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lián)網(wǎng)，部分圖片非真實(shí)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xiàn)，請知悉

九十年代，我還是國營紡織廠一個愣頭青車工，端著鐵飯碗，琢磨著娶媳婦過安穩(wěn)日子?？梢粋€大雪紛飛的冬夜，我在城郊破廟的臺階上，撿到了一個快要凍僵的女嬰。

就為了這個小生命，我跟我爹媽掰了，處了半年的對象也吹了。我一個大男人，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縫縫補(bǔ)補(bǔ)，一口米糊一口湯地把她拉扯大，搭上了一輩子，終身未娶。我以為這日子，就會這么窮但也安生地過下去。

誰承想，二十年后，一輛黑得發(fā)亮的奧迪車，竟停在了我這破院子門口。

一個渾身貴氣的女人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我瞬間就懵了！

01

二零一零年的夏天，日頭毒得像個后娘，曬得柏油路都泛著一股子刺鼻的焦味兒。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的知了，扯著嗓子沒完沒了地叫喚，一聲高過一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我叫林建國，四十二了，一個快被時代淘汰的老工人。

此刻，我正光著膀子，穿著條洗得快看不出顏色的藍(lán)布大褲衩，蹲在自家小院里，跟一把吱吱呀呀的老躺椅較勁。

這把椅子是我當(dāng)年進(jìn)廠時，我爸親手給我做的，算下來，比我閨女的年紀(jì)都大。它渾身上下的零件都松了，挪一下就跟要散架似的，可我就是舍不得扔。扔了它，就好像把過去那些年頭也一并扔了。

屋里，我閨女林念正趴在小飯桌上，為一張高考志愿表愁得直抓頭發(fā)。這丫頭，是我這輩子活到今天，最拿得出手、最引以為傲的“作品”。她爭氣，分?jǐn)?shù)考得不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夠得上省城那所最有名的重點(diǎn)大學(xué)。

我捏著一根生了銹的螺絲，瞇著眼往椅子腿上的孔里對，一邊對，一邊扯著嗓子朝屋里喊：“念念，想好沒有??？我說，就報那個師范大學(xué)，離家近，畢業(yè)出來當(dāng)個老師，受人尊敬，工作還穩(wěn)定，一年還有倆大假期，多美！”

“爸！都跟你說八百遍了，我不喜歡當(dāng)老師！”屋里傳來她老大不樂意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小煩躁。

我嘿嘿一笑，沒再吱聲。閨女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這個當(dāng)?shù)?，也就是提個建議，最后拿主意的還是她自己。我低下頭，用手指頭捻了捻螺絲，想把它擰得更緊一點(diǎn)。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里，滑進(jìn)來一抹不屬于我們這個破舊家屬院的顏色。

那是一輛車，一輛黑得能照出人影兒的轎車。車頭掛著四個圈圈的標(biāo)志，我聽廠里那些愛擺弄車的小年輕說過，那叫奧迪，好幾十萬一輛呢。這車就像一頭皮毛油亮的黑豹，悄無聲息地闖進(jìn)了我們這片灰撲撲的雞窩，跟周圍那些斑駁掉皮的筒子樓，形成了扎眼又滑稽的對比。

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我家的鐵柵欄門外。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錘子差點(diǎn)沒拿穩(wěn)，砸自己腳上。我們這小門小戶的，街坊鄰里都窮得叮當(dāng)響，平時連個騎摩托車上門收電費(fèi)的都算稀客，更別提這種一看就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開的豪車了。是找錯門了？還是……出了什么事？

車門開了，先下來的是一只纖細(xì)的高跟鞋，鞋跟又尖又細(xì)，穩(wěn)穩(wěn)地踩在了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接著，一個女人從車?yán)镢@了出來?？茨昙o(jì)，估摸著四十五六歲，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精致的發(fā)髻，一絲不亂。身上那套衣服，我說不上來是啥料子，滑溜溜的，在太陽底下泛著高級的光澤，一看就曉得，比我們紡織廠廠長夫人過年穿的那件“的確良”襯衫，要貴上幾百幾千倍。

她臉上化著很淡的妝，顯得氣色很好，但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卻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只是，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盛滿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有急切的激動，有近鄉(xiāng)情怯的膽怯，更有一種像是積壓了幾十年、快要決堤而出的巨大悲傷。

她就那么站在我家門口，一句話也不說，直勾勾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我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到我布滿老繭和機(jī)油印子的手，再到我腳上那雙早就開了膠的解放鞋，一寸一寸地掃過。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好像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被她看得渾身發(fā)毛，像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人堆里的猴子，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我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褲腿上使勁擦了擦手上的木屑和鐵銹，挺了挺腰桿，用一種自我保護(hù)式的警惕，悶聲悶氣地問：“同志，你……你找誰？”

她還是沒有回答我，那雙含著淚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直直地望向了我身后。

“爸，外面誰??？”

閨女林念聽見外面的動靜，也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穿著件簡單的白色T恤，扎著個馬尾，一臉的青春和不解。當(dāng)那個華貴的女人，看到我閨女那張和我沒有半點(diǎn)相像、卻清秀得如同出水芙蓉的臉時，她的身體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猛地一顫。

下一秒，那雙眼睛里一直強(qiáng)忍著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班А钡囊幌?，就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奔涌而出，順著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頰，一道一道地往下淌。那哭聲，壓抑，痛苦，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給哭出來。

“爸，這……這是誰啊？”林念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小聲問我，下意識地往我身后躲了躲，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心里那根叫“安穩(wěn)”的弦，在這一刻，“嘣”的一聲，徹底斷了。我活了四十二年，前半輩子在廠里跟機(jī)器打交道，后半輩子圍著閨女轉(zhuǎn)，日子過得就像一杯白開水，平淡，但干凈。我最怕的，就是這種毫無預(yù)兆的變故。

我這輩子，見過人哭，沒見過誰能哭成這個樣子。那不是裝出來的，那是從骨頭縫里、從魂兒里滲出來的疼。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眼前這個女人的臉，和二十年前那個漫天風(fēng)雪的夜晚，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我的思緒，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被狠狠地拽回了那個改變了我一輩子的冬天。

那是一九九零年。那時候的冬天，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是那種能把人骨頭縫都凍酥了的冷。那年的雪也下得格外大，不是現(xiàn)在這種小打小鬧的雪米粒，而是鵝毛一樣，一團(tuán)一團(tuán)、鋪天蓋地地往下砸。沒幾天，整個小城就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溝。

我那年二十二歲，是市國營紡織廠里的一名普通車工。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個“愣頭青”，年輕，氣盛，渾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勁。每個月拿著幾十塊錢的死工資，跟我爸媽擠在廠里分的、廁所和廚房都得共用的筒子樓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上頓吃了沒下頓是常事，但人年輕，不覺得苦，心里頭總有個盼頭。

我的盼頭，是梳棉車間的女工，叫王小芳。她長得不算頂俊，臉上還有幾顆小雀斑，但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像盛滿了蜜，看著就讓人心里頭發(fā)甜。我們倆處了快半年了，雙方父母都見過了，就等我再攢點(diǎn)老婆本，廠里下一批福利房分下來，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結(jié)婚，搬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我那時候覺得，我這輩子，大概就是這樣了：娶小芳，生個娃，在紡織廠干到退休，安安穩(wěn)穩(wěn)，挺好。

可生活這玩意兒，從來不按你想的來。

出事那天，我跟我們車間主任，那個姓黃的胖子，狠狠地吵了一架。廠里新進(jìn)了一批德國來的機(jī)器，精貴得很，領(lǐng)導(dǎo)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可那機(jī)器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怎么的，有個關(guān)鍵的傳動零件老是出毛病。黃主任一口咬定，是我操作不當(dāng)給弄壞的，說我思想不端正，故意破壞生產(chǎn)，要扣我半個月的工資，還要我在全車間大會上做檢討。

我那火爆脾氣一下就竄上來了。那零件明明是質(zhì)量問題，全車間的老師傅都看在眼里，他就是捏著我是個沒背景的年輕人，想殺雞儆猴。

我當(dāng)場就跟他拍了桌子，把這幾個月的委屈全吼了出來。那老油條仗著自己是個不大不小的官，說話陰陽怪氣，當(dāng)著所有工友的面，把我從頭到腳損得一文不值，說我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我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臉皮薄，自尊心強(qiáng)，哪兒受得了這個奇恥大辱。我把沾滿油污的工作服往機(jī)器上一摔，吼了句“老子不干了”，就那么沖出了車間。

心里頭憋著一團(tuán)能把天燒個窟窿的火，卻沒地方撒?；赝沧訕?，我媽肯定得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我沖動、不懂人情世故。去找小芳，我又怕自己這副垂頭喪氣的倒霉樣，讓她跟著我一起難受。

最后，我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塊錢，在街角的小賣部里賒了一瓶最便宜的“老白干”，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城郊那座早就荒廢了的山神廟走去。

那地方邪性，平時就沒人敢去，更別說這種能埋住人的大雪天了。廟破敗得不成樣子，屋頂都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窟窿。神臺上那尊泥塑的山神爺，腦袋不知在哪個年頭就被人敲掉了，只剩下個光禿禿的身子，還缺胳膊少腿，看著比我還凄慘。

我就坐在廟門口那被積雪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石階上，也不覺得冷，對著漫天飛舞的大雪，一口一口地灌著那燒喉嚨的烈酒。凜冽的北風(fēng)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嗖嗖地刮在臉上，生疼。酒氣混著寒氣，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嗆得我眼淚直流，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一邊喝，一邊對著空無一人的雪地，用盡了我會的所有臟話，罵那個狗屁黃主任，罵這憋屈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工作，罵我這扶不上墻的爛泥命。

酒喝得半醉，天色也徹底黑透了，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布，把整個世界都罩了起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尋思著還是得回家挨罵，不然我媽得急瘋了。就在這時，我的耳朵里，忽然飄進(jìn)了一陣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聲音。

“嗚……嗚……”

那聲音又細(xì)又弱，混在“呼呼”的風(fēng)雪聲里，要不是四周實(shí)在太安靜，根本就聽不見。我起初晃了晃腦袋，以為是自己喝多了，出現(xiàn)了幻聽，或者是哪只倒霉的野貓被困在雪里了，沒當(dāng)回事。

可那聲音，并沒有停，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它不像貓叫那么尖利，倒像是……倒像是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哭泣。

我心里猛地一突，渾身的酒意，瞬間被這詭異的哭聲驚醒了一大半。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哪兒來的嬰兒？

我借著那點(diǎn)殘存的酒勁，壯著膽子，循著那細(xì)微的聲音，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聲音的來源，就在我剛才坐過的石階旁邊，那里有一個被新雪覆蓋了一半的、微微鼓起的小包。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個雪包，居然在輕輕地動。

那哭聲，就是從這個雪包里傳出來的。

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我咽了口唾沫，伸出已經(jīng)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扒開了上面的積雪。

雪下面，是一床破舊的、打了好幾個補(bǔ)丁的花棉被。棉被的顏色，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扎眼。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我這輩子，從來沒這么緊張害怕過。我顫抖著手，掀開了棉被的一角。

棉被里，裹著的，不是什么小貓小狗。

是一個嬰兒。

一個活生生的、小得像只貓崽子一樣、渾身被凍得發(fā)僵的嬰兒。

她的臉只有我巴掌那么大，皮膚凍得發(fā)青發(fā)紫，嘴唇烏青烏青的，只有在費(fèi)力呼吸的時候，才會微微張合一下。她的哭聲已經(jīng)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更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點(diǎn)點(diǎn)哼唧。

我當(dāng)時就懵了，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像個傻子一樣愣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這……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會扔在這種鬼地方？還是這種要命的天氣！這不是明擺著，要她的命嗎？！

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逃。

趕緊走，立刻走，就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這事兒要是沾上了，我這輩子都別想清凈了。我一個連婚都沒結(jié)的大小伙子，要是平白無故抱個嬰兒回去，別人會怎么看我？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我爸那個暴脾氣，非得親手打斷我的腿不可！還有小芳，我該怎么跟她解釋？她會相信我嗎？我們的婚事，怕是也得黃了。

我狠了狠心，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說服自己轉(zhuǎn)過身，踉踉蹌e踉蹌蹌地往雪地深處走。我對自己說：林建國，別犯傻，這不是你的事，你管不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能被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累贅給毀了！

可是，我剛邁出去不到兩步，身后，那微弱得如同游絲的哭聲，又響了起來。那一聲，帶著一種絕望的、拼盡了最后一點(diǎn)生命力的掙扎。

那聲音，像一把帶著倒鉤的小鉤子，準(zhǔn)確無誤地勾住了我的后心，然后狠狠一拽。我的腿，就像被灌了鉛一樣，再也邁不動分毫。

我停了下來，站在原地，風(fēng)雪迷住了我的眼。我沒有回頭，但我腦子里，全都是那個孩子凍得發(fā)紫的小臉。

風(fēng)還在刮，雪還在下。再過一個鐘頭，最多兩個鐘頭，她就會被這場無情的大雪徹底掩埋，然后，安安靜靜地，變成一具僵硬的小尸體。明天，或者后天，當(dāng)雪停了，也許會有路過的人發(fā)現(xiàn)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腦子里，像有兩支軍隊在打仗，殺得天昏地暗。

一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對我吼：“快走??！林建國，你傻了嗎？你救了她，你這輩子就毀了！你的工作，你的前途，你的愛情，全都沒了！”

另一個聲音卻在冷靜地對我說：“你今天要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在這兒，你這輩子，睡覺都閉不上眼。你每次閉上眼，都會看到她這張臉?！?/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長。身后的哭聲，漸漸地，聽不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死了嗎？

這個念頭，像一盆冰水，從我的頭頂澆到腳底。我再也顧不上什么前途、什么名聲、什么愛情了。我猛地轉(zhuǎn)過身，把心里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害怕、退縮，連同手里那半瓶沒喝完的二鍋頭，都他娘的一股腦兒地扔進(jìn)了沒過膝蓋的雪地里。

我發(fā)瘋似的沖了回去，一把將那個小小的包裹從雪地里刨了出來。

她的小身子在我懷里，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卻又像一團(tuán)即將熄滅的炭火，隔著厚厚的棉衣，瞬間燙著了我的胸口。

我手忙腳亂地解開自己身上那件厚實(shí)的軍大衣，小心翼翼地把她整個兒地塞進(jìn)我的懷里，用我的體溫去溫暖她冰冷的身子，只在領(lǐng)口處留下一道小小的縫隙，讓她能透口氣。

“閨女，別怕，有叔叔在?！蔽乙膊恢雷约寒?dāng)時是哪根筋搭錯了，對著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嬰兒，脫口而出就說了這么一句。

也許是我的體溫起了作用，她在我懷里，小身子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聲微弱的、像小奶貓一樣的哼唧。

我一路提心吊膽，走得飛快，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回家，快點(diǎn)回家，燒點(diǎn)熱水，讓她暖和過來。我專挑沒人的小路走，生怕被人看見我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筒子樓那幾盞昏黃的燈光，在漫天的風(fēng)雪里，顯得格外溫暖?？晌铱粗鞘煜さ臉牵睦飬s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比當(dāng)初第一次跟小芳約會還緊張。

快到家門口了，隔著那扇薄薄的木門，我就聽見我媽在屋里數(shù)落我爸的聲音：“都幾點(diǎn)了還不回來！肯定是又去哪兒鬼混了！你也是，就不曉得管管你這個寶貝兒子！”

我心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像是要給自己壯膽，然后推開了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門。

我媽一見我，正準(zhǔn)備開口罵，卻看到我滿身的雪花和凍得通紅的臉。她愣了一下，隨即火氣又“噌”地一下竄了上來，伸出手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還知道回來！凍死在外頭算了！又跑哪兒鬼混去了？！”

就在這時，也許是被屋里驟然升高的暖氣一烘，也許是被我媽那穿透力極強(qiáng)的大嗓門給嚇著了，我懷里一直很安靜的嬰兒，突然毫無征兆地扯著嗓子，“哇”的一聲，響亮地哭了出來。

那哭聲，尖利，清脆，充滿了生命力，在只有十幾平米的狹小房間里，產(chǎn)生了堪比驚雷的效果。

我爸正低頭看著報紙，手里的報紙“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媽臉上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怒氣，瞬間凝固了，取而代代之的，是全然的驚愕和難以置信。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胸口，那件鼓鼓囊囊的軍大衣上。她指著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尖銳得刺耳：

“建國……你……你懷里揣的是個啥？！”

我家的天，在那一刻，塌了。

我腦子一片混亂，手忙腳亂地想把孩子抱出來，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媽，爸，我……我不是……這是我在城郊那個破廟撿的，不知是哪個黑了心的扔的，我瞅著再不抱回來就得凍死了……”

我把那個小小的、哭得滿臉通紅的嬰兒，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她的襁褓里，還塞著一個紅布包，我拿出來打開，里面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錢，總共三百塊，還有一張被淚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紙條，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臘月初八。除此之外，還有半塊質(zhì)地很好的玉佩，雕著祥云的圖案。

可我的所有解釋，在他們看來，是那么的蒼白無力，是那么的欲蓋彌彰。

我媽盯著那個孩子看了一會兒，突然兩眼一翻，一屁股癱坐在了床沿上，捂著臉就開始嚎啕大哭。她一邊哭，一邊捶著自己的胸口，嘴里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作孽??！真是作孽?。∥覀兞旨易孀诎溯叺哪?，都讓你這個小畜生給丟盡了！這還沒結(jié)婚，孩子都抱回來了，你讓我的老臉往哪兒擱啊！以后還怎么出門做人??！”

我爸的反應(yīng)，比我媽更直接。他氣得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我。他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抄起了門后頭那根專門用來通煤爐的鐵火鉗，紅著眼就朝我掄了過來。

“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打死你！”他瘋了一樣地吼著，“你給老子說清楚！這野種到底是誰的？！”

火鉗帶著風(fēng)聲，一下下地抽在我的后背和胳膊上，疼得我鉆心。我沒有躲，也沒有還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懷里死死地護(hù)著那個被嚇得哭聲更響的孩子，生怕那冰冷的鐵器傷到她一分一毫。

我梗著脖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那句沒人相信的話：“真是我撿的！爸！真是我撿的！”

可他們不信。在那個思想保守、人言可畏的年代，一個正經(jīng)的年輕男人，突然抱回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嬰兒，除了是他在外面風(fēng)流快活搞出來的私生子，他們想不到任何別的、更合理的可能。

我們家這驚天動地的爭吵聲，很快就驚動了左鄰右舍。筒子樓這種地方，毫無隱私可言，誰家晚上多炒個雞蛋，那香味都能飄得全樓道都是。有點(diǎn)什么風(fēng)吹草動，不出半小時，就能傳遍整個家屬院。

很快，我家那扇薄薄的木門外面，就圍攏了好幾個穿著棉襖、探頭探腦的鄰居。他們的竊竊私語，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xì)針，透過門縫，狠狠地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

“聽見沒？建國家這是鬧什么呢？”“還能是啥，聽那哭聲，是個娃兒！肯定是建國在外面搞出人命了，現(xiàn)在人家把孩子送上門了！”“嘖嘖嘖，看著挺老實(shí)巴交一個小伙子，沒想到啊，真人不露相……”“這下可有熱鬧看了，他那個對象小芳，不得跟他鬧翻天？”

那些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目光，那些夾雜著鄙夷、好奇和幸災(zāi)樂禍的議論，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把我從里到外，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讓我動彈不得，呼吸困難。

我爸氣得渾身發(fā)抖，沖到門口，“砰”的一聲把門狠狠地摔上，隔絕了外面的視線。他轉(zhuǎn)過身，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給我把這個小野種送走！你從哪兒撿的，就給我送回哪兒去！”

我低下頭，看著懷里那個已經(jīng)哭得沒力氣、只是小聲抽噎的孩子。她的小臉哭得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小小的手在空中胡亂地?fù)]舞著，正好抓住了我胸口的衣襟。那小小的、無助的、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暖意的觸感，像一股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我。

我抬起頭，迎著我爸那要?dú)⑷说哪抗?，搖了搖頭。我的聲音不大，甚至還在微微發(fā)抖，但語氣卻是我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堅定：

“爸，我不能送走她。外面下著那么大的雪，現(xiàn)在送出去，就是送她去死?！?/p>

“那你就抱著她一起滾出去！”我爸徹底被我這“不知悔改”的態(tài)度給激怒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著大門，一字一頓地對我吼道，“我們林家，沒有你這種不知廉恥的兒子！”

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晚上，我，林建國，抱著這個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就被無情拋棄的小生命，站在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里，卻感覺自己像個闖入別人家里的陌生人。

我爸的怒吼，我媽的哭聲，門外鄰居們?nèi)粲腥魺o的議論聲，還有我懷里嬰兒那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掉的呼吸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把我原本清晰的人生軌跡，攪成了一鍋滾沸的、看不清未來的渾粥。

我看著這個小東西，又看看對我失望透頂、恨不得沒有生過我這個兒子的父母，心里一片冰涼，卻又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頑固地燃燒著。

我清楚地知道，從我決定抱起她的那一刻起，我林建國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那條娶小芳、生孩子、安穩(wěn)干到老的平坦大路，已經(jīng)在我面前，轟然倒塌。

02

我最終還是被我爸趕出了家門。

他沒有真的讓我滾到大街上去，那畢竟是他的親兒子。他托人找了廠里管后勤的，把我從家里那個小房間，挪到了廠子后面那排給單身漢住的宿舍里。那是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墻皮剝落，窗戶漏風(fēng)，一到晚上，老鼠就在天花板上開運(yùn)動會。

我爸把我的鋪蓋卷扔在地上，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憤怒，有失望，還有一絲我當(dāng)時沒看懂的痛心。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林建國，你既然選了這條路，以后是死是活，都別來找我們。你就抱著那個小野種，自己過去吧！”

說完，他“砰”地一聲帶上門，走了。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抱著懷里熟睡的嬰兒，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床板上。屋里沒有生爐子，冷得像個冰窖。我看著這空蕩蕩、冷冰冰的房間，心里也跟著空了，冷了。我知道，從今往后，我就是一個人了。

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林念”，思念的念。我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在思念什么，或許是思念我那回不去的過去，或許是希望她以后長大了，能思念一下我這個把她撿回來的傻子爹。

一個二十二歲、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毛頭小伙子，就這么手忙腳亂地，開始了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生涯。那段日子，現(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

她太小了，吃不了別的東西，只能喝奶。那個年代，奶粉是精貴東西，我那點(diǎn)工資根本買不起好的，只能托人買最便宜的那種，裝在一個大塑料袋里，甜得發(fā)膩。

我從來沒干過這種活，不是水加多了，稀得跟刷鍋水似的，就是奶粉結(jié)成了疙瘩，堵住了奶嘴。要么就是水太燙，把她的小嘴燙得直哭；要么就是太涼，她喝下去沒多久就拉肚子。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成一個囫圇覺。她就像個上了發(fā)條的小鬧鐘，隔一兩個小時就要哭一次。有時候是餓了，有時候是尿了，有時候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鬧人。她一哭，我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從床上彈起來，睡眼惺忪地去給她兌奶、換尿布。

那時候沒有紙尿褲，用的都是舊棉布剪成的尿片。洗干凈的尿片沒地方晾，我就在宿舍里拉根繩子，上面掛得萬國旗似的，屋里整天都彌漫著一股洗不掉的奶腥味和騷味。

整個單身宿舍樓都知道我林建國“未婚生子”，干了件大逆不道的事。那些工友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有同情的，有鄙夷的，但更多的是看熱鬧。

他們下班了，三五成群地去喝酒、打牌、侃大山，我一下班，就得像陣風(fēng)似的往宿舍跑，生怕回去晚了，孩子餓著了。

我那點(diǎn)可憐的工資，要給她買奶粉，買布料做衣裳，根本就不夠用。我戒了煙，戒了酒，每天的伙食就是食堂里最便宜的白菜饅頭，連塊肉都舍不得吃，即便這樣，還是捉襟見肘。

有一次，我實(shí)在沒錢了，走投無路之下，我想起了那半塊玉佩。那玉佩質(zhì)地很好，溫潤通透，一看就不是凡品。我猶豫了很久，心里天人交戰(zhàn)。這是她身上唯一的信物，或許將來能憑著它找到親生父母?？裳巯?，閨女的奶粉罐已經(jīng)見底了。

最后，我咬咬牙，揣著那半塊玉，走進(jìn)了城里唯一一家當(dāng)鋪。當(dāng)鋪的朝奉先生是個戴著老花鏡的小老頭，他拿著放大鏡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給了我一個數(shù)目——五百塊。

五百塊！在那個年代，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夠我好幾年的工資了。我拿著那筆錢，心里又酸又澀。我用它給念念換了更好的奶粉，剩下的，我一分沒動，用布包了好幾層，藏在了床板底下。

我以為，最大的坎，就是窮和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坎，在后頭。

小芳來找我了。

她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來的。我正在手忙腳亂地給念念洗尿布，一抬頭，就看見她站在門口。她穿著件紅色的新棉襖，那是我們之前說好了，等結(jié)婚的時候她要穿的。

她看著我，又看看屋里拉著的那根晾著尿布的繩子，以及床上那個正在“咿咿呀呀”自言自語的小嬰兒，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建國……”她開口，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擦了擦手，局促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走進(jìn)屋，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低頭看著念念。念念不怕生，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還沖她咧開沒牙的嘴笑了笑。

小芳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哭著求我：“建國，我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你把她……把她送走吧。送到福利院去，或者……或者送回她該去的地方。你這樣，我們以后怎么過？我們沒法結(jié)婚??！”

我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的臉，再看看床上那個對我笑得一臉天真的小東西，我的心，就像被兩只手同時抓住，拼命地往兩邊撕扯，疼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小芳的哭聲都漸漸停了。我才沙啞著嗓子，對她說：“小芳，對不起。我……我送不走她?！?/p>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現(xiàn)在，她就是我的命了?！?/strong>

小芳臉上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失望地、甚至帶著一點(diǎn)恨意地看著我，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林建國，我真是看錯你了！你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野種，連我也不要了！你行，你真行！你以后，別后悔！”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跑了出去。那件鮮紅的棉襖，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也徹底燒光了我對未來生活的所有幻想。

那天晚上，我抱著念念，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宿舍里，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fēng)，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失去了我的愛情，失去了我的親情，失去了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人生，好像只剩下懷里這個軟軟的小東西了。

日子還得往下過。我開始拼了命地工作，廠里最累、最臟、別人都不愿意干的活，我都搶著干。清理油污池，維修老舊的排風(fēng)管道，只要能多掙幾塊錢的加班費(fèi)，我什么都肯做。別的工友下班了，都躲著我走，生怕我跟他們借錢。我也識趣，從不跟人多說一句話，下了班就回家守著我的閨女。

我那雙原本還算靈活的手，因?yàn)槌Ｄ旰痛植诘臋C(jī)油、鋒利的鐵屑打交道，變得越來越粗糙，指甲縫里永遠(yuǎn)都嵌著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但這雙手，在每次給念念沖奶、換尿布、洗澡的時候，都會變得格外輕柔。

看著她從一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東西，慢慢長開，皮膚變得白皙，眼睛越來越亮?？粗龔闹粫芍?，到會翻身，會爬，會扶著床沿站起來。看著她在我無數(shù)次的重復(fù)下，終于有一天，含糊不清地、對著我喊出了第一聲：“爸……爸……”

那一刻，我覺得，我之前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沒關(guān)系，我有了我自己的全世界。

為了給念念一個正式的戶口，我跑斷了腿，磨破了嘴。派出所的同志，用一種審視犯人似的眼神看著我，翻來覆去地盤問孩子的來歷。沒有出生證明，沒有她親生父母的任何信息，按規(guī)定，什么都辦不了。他們甚至懷疑，這孩子是我從哪里偷來的，或者是買來的。

我一次次地去，一次次地被拒絕。我求爺爺告奶奶，說盡了好話。最后，還是我那個嘴上說不管我死活的爸，看不下去了。他背著我，托了他當(dāng)兵時的一個老戰(zhàn)友，那老戰(zhàn)友正好在民政系統(tǒng)有點(diǎn)關(guān)系。走了很多我看不懂的程序，蓋了十幾個章，才總算把念念的戶口，落在了我的名下。戶口本上，關(guān)系那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字——“父女”。

拿到那本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戶口本那天，我看著“林念”那兩個字，感覺比我自己的名字，都要重上千斤萬斤。

我以為，有了戶口，生活總算可以暫時安穩(wěn)下來了。

可我沒想到，麻煩，才剛剛開始。

那天晚上，我剛哄睡了念念，正坐在小馬扎上，借著昏暗的燈泡，縫補(bǔ)一件她的小衣服。宿舍的門，被人輕輕地敲了三下。

這個時間點(diǎn)，不會有工友來找我。我警惕地問了聲：“誰??？”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刻意壓低了的男人聲音：“林建國師傅在嗎？開下門，有點(diǎn)事想問問你?！?/p>

我心里犯著嘀咕，還是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道縫。門外站著一個瘦高的男人，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西裝，頭發(fā)抹得油光锃亮，賊眉鼠眼的樣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他擠出一個笑容，遞給我一根煙，被我擺手拒絕了。他也不尷尬，自己點(diǎn)上，吸了一口，然后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問我：

“兄弟，跟你打聽個事兒。聽說你……前一陣子，在城郊那邊，撿了個女娃？”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擋住了他看向屋里的視線，冷冷地說：“你聽誰說的？沒有這回事！你找錯人了！”

那男人嘿嘿一笑，眼神里透著一股子精明和算計。他說：“兄弟，別緊張嘛。我也是受人之托。你看，有沒有這么個可能，有人聯(lián)系過你？或者說，有人想出點(diǎn)錢，讓你……把孩子交出來？”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往我屋里瞟，那眼神，像是在估價一件貨物。

我的血，一下子就沖到了頭頂。我明白了，他是來打探消息的。是誰派他來的？是念念的親生父母嗎？他們既然能派人來找，當(dāng)初又為什么要扔掉她？

一股巨大的恐懼和憤怒攫住了我。我害怕他們會把念念從我身邊搶走。這個我已經(jīng)視若生命的孩子，他們憑什么說要就要回去？

我強(qiáng)壓著心里的怒火，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這里沒有孩子，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男人看我態(tài)度堅決，不像是在說謊，又討了個沒趣。他悻悻地掐了煙，嘟囔了一句“媽的，白跑一趟”，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了黑暗的樓道里。

我“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心臟還在狂跳。

我走到床邊，看著睡得正香的閨女，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嘴巴還砸吧了兩下，像是在做什么美夢。我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從那天起，我心里就多了一根刺。我更加寶貝我的念念，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被人從我身邊奪走。我甚至產(chǎn)生了更強(qiáng)烈的念頭，我要帶她離開這里，去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悄悄地發(fā)了芽。

03

時間這東西，有時候過得真慢，慢得像紡織廠里那些磨磨蹭蹭的老機(jī)器。但有時候，它又快得像一陣風(fēng)，抓都抓不住。

一晃眼，六年過去了。

我懷里那個只會哭鬧的小東西，長成了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滿地亂跑的小姑娘。她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了。

為了這一天，我攢了整整一年的錢。我?guī)еチ顺抢镒畲蟮陌儇浬痰?，給她買了一件嶄新的、帶荷葉邊的粉色連衣裙，一個印著米老鼠的紅色新書包，還有一雙白色的小皮鞋。

她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站在鏡子前，一遍又一遍地轉(zhuǎn)著圈，裙擺飛揚(yáng)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花。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回頭看看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爸，我好看嗎？”

“好看?！蔽叶紫聛?，幫她理了理有點(diǎn)歪的衣領(lǐng)，眼眶有點(diǎn)發(fā)熱，“我閨女，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姑娘。”

她上學(xué)的第一天，我特意跟廠里請了假，牽著她的小手，把她送到了學(xué)校門口?？粗⌒〉纳碛埃持莻€比她身子還寬的大書包，一步三回頭地走進(jìn)校門，我的心，一半是驕傲，一半是說不出的空落落。

我以為，她的人生，從此就走上了一條嶄新的、光明的大道。可我忘了，孩子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而她的與眾不同，成了那些是非的根源。

她沒有媽媽。開家長會，永遠(yuǎn)都只有我一個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坐在那些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媽媽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學(xué)校組織什么親子活動，她也永遠(yuǎn)只能跟我組成“父女檔”。

孩子們是最敏感，也是最殘忍的。我們家屬院里那些關(guān)于她身世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知道怎么就傳到了學(xué)校里。很快，就有人開始當(dāng)著她的面，喊她“野孩子”，“撿來的”。

起初，她只是回家默默地不說話，眼睛紅紅的。后來，她開始被孤立，沒有人愿意跟她玩。再后來，就開始有調(diào)皮的男孩子，故意去扯她的辮子，搶她的文具盒。

終于有一天，出事了。

那天我還沒下班，她就自己從學(xué)校跑了回來。她沖進(jìn)屋里，撲到我懷里，放聲大哭。我一看，她那件粉色的新連衣裙，被從中間撕開了一道大口子，臉上還有幾道清晰的紅指甲印，新書包也被扔在地上，踩了好幾個臟腳印。

我的心，像被一把鉗子狠狠地夾住，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抱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的背，等她哭聲小了一點(diǎn)，我才柔聲問她：“念念，告訴爸，誰欺負(fù)你了？”

她從我懷里抬起頭，滿是淚水的小臉上，充滿了委屈和迷茫。她看著我，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帶著顫抖的聲調(diào)問我：

“爸，他們……他們都說我是你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說我沒有媽媽，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爸，這是真的嗎？”

孩子那雙清澈的眼睛，像兩把最鋒利的刀子，毫無防備地，戳進(jìn)了我心里最軟、也最痛的地方。我為她編織了六年的、只有父愛的單純世界，在這一刻，被現(xiàn)實(shí)撕開了一道殘忍的口子。

我該怎么回答她？

告訴她真相？告訴她，她確實(shí)是被遺棄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被扔在了一座破廟里，差點(diǎn)凍死？不，我不能。她才六歲，這么殘酷的真相，會像一塊巨石，壓垮她小小的、敏感的心靈。

我蹲下來，伸出我那雙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輕輕地幫她擦干臉上的眼淚。我看著她的眼睛，心臟疼得一抽一抽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編造我這輩子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謊言。

我用一種盡量輕松的語氣，對她說：“傻孩子，你怎么會是撿來的呢？你是爸爸媽媽的親閨女啊。你當(dāng)然有媽媽，只是……你媽媽是個很厲害、很了不起的人，她是個科學(xué)家，被國家派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工作了，那個地方保密，不能隨便回來。但是，她非常非常愛你，每天都在想你。你看，你長得這么好看，就是像你媽媽?！?/p>

為了讓這個謊言聽起來更真實(shí)，我甚至從床板底下那個布包里，拿出了當(dāng)年當(dāng)?shù)粲衽迨Ｏ碌腻X，偷偷去買了一只漂亮的洋娃娃，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我告訴她：“看，這是媽媽從很遠(yuǎn)的地方，托人給你寄回來的生日禮物。她祝你生日快樂呢?！?/p>

念念似懂非懂地抱著那個洋娃娃，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雖然還是會因?yàn)闆]有媽媽在身邊而難過，但至少，她有了一個可以思念和期盼的對象。她不再認(rèn)為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孩子，而是一個媽媽在遠(yuǎn)方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值得驕傲的“小英雄”。

從那以后，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者她生日，我都會偷偷地、變著花樣地給她準(zhǔn)備一份禮物，假裝是她媽媽寄來的。有時候是一條新裙子，有時候是一本故事書，有時候甚至只是幾顆大白兔奶糖。為了買這些禮物，我經(jīng)常要連續(xù)加好幾個夜班。

而我，也成了那個“英勇的父親”。第二天，我找到了那幾個欺負(fù)念念的男孩子的家里，也找到了他們的班主任。我沒有打，也沒有罵，我只是把我閨女臉上的傷和撕破的衣服給他們看。我對那個班主任說：“老師，我閨女的媽媽是國家保密單位的科研人員，為國家做貢獻(xiàn)去了。我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孩子之間打鬧，我不計較，但我希望您能告訴那些孩子，我林建國的閨女，不是沒有媽的野孩子。她有爹，她爹還活著，還喘著氣呢！”

那次之后，學(xué)校里欺負(fù)她的聲音，果然小了很多。

生活雖然依舊清貧，甚至比以前更難，但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也咂摸出了一點(diǎn)別人無法理解的甜味兒。

我心靈手不巧，但為了逗她開心，我學(xué)會了用工廠里撿來的廢鐵皮和舊軸承，敲敲打打，給她做一些粗糙的小玩具：會轉(zhuǎn)的風(fēng)車，能推著跑的小鐵車。她把這些“破爛”當(dāng)成寶貝，比百貨商店里賣的任何玩具都喜歡。

每天下午，我還沒下班，她就會自己搬個小板凳，乖乖地坐在家門口，等我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只要看到我推著那輛破自行車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子口，她就會邁開小短腿，大聲喊著“爸爸”，朝我飛奔過來。那一刻，我一整天的疲憊，都會煙消云散。

我發(fā)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去巷口那家生意最好的“老王面館”，奢侈一把，吃一碗肉絲面。每次，她都會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把她碗里那為數(shù)不多的肉絲，全都夾到我的碗里，然后抬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說：“爸，你吃，你上班累。”

為了能讓她吃得好一點(diǎn)，穿得暖一點(diǎn)，我下了班，還偷偷干起了第二份工——去火車站蹬三輪車?yán)?。那是個力氣活，也是個看人臉色的活。夏天一身臭汗，冬天一臉寒霜。有時候?yàn)榱藫屔猓顺臣?；有時候會被穿著制服的城管追得滿街跑，像只喪家之犬。

有一次，我給一個服裝店老板拉了一車貨，講好的十塊錢。等我汗流浹背地把貨都給他搬進(jìn)倉庫，他卻翻臉不認(rèn)人，扔給我五塊錢，說就值這個價。我氣不過，跟他理論，他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推了我一把。我當(dāng)時也是年輕氣盛，加上連日的勞累，火氣一上來，就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掛了彩，臉上被他撓了好幾道血印子，嘴角也打破了。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念念一看到我臉上的傷，嚇得“哇”的一聲就哭了。她踮起腳，伸出她那溫?zé)岬男∈?，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摸著我臉上的傷口，一邊掉眼淚，一邊往上吹氣，嘴里還帶著哭腔，含糊不清地說：“爸爸疼……念念吹吹……不疼了……”

那一刻，我一個在外面跟人打架都沒皺一下眉頭的漢子，眼淚差點(diǎn)掉下來。我抱著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林建國這輩子，就是為她而活的。為了她，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隨著念念一天天地長大，她出落得越來越水靈，越來越懂事。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永遠(yuǎn)是前幾名，墻上貼滿了她得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她嘴巴甜，見人就喊“叔叔阿姨好”，院子里的大人們，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周圍鄰居們看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那些曾經(jīng)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和鄙夷，慢慢變成了同情，甚至還有一絲佩服。大家都是一個廠的，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他們都看在眼里。

人心都是肉長的。那些曾經(jīng)在我家門口說閑話的大嬸，開始在我上班的時候，主動把念念接到她家，給口飯吃。過年的時候，鄰居張嬸還會端一盤剛出鍋的餃子給我送來，說：“建國，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過年了，吃口熱乎的。”

那些曾經(jīng)像冰一樣堅硬的流言蜚語，仿佛被我和我閨女這十幾年相依為命的、笨拙的溫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給融化了。

04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句話，以前在書上看到，沒什么感覺?？僧?dāng)它實(shí)實(shí)在在地發(fā)生在你身上時，你才會感到一種心驚肉跳的恐慌。

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個需要我抱著、牽著、護(hù)著的小姑娘，就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梳著馬尾辮、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大姑娘。

二零零八年，念念十八歲了。她沒有辜負(fù)我這十幾年的辛苦和我為她編織的那個“媽媽是科學(xué)家”的謊言，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城那所最好的重點(diǎn)大學(xué)——南江大學(xué)。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比當(dāng)年自己被評為廠里勞模的時候還要高興。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就去菜市場割了十斤肉，又買了酒，把院子里關(guān)系好的幾個老鄰居都請了過來，在我那小小的院子里擺了一桌，好好地搓了一頓。

酒桌上，老哥幾個都夸我：“建國，你這輩子，值了！把念念培養(yǎng)得這么出息！”

我端著酒杯，看著身邊那個雖然害羞、但眉眼間已經(jīng)有了大人模樣的閨女，心里既是驕傲，又是酸楚。我高興，我閨女有出息了，要飛出我們這個小地方，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了。我又難受，因?yàn)槲抑?，她這一飛，可能就再也不會?；貋砹恕＿@個我守了十八年的小窩，就要空了。

九月初，我送她去大學(xué)報到。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去省城。從火車站出來，看著那些比我們縣城百貨大樓高出好幾倍的高樓大廈，看著馬路上那些川流不息、我一輛也叫不上名字的小汽車，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剛從山溝里出來的土老帽，眼睛都不夠用了。我緊緊地跟在閨女身后，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丟了，給她添麻煩。

在她的新宿舍里，我這個當(dāng)?shù)?，顯得更加笨拙和多余。宿舍是四人間，另外三個女同學(xué)，都有父母陪著。她們的媽媽，麻利地給孩子鋪床、掛蚊帳、擦桌子。她們的爸爸，則在一旁跟孩子說著笑，或者幫忙搬行李。

只有我，一個粗手大腳的大老爺們，站在那里，想幫忙，又怕好心辦壞事。我笨拙地拿起抹布，想去擦那張嶄新的書桌，卻被念念一把搶了過去：“爸，你歇著吧，我自己來就行?！?/p>

她的室友們，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我能感覺到，她們在奇怪，為什么陪念念來的，只有一個看起來又老土又寒酸的爸爸。

臨走的時候，我把她拉到宿舍樓下的一個小角落里。我從我貼身穿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個用手絹包了好幾層的東西，塞到她的手里。那是一沓厚厚的、被我的汗浸得有些潮濕的、皺巴巴的錢。有一百的，有五十的，也有十塊的，湊了整整八千塊。

那是我當(dāng)了那半塊玉佩剩下的錢，和我這十幾年里，從牙縫里省下來、藏在床板底下所有的積蓄。

“念念，”我看著她的眼睛，開始絮絮叨叨地囑咐，“到了新地方，別舍不得吃，別舍不得穿。錢不夠了，就跟爸說，爸給你寄。在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跟同學(xué)搞好關(guān)系，別跟人吵架。天冷了要記得加衣服，被子要經(jīng)常曬……”

我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啰嗦，可就是停不下來。我恨不得把這十八年來，所有想對她說的話，都在這一刻說完。

林念的眼圈，慢慢地紅了。她突然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我。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爸，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我拍了拍她的背，感覺喉嚨里像堵了塊石頭。我故作輕松地推開她，說：“行了行了，多大個人了，還哭鼻子，讓人笑話?？焐先グ?，爸走了。”

我轉(zhuǎn)身上了回城的火車，沒敢再回頭。我怕我一回頭，就舍不得走了?；疖嚲従忛_動的那一刻，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站臺，我這個已經(jīng)四十多歲、自認(rèn)為流干了眼淚的漢子，沒忍住，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十八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我這么遠(yuǎn)，這么久。

林念走了，我的世界，一下子就空了。

以前那個雖然狹小、但總是充滿她笑聲和讀書聲的小屋，現(xiàn)在安靜得可怕，靜得能聽見墻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鐘“滴答滴答”的走針聲。

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每天準(zhǔn)時去那個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工廠上班、下班。但生活，好像突然沒了主心骨。以前我上班盼下班，因?yàn)槲抑兰依镉袀€小丫頭在等我?，F(xiàn)在我下了班，卻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因?yàn)槲抑?，那個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和一屋子的冷清。

為了能跟閨女說上話，我讓我鄰居家的兒子，教我怎么用手機(jī)。我買了個最便宜的老人機(jī)，把林念的號碼，設(shè)置成了一號快捷鍵。每天晚上，我最盼望的，就是手機(jī)能響起。

每次她打電話回來，我都像個查戶口的一樣，問東問西：“錢夠不夠花??？食堂的飯菜合不合胃口??？跟室友處得怎么樣??？有沒有男同學(xué)追你??？”

她總是在電話那頭笑我：“爸，你煩不煩啊！我都這么大了！”

可我知道，她不煩。她會耐心地跟我分享她在學(xué)校里的趣事，說她參加了文學(xué)社，說她的老師是個很有趣的老頭，說她交了幾個新朋友，周末一起去逛了公園。

我聽著她在電話那頭清脆的笑聲，我知道，她正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更廣闊、更精彩、但沒有我的世界。我為她感到由衷的高興，可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泛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酸。

日子就在我的盼望和失落中，一天天過去。

林念上大二那年的暑假，她從省城回來，我發(fā)現(xiàn)，她好像變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很多時候，她會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fā)呆，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開始旁敲側(cè)擊地，問我一些關(guān)于她媽媽的事情。

“爸，我媽……她到底長什么樣??？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爸，你說我長得像她，那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是雙眼皮，高鼻梁？”

“爸，她執(zhí)行的那個秘密任務(w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我都快二十歲了，一次都沒見過她?！?/p>

每一次，我都用含糊其辭的話搪塞過去。我那個編織了十幾年的、善意的謊言，在閨女越來越執(zhí)著的追問下，開始出現(xiàn)裂痕，搖搖欲墜。我能感覺到，她心里，已經(jīng)開始懷疑了。

與此同時，我們這個一向平靜的老家屬院，也開始出現(xiàn)一些不尋常的跡象。

那段時間，總有一些陌生人，開著一看就很貴的好車，在我們家屬院附近轉(zhuǎn)悠。他們有時候會跟院子里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搭訕，看似無意地，打聽我們家的情況。

“大爺，跟您打聽一下，那個叫林建國的師傅，是住這里嗎？”“聽說他有個女兒，學(xué)習(xí)特別好，是嗎？”

院里的張大爺把這些話學(xué)給我聽的時候，我心里隱隱覺得不安。我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深夜來敲我門的神秘男人。難道，是那些人，又找來了？

我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是我想多了，是巧合。

我每天都活在一種莫名的恐懼里，我害怕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究會發(fā)生。

直到那個夏天，那個讓我后半輩子都忘不掉的午后，那輛黑色的、閃閃發(fā)亮的奧迪A8，真的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我的家門口。

我知道，我再也騙不了自己了。

05

故事，又回到了最開始那一幕。

那個衣著華貴、氣質(zhì)不凡的女人，就站在我面前，淚流滿面地看著我，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激動，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屋里的林念也走了出來，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一臉的茫然和驚嚇。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把我閨女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護(hù)在了身后。我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找誰？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可報警了！”

我的話，似乎給了她一點(diǎn)刺激。她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她想朝我走過來，腳下卻像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她的目光，貪婪地、又帶著無盡悔恨地，越過我的肩膀，死死地盯著我身后的林念，嘴里開始喃喃自語，顛三倒四地說著胡話：

“像……真像……眉眼……鼻子……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身體晃了晃，像是隨時都要昏過去。司機(jī)從車上下來，想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突然，就在我和林念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做出了一個讓我倆都驚呆了的舉動。

她“撲通”一聲，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那片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那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高跟鞋，瞬間就陷進(jìn)了泥里。她昂貴的套裝裙擺，也沾滿了塵土。

“哎！你這是干什么！你快起來！”

我徹底慌了神，也顧不上警惕和害怕了，趕緊上前去扶她。林念也嚇壞了，跟著我一起去拉她的胳膊。

“阿姨，您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您快起來??！”

她的身體很輕，沒什么力氣，被我們一拉，就站了起來。但她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像是犯了什么急病。她不看我，也不看林念，只是從她隨身攜帶的那個我叫不出牌子、但看起來就很貴的手提包里，顫抖著，摸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黑色的絲絨盒子。

她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試了好幾次，才把那個盒子打開。

盒子里面，鋪著柔軟的白色綢緞。綢緞上，靜靜地躺著一塊玉佩。那是一塊質(zhì)地極好、溫潤通透的和田玉，上面雕刻著精美的祥云圖案。但很明顯，這塊玉佩，只有一半。它的斷裂處，凹凸不平，似乎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她用兩只手，像捧著什么絕世珍寶一樣，把那個盒子舉到我的面前，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大……大哥……我求求你……你告訴我實(shí)話……”

她抬起那雙被淚水沖刷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

“二十年前……一九九零年的那個冬天……臘月初八的晚上……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城郊那座破山神廟的臺階上……撿到了一個用花棉被裹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