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璧山，紅十字會人體器官捐獻紀念園的顯眼位置，立著一塊退役軍人遺體捐獻紀念碑。

上面刻有246個名字。程銘，將成為第247個。

入土為安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對老年人來說更是如此。這一群老兵，卻在生命的終點，決定毫無保留，只給親人留下碑上的一個名字。

“生為國家，死為人民”是他們共同的信仰。

一場告別后的捐獻

2025年11月4日，90歲的抗美援朝老兵程銘去世。按照生前遺愿，他的遺體無償捐獻給了醫(yī)學事業(yè)。

在程銘的告別會上，十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兵趕來送別，他們一一向程銘的靈柩敬了軍禮。

程銘送別會上，老兵們和紅十字會志愿者前來送行（重慶市紅十字會供圖）。

這群平均年齡超過九十歲的老人，挺直了腰桿，用力抬起手臂，標準而干凈的軍禮緩緩舉過眉尖。

老兵們的眼神里有不舍，更多的是軍人的堅毅，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沖鋒的他們，從未改變過把一生交給祖國的信念。

“他在最后幾個月里重復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記得一定把我的遺體捐出去?！背蹄懙膬鹤诱f，父親一直強調(diào)，身體還能救人，能讓年輕醫(yī)生做研究。

“老程這一生不容易，以前是孤兒，后來又吃了不少苦。”

“捐獻（遺體）這事他辦得不賴，又立了一次功！”

“老程高風亮節(jié)，是我們的榜樣！”

11月28日，老兵日常組織的茶敘聚會上，老兵們邊喝著茶邊回憶著戰(zhàn)友老程。

92歲的周南昌突然放下茶杯，詢問在場的紅十字會志愿者米智慧，“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機會捐（遺體）？”

米智慧愣了一秒鐘，連忙點頭，“沒問題！”她也提醒周老，必須得到直系親屬的同意。周南昌說，早就跟家里人商量過，都非常支持，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老頭子性格犟，做事一向是這樣的。”旁邊的老伴嗔怪道，投以贊許的目光：“他做的決定，我都聽他的！”

米智慧立刻聯(lián)系重慶市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送來了捐獻協(xié)議書，“我自愿申請成為一名遺體（角膜）捐獻志愿者……”周南昌戴上老花眼鏡，認真閱讀，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

老兵周南昌填寫遺體捐獻協(xié)議。

因年事已高，他寫得很慢，但每一筆都很堅定。

1951年，還在復旦中學念書的周南昌義無反顧報名參軍。后來上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成為第26軍76師坦克兵，主要負責狙擊逃跑的美軍。

“以前要藏在隱蔽位置殲敵，不能沖鋒在前，現(xiàn)在我可不能落在后頭！”周南昌笑著說。老兵吳如輝、韓洪奎紛紛點頭，“年輕時把生命交給國家，現(xiàn)在把身體交出去，也算不愧這一生。”

老兵們的約定

“老程呀，以后我們的名字，又可以在同一塊碑上咯！”周南昌這樣告慰戰(zhàn)友程銘，“生前咱們是好戰(zhàn)友，百年后也是好兄弟，永遠在一支隊伍里！”

米智慧和這群退役老兵都很熟悉，重慶市紅十字會與老兵們有一個“約定”。

2020年11月，在老兵們的一次聚會上，多人一起辦理了遺體捐獻志愿登記。有老兵在這次聚會上提出心愿，希望在捐贈后，他們的名字可以刻在同一塊碑上，跟戰(zhàn)友們繼續(xù)在一起。

周南昌展示捐獻登記證。

“生前是戰(zhàn)友，以后依然是戰(zhàn)友！希望讓更多人知道，老兵這個名字的分量......”

作為重慶市紅十字會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專職協(xié)調(diào)員，米智慧把老兵們的愿望記在心里。

經(jīng)過匯報和申請，重慶市紅十字會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在重慶市遺體器官捐獻紀念園立下了這塊專屬于退役軍人的紀念碑。

重慶市紅十字會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相關(guān)負責人表示，這些老戰(zhàn)士們在年輕時，為保家衛(wèi)國不惜奉獻生命和青春，現(xiàn)在又為了醫(yī)學事業(yè)做出了捐贈器官和遺體這樣充滿大愛的決定，非常令人敬佩，值得后輩紀念和緬懷。

紀念碑上最初是44個名字，上面的名字一年年增加。

“生不為利，死不占地?！?/p>

退役軍人遺體捐獻碑。

他在病床上填寫捐獻志愿書

何步位，是立碑后第一個新增的名字。

2021年10月31日，92歲的何步位去世。生前，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他就是一名話不多的普通農(nóng)村老人。鮮有人知，作為一名志愿軍戰(zhàn)士，他曾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多次負傷。他的左眼、肩膀、左手等先后受傷，并落下殘疾，立過三等功。

退伍后，何步位回到豐都農(nóng)村的老家，種莊稼、喂豬、喂牛，靠辛勤的勞作養(yǎng)家，很少提及自己的功績，甚至連殘疾證都沒有申請。

去世前一年，老人在病床上收到“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

何步位躺在病床上。

“我要是不在了，一定要捐獻遺體?！眱鹤雍尉藕＿€記得，當老人說出他最后的心愿時，語氣很平靜、篤定，像是在交代一件幾十年前就做好的決定。

何九海點點頭，他知道，爸爸的決定，一旦作出，就不會改變。

他立即與重慶市紅十字會聯(lián)系，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專職協(xié)調(diào)員米智慧趕往醫(yī)院，在家人的一致同意和見證下，何步位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筆，填寫了捐獻志愿書，并按上鮮紅的手印。

“生不為利，死不占地。請你們幫我實現(xiàn)最后一個為國做貢獻的心愿?！焙尾轿徽f。

他提出，希望能將遺體捐贈給軍醫(yī)大學，“因為我曾經(jīng)是一名光榮的軍人！”

根據(jù)他的心愿，何老的遺體最終用于陸軍軍醫(yī)大學醫(yī)學教學和科研用途。

在老家，也有人表達了不解：“為什么不落葉歸根？把遺體捐出去，以后連個悼念的地方都沒有……”

何九海沒有解釋太多，只是默默地辦理各種手續(xù)：“爸爸年輕時，為保家衛(wèi)國灑熱血；在百年后，還能以另一種方式幫助更多的人，這是他們這一輩人的驕傲。”

“把一生都獻給黨和國家！”

96歲的李靜凝望著老伴李華均的照片，眼神里充滿愛意。

李華均和李靜夫婦年輕時的合影（受訪者提供）。

夫妻倆都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他們一輩子都在想著，如何為國家和人民多做貢獻。

2008年冬天，夫婦倆一起簽署了遺體捐獻協(xié)議。

2017年的秋天，李華均在醫(yī)院里叮囑兒女，一定要履行協(xié)議：“捐獻遺體是我最后的心愿。”

李靜還記得，丈夫臨終前，陽光灑在病床上，他唱起了新四軍軍歌，拉著她的手說：“我不怕死，比起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我已經(jīng)太幸運了?！钡弥约阂褵o治愈的可能，他拒絕了后續(xù)治療，說沒必要浪費寶貴的醫(yī)療資源。

按照他“不驚擾任何人、不給組織添任何麻煩”的遺囑，子女沒有為他舉行告別儀式，就這樣靜悄悄地實現(xiàn)了他最后的心愿。

2017年11月13日，李靜按照李華均的囑托，替他交納了最后一筆特殊黨費，十萬元整。

說起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的老伴，有80年黨齡的李靜臉上滿是自豪和平靜：“把一切都獻給黨和國家，我們做到了?！?/p>

退役軍人遺體捐獻碑立碑儀式時的合影（紅十字會提供）。

告別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種守護

對老兵們來說，死亡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繼續(xù)。

“生前保家衛(wèi)國，百年后獻身醫(yī)學事業(yè)，這是老程一生的追求。”程銘的老伴黎興明此前也一起辦理了捐獻手續(xù)，她說，“老程離開后，我們?nèi)叶加X得，他還在用自己的方式活著。他的身體在幫助別人，他的生命在以另一種意義延續(xù)?！?/p>

米智慧見證了太多老兵做出義無反顧的選擇。在她看來，對于很多老兵來說，這并非外人眼中的“高尚行為”，而是他們對生命、對國家的一種樸素理解——生命的價值，不止于擁有，而更在于奉獻。

有人用一生守護山河，有人用生命托舉未來。他們把一生都毫無保留地奉獻了出去。

在這塊紀念碑前，常年鮮花不斷，有白酒，有香煙，有人默默幫忙擦拭墓碑。

碑上的名字，如同安靜的隊列。沒有軍裝，沒有號角，但每一個名字，都似乎在講述一段屬于家國的故事。

紀念園工作人員劉曉說，站在這塊碑前，他感受到，那些把一生交給國家的人，從未離開，“他們曾以血肉守護山河，又以年老時的軀體托付未來，即使是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也走得義無反顧。”

“生為國家，死為人民?！边@是程銘生前曾說過的一句話，這或許也是老兵們的答案。

致敬老兵。

致敬無償捐獻者。

致敬永不褪色的中國軍魂。

上游新聞記者 紀文伶 視頻編輯 鄒孟霖 美編 魏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