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閑來無事,說個有意思的故事。

明朝揚(yáng)州有個書生叫盧夢仙,十九歲娶了個才女叫李妙惠——這是什么概念?

相當(dāng)于你娶了個985畢業(y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孝順懂事的媳婦。

盧夢仙二十一歲就中了舉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說這小子前途無量。問題來了:考中舉人就夠了嗎?

說起來,這事還得從一場酒局說起。

盧夢仙他爹盧南村,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土財主,兒子中舉后飄得不行。

有一天,親朋好友請他喝酒,酒過三巡,有人拍馬屁:「盧大伯,您現(xiàn)在是舉人的爹,明年就是進(jìn)士的爹了,以后咱鄉(xiāng)里的事可全靠您了?！?/p>

盧南村喝高了,當(dāng)場問:「要是我真成了進(jìn)士他爹,去拜見知府知縣,帖子上該寫啥?是朝南坐還是朝北坐?」

你瞧瞧,這土財主連基本禮儀都不懂,就惦記著當(dāng)官爹的排場。

這話傳出去,有個落榜的老秀才酸溜溜地說:「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不過運(yùn)氣好偷了個舉人,還真覺得自己能中進(jìn)士?真不愧名叫夢仙——做夢成仙唄?！?/p>

02

這閑話傳到盧夢仙耳朵里,這小子年輕氣盛,當(dāng)場臉就綠了。

臨行前,親友給他餞行,盧夢仙拍著胸脯說:「不是我吹牛,中進(jìn)士對我來說手到擒來。你們給我作證,要是考不中,你們就用煤灰涂我臉!」

話說得這么滿,結(jié)果呢?

到了京城,盧夢仙憋著一口氣刻苦讀書?？紙錾?他覺得自己發(fā)揮得特別好,鐵定能中。放榜那天,他信心滿滿地去看榜——結(jié)果名落孫山。

這下傻眼了。

當(dāng)初在親友面前把話說得那么滿,現(xiàn)在怎么有臉回去?

盧夢仙一咬牙:「罷了罷了,在家讀書也是讀,在外讀書也是讀,不如找個清靜地方,三年后再考,不中進(jìn)士誓不還鄉(xiāng)!」

他跑到西山找了個破廟,一個人躲起來讀書,連家里都不通知。

本來想寫封信回去,轉(zhuǎn)念又想:「要是寫信,老爹肯定拿給別人看,到時候還不是被人笑話?干脆不寫了,等三年后金榜題名再回去?！?/p>

你看,這就是年輕人的倔脾氣——為了面子,連父母妻子都不管了。

03

盧南村在家左等右等,等不到兒子回來。

去考試的人都回來了,他趕緊到處打聽,結(jié)果都說考完試就沒見過盧夢仙。

老頭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到處找人打聽消息。

過了兩個月,忽然有消息傳來:盧夢仙死在京城了。

原來西安府商州也有個舉人叫盧夢仙,會試落第后郁郁而終。以訛傳訛,就傳成了揚(yáng)州的盧夢仙。

盧南村也是個老糊涂——就算兒子真死了,跟去的家仆總該回來報信吧?總歸會留個話吧?

可這老頭不問不查,信以為真,立刻給兒子掛孝開喪。

李妙惠聽到這消息,哭得幾次昏過去。她這邊剛把眼淚擦干,接二連三的災(zāi)難就來了。

先是水災(zāi),官府?dāng)偱纱髴裟眉Z食賑濟(jì),盧家被選中。盧南村沒辦法,只能變賣家產(chǎn)。

水災(zāi)剛過又來蝗災(zāi),家里的仆人丫鬟紛紛跑路,李妙惠她爹李月坡也因為生活困難,到外地教書去了。

盧家,一下子從小康之家變成了窮光蛋。

04

盧南村有錢的時候雖然摳門,好歹還要點臉面。

如今沒錢了,這老貨的本性就露出來了。

有一天,他對老婆駱氏說:「咱兒子雖然是舉人,可死人護(hù)不住活人啊。兒媳婦還年輕,又沒生孩子,在家守寡有啥用?連公主都有改嫁的,何況是舉人媳婦?不如把她轉(zhuǎn)嫁出去,咱能得筆財禮,還能省口糧,她也能有個依靠,總比守寡強(qiáng)吧?」

駱氏眼珠一轉(zhuǎn):「這主意不錯。不過兒媳婦性子執(zhí)拗,怕是不肯。不如咱偷偷給她找好人家,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直接送過去,省得她啰嗦?！?/p>

你瞧瞧這對夫妻,把兒媳婦當(dāng)貨物賣呢。

媒婆動作很快,很快就找到了買主——江西臨川的鹽商謝啟。

這位爺家財萬貫,三十多歲,好酒好色,家里姬妾幾十個。他早就聽說李妙惠才貌雙全,愿意出紋銀一百兩、彩絹十端娶她做妾。

盧南村一聽這價錢,眼珠子都綠了:「成交成交!」

接下來就是怎么說服李妙惠了。

05

盧南村夫婦來到兒媳房里,裝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樣子。

盧南村說:「兒媳啊,你孝順賢惠,把我們當(dāng)親爹娘?？赡憧丛奂椰F(xiàn)在這樣,我倆老骨頭受苦也就算了,還連累你一起受苦,我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趁你現(xiàn)在還年輕,不如再嫁個人,總比在這里苦熬強(qiáng)吧?恰好有個鹽商愿意娶你,明天下聘,后天過門。你收拾收拾,東西都帶走,我們一件不要?！?/p>

雷擊!

李妙惠本來已經(jīng)做好守一輩子的打算,聽到這話如遭晴天霹靂。

她哭著說:「我和相公十歲定親,十八歲成親,早就發(fā)誓白頭到老。相公要是真沒了,我自當(dāng)竭盡全力侍奉公婆,百年之后相從地下。怎么公婆不體諒我一片苦心,還要逼我改嫁?我雖出身寒微,但知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是強(qiáng)逼我,我寧愿一死!」

盧南村心里惦記著那一百兩銀子,繼續(xù)裝可憐:「兒啊,咱家眼看要揭不開鍋了。我們要是有辦法,也不會讓你走這條路。只要收了財禮,我們老兩口能活下去,你就是孝順我們了?！?/p>

李妙惠明白了——公婆這是為了銀子,說啥都沒用。

她擦干眼淚:「既然公婆拿定主意,我也不敢違逆。我有兩件衣服是當(dāng)年聘禮,拿去換些祭品,今天在相公靈前祭奠一番,也不枉夫妻一場?！?/p>

盧南村見她答應(yīng),喜出望外:「好好好,祭品我來辦,不用你費(fèi)心?！?/p>

李妙惠堅持:「還是用衣服換吧,也是我做妻子的心意?！?/p>

她已經(jīng)決定以死明志了。

06

李妙惠回房后,寫下了遺言:

「孝婦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聽,強(qiáng)迫改嫁。違命是不孝,答應(yīng)是失節(jié),無可奈何。幸相公英靈不遠(yuǎn),惟愿追隨而去。」

寫完遺言,她在丈夫靈位前拜了三拜,又給公婆拜了三拜:「從此以后,公公婆婆自己保重,兒媳不能再侍奉了。」

盧南村還傻乎乎地說:「到了謝家,別忘了以前的情義,常來看看我們?！?/p>

這老貨還真以為兒媳婦會乖乖改嫁呢。

駱氏比老頭心思細(xì),覺得不對勁。她扒著門縫往里看,只見李妙惠搬了把椅子,解下腰帶吊在床檐上,打了個死結(jié)。

她嚇得魂飛魄散,拍門大喊:「兒媳啊,你可不能走這條路!老頭子快來,兒媳婦上吊了!」

夫妻倆撞開門,把李妙惠救了下來。

李妙惠哭著說:「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不成全我?」

駱氏也嚇壞了,哭著勸:「你要是不愿意,咱可以再商量,怎么能尋短見呢?」

李妙惠說:「公公念我年紀(jì)小,讓我改嫁,原是好意?？晌矣啄陠誓?早年喪夫,又遇災(zāi)荒,可見是孤窮的命。要是嫁過去他對我不好,不是和現(xiàn)在一樣嗎?我還不如早點了結(jié),倒也干凈?！?/p>

這話把盧南村嚇壞了——要是兒媳婦真死了,親家李秀才回來發(fā)現(xiàn)女兒沒了,說是我們逼她改嫁致死,把我們告到衙門,那可就完了!

07

盧南村急中生智,去找李妙惠的姨娘方媽媽來勸。

方姨娘是個明白人,她來到李妙惠房里,拉著她的手說:「別哭了,當(dāng)初你姨夫走了,我也想以死相從,可死有何用?所以我一直活到今天?！?/p>

李妙惠哭著說:「公婆強(qiáng)逼我改嫁,我說什么都沒用?！?/p>

方姨娘說:「我知道,所以特意來看你,不想讓你枉死。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說。」

到了晚上,方姨娘對李妙惠說:「你雖沒子嗣,還有公婆。這災(zāi)年,讓你改嫁或許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死了,公婆沒人照料,到了九泉之下怎么跟丈夫交代?」

李妙惠問:「那我該怎么辦?」

方姨娘壓低聲音:「依我看,不如先答應(yīng)了,用財禮贍養(yǎng)公婆。你到了謝家,就說是遇災(zāi)年被公姑強(qiáng)迫,不是本意。說不定他是個仁義之人,愿意讓你完璧歸趙。如果他是登徒好色之徒強(qiáng)迫你,到那時你再死,也算對得起丈夫。這樣公婆有了活路,你也有了節(jié)烈的名聲,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才是真正的智慧——保住性命,伺機(jī)而動,將計就計。

李妙惠恍然大悟,跪下叩謝:「姨娘高見,我聽你的!」

第二天,方姨娘說李妙惠答應(yīng)改嫁,盧南村大喜。

方姨娘又說:「她是你盧家媳婦,卻是我李家女兒。李月坡是個固執(zhí)的人,不通知他將來肯定埋怨,應(yīng)該寫信告訴他?！?/p>

盧南村雖然不識字,也不好意思求人,只好胡亂寫了幾句。

方姨娘又讓李妙惠寫信給父親。李妙惠把來龍去脈詳細(xì)寫了一遍,一起交給方姨娘。

這一手,為將來留了后路。

08

良辰吉日,謝啟派人來接親。

拜堂那晚,謝啟喝得爛醉如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丫鬟進(jìn)房伺候,看到李妙惠端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按規(guī)矩,新娘要去拜見婆婆。謝啟的繼母艾氏讓丫鬟把李妙惠請來。

艾氏和李妙惠是同鄉(xiāng),聊起家里情況,發(fā)現(xiàn)竟然和李月坡是表兄表妹,親上加親。

李妙惠心想:既然是親戚,這時候不說實話更待何時?

她雙膝跪地,淚流滿面:「李妙惠有苦衷上稟,求婆婆垂憐。」

艾氏趕緊扶起她:「別哭,有話盡管說?！?/p>

李妙惠含淚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丈夫落榜,誤傳死訊,公婆逼迫,姨娘勸說,將計就計。

最后她說:「婆婆既然是父親表妹,要是還讓我做妾婢,不只我寒心,只怕對婆婆名聲也不好。況且我是舉人妻室,本不該再嫁。進(jìn)門前已做好以死明志的打算,之所以不死,是希望謝家能送我回去。謝家是高門大戶,公子佳麗如云,不缺我一個,何不成全了我?要是婆婆不肯,那我只有一死保名節(jié)了?！?/p>

謝啟在旁邊聽得又氣又急——到手的鴨子飛了!

可是繼母在前,他不敢多嘴。

09

艾氏低頭不語,心想:要是強(qiáng)迫她,只怕會鬧出人命。她的名節(jié)是保住了,我兒子卻要背上不義之名。要是有人借機(jī)生事,那可就麻煩了。

她抬起頭:「看你這般有志氣,可敬可佩?？赡愕搅宋抑x家,就是謝家的人了,你想怎樣?」

接著她對謝啟說:「她是我表侄女,先讓她留在我這里,等我再勸勸。」

謝啟沒辦法,只得先走。

艾氏對李妙惠說:「我沒嫡親骨肉,你也沒親人在身邊,你先跟著我,可保全你名節(jié)?！?/p>

李妙惠連忙叩謝:「婆婆如此仁義,李妙惠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

艾氏又問:「你讀書識字,會算賬嗎?」

「父親從小教我算術(shù)。」

「如此甚好。我兒子出入賬目都交我管,既然你會算術(shù),就來幫我吧?！?/p>

從此,李妙惠和艾氏形影不離,情同母女。她名義上是謝家的人,實際上守身如玉,秋毫無犯。

過了幾天,謝啟動身回江西老家,李妙惠跟著艾氏同行。

路過金山寺時,艾氏要上去游玩,帶著李妙惠一起。游到方丈室,桌上有筆墨,李妙惠靈機(jī)一動,在墻上寫下一首詩:

一自當(dāng)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彭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掛云帆過豫章。

詩后落款:揚(yáng)州舉人盧夢仙之妻李妙惠題。

這首詩,是留給丈夫的信號——假如他還活著,假如他路過此地,假如他能看到...

10

三年轉(zhuǎn)眼過去。

盧夢仙在西山苦讀,又到了會試之年。這次他收拾行李進(jìn)京,如愿考中進(jìn)士。

報錄的人來到盧家,把盧南村夫婦嚇了一跳——兒子原來還活著!

兩人趕緊把靈位燒了,可轉(zhuǎn)念又后悔讓兒媳改嫁。

悔之晚矣。

盧夢仙考中進(jìn)士后,被授予行人之職。他本想衣錦還鄉(xiāng)出口惡氣,可皇上法令森嚴(yán),不讓隨便請假。

過了幾個月,朝廷要修《憲宗實錄》,派官員到各地訪查。盧夢仙趁機(jī)討了個去江西的差事,順便回家看看。

回到家后,他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趕緊問情況。

盧南村夫婦知道瞞不住,只能如實相告。

盧夢仙雖然沒說什么,心里卻五味雜陳:「爹娘怎么能做這種事?我一個進(jìn)士,妻子改嫁了,讓人怎么看我?還有,妙惠平時總說知書達(dá)禮,怎么這么快就改嫁了?可見那些忠孝節(jié)烈,也只是說說而已?！?/p>

父母說起當(dāng)年求方姨娘勸李妙惠改嫁的事,盧夢仙立刻去找方姨娘。

方姨娘把前因后果講了一遍,說:「我外甥女心如鐵石,一定不會受污,只是不知嫁過去后是生是死。」

接著她埋怨盧夢仙:「就算你想靜心讀書,也該寫信告訴父母妻子,怎么能三年不寄一封信,致使父母誤信噩耗,害了我外甥女!」

盧夢仙聽了,忍不住流下淚來——都怪我!

11

盧夢仙在家住了幾天,心里悶悶不樂。

啟程去江西時,出了瓜洲閘口,船經(jīng)過金山。他吩咐停船游覽。

來到方丈室,忽然看到墻上一首詩。

仔細(xì)一看,正是妻子李妙惠的筆跡!

「一自當(dāng)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讀到最后,「揚(yáng)州舉人盧夢仙之妻李妙惠題」——她還認(rèn)我這個丈夫!她還守著我!

盧夢仙又驚又喜,把詩抄下回到船上,一字一句地讀,一邊讀一邊流淚。

方姨娘說得對,妙惠真的沒有變心!

船到江西,江面上停泊著數(shù)百艘鹽船。盧夢仙猛然想起:江西鹽商最多,妙惠詩里有「彭澤」、「瀟湘」之類的詞,她多半就在這里!

他剛?？看a頭,地方官都來拜見。最后來的是布政使徐彥,他兒子和盧夢仙是同榜進(jìn)士,關(guān)系親近。

宴席上,徐老爺請盧夢仙作詩唱和,他心緒不寧。見徐老爺老成持重,便把事情和盤托出,還拿出那首詩。

徐老爺看后說:「按這詩意,尊夫人確實可能在江西。不過你要是明著去找,只怕對名聲不好。我手下有個老仆辦事得力,讓他幫你打聽打聽?！?/p>

這就是貴人相助。

12

徐老爺?shù)馁N身老仆名叫陳充,把那首詩記得滾瓜爛熟。

他駕了條小船,船上擺著幾壇酒,搖到鹽船附近,一邊叫賣一邊把這首詩當(dāng)山歌唱出來。

小船在鹽船間搖來搖去,一連三四天過去了,沒有動靜。

鹽船上的人都笑話:「哎,你天天唱這幾句,再好的曲子也膩了。」

陳充笑著說:「好曲子唱三遍,好詩唱三千遍也不膩!」

這天,他又搖到一艘鹽船邊,叫賣幾聲,繼續(xù)唱那首詩。

船上有人問:「你賣什么酒?」

「賣靠壁清。」

「要是渾的我可不要。」

陳充大聲說:「哪會渾?揚(yáng)州新進(jìn)士盧夢仙,初選行人,沒有貪贓枉法,怎么會渾?」

話音剛落,旁邊一艘大船的窗戶開了,一個女人朝他招手。

陳充趕緊把船搖過去。

13

這女人正是李妙惠。

她低聲問:「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會唱這首詩?」

陳充見是女人,說:「是布政使徐老爺讓我來打聽盧進(jìn)士的妻子李妙惠?！?/p>

李妙惠大吃一驚:「盧夢仙不是早就死在京城了嗎?」

「死的是商州的盧夢仙,也是舉人。揚(yáng)州的盧夢仙是盧南村的兒子、李月坡的女婿,是進(jìn)士不是舉人!」

「那盧進(jìn)士現(xiàn)在在哪?」

陳充指著遠(yuǎn)處:「那邊的大座船就是,上面有行人司的牌子。」

李妙惠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我就是盧夢仙的原配李氏!昨天就聽你唱這詩,因為船上人多,沒機(jī)會問?，F(xiàn)在老爺進(jìn)城去了,你趕緊去通知他!」

陳充趕緊回去報信。

盧夢仙又驚又喜——妙惠還活著!還守著我!

問題是,鹽船又高又大,小船靠不上去;要是官船靠過去,肯定驚動其他人。

盧夢仙雇了艘八槳快船,挑了四個水手。等到夜深人靜,先讓陳充駕小船探路。

李妙惠早在艙口等候?？齑诤竺?水手們搭上扶手。

李妙惠跨出艙門,沿著扶手下來,跳到了船上。

盧夢仙在官船上焦急萬分,聽到水手來報,大喜過望,趕緊出去迎接。

夫妻終于見面,百感交集,恍如夢中。

14

謝啟發(fā)現(xiàn)李妙惠不見了,派人去找。

得知她原來的丈夫不僅沒死,還中了進(jìn)士,悄悄把她接走了。

謝啟把事情告訴艾氏,說:「沒想到她還真是進(jìn)士妻子,確實有福分,也有骨氣?！?/p>

艾氏說:「當(dāng)初我見她性子剛烈,所以保全了她。要是她那時死了,你可就麻煩了。她管理的賬目,臨走前都封好了,一絲不茍。」

謝啟說:「她在咱家三年多,她自己說沒失節(jié),只怕那盧老爺未必肯信。我想去見他,把事情說清楚,一來告訴他妙惠如何貞烈,二來也讓他知道我沒壞他名節(jié),娘覺得怎樣?」

艾氏點頭:「好,去說清楚也好。」

謝啟帶著名帖來拜訪盧夢仙。

盧夢仙大吃一驚,問妙惠:「謝啟來找我,什么意思?」

李妙惠說:「他是富商,你是進(jìn)士,肯定是來解釋的。我到他家后只見過他兩次,他能遵從母命,對我秋毫無犯,也是君子。要是我落到別人手里,只怕不會有今天,相公千萬別怠慢了他?！?/p>

盧夢仙把謝啟請上船,謝啟把母親保全李妙惠的經(jīng)過詳細(xì)講述:「小人確實不知老大人還在,望老大人恕罪?！?/p>

盧夢仙再三感謝。

謝啟說母親想念妙惠,送來兩個丫頭。盧夢仙堅決不要。

李妙惠說:「當(dāng)年公公收了他一百兩聘禮,既然我沒真嫁他,就該還回去。況且在他家住了三年多,也該有所表示,這樣才能恩義分明?！?/p>

盧夢仙準(zhǔn)備了禮物登門致謝,李妙惠也準(zhǔn)備了香帕玉花之類,寫信致謝艾氏。

謝啟母子不肯收,來來回回推讓好幾次才收下。

15

李妙惠的事傳遍了整個省城,各級官員都來問候,還要題請旌表。

盧夢仙擔(dān)心父親逼迫妻子改嫁的事被人知道,再三阻止。

辦完公事后,他起身回京復(fù)命。李妙惠想念父親,路過南京時派人拿信去鳳陽接父親回家。

一路暢行無阻,沒多久就回到了揚(yáng)州。

盧南村早就聽說兒子要回來,帶著老婆駱氏出門迎接。

看到官差們簇?fù)碇豁敶筠I走過來,來到門口,官差們喊:「夫人在里邊,還不趕緊閃開!」

盧南村大吃一驚,趕緊問駱氏:「兒子在江西娶妻了,這可怎么辦?」

原來這老貨賣了兒媳婦后覺得心虛,等兒子走后,自作主張給兒子娶了利津門龔家的女兒做繼室。

如今聽說兒子娶了妻子,盧南村知道又做錯了,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轎子里走出來的人,盧南村夫妻一看——竟是當(dāng)年被迫改嫁的媳婦李妙惠!

兩人驚得愣在當(dāng)場。

李妙惠不計前嫌,主動拜見:「我不能在公婆身邊侍候,心里十分不安,不知公公婆婆一向可好?」

盧南村夫婦滿面羞慚:「多謝掛念,一向都好...」

老兩口這才知道,當(dāng)年賣掉的兒媳婦,竟然守身如玉,現(xiàn)在還是進(jìn)士夫人回來了。

這下,盧南村又做了件蠢事——給兒子娶了繼室。

媒人雷鳴夏說:「這有何難?既然李夫人回來了,讓龔家女兒做二夫人就是了。」

盧夢仙不忍心辜負(fù)妙惠,堅決不答應(yīng)。

雷鳴夏勸:「如今的當(dāng)官的,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況且李夫人寬容大度,肯定會答應(yīng)的。還有,龔小姐要是還沒過門,還可以商量,如今是你父親先迎娶進(jìn)門的,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盧夢仙沒辦法,只好去問妙惠。

李妙惠果然大度,爽快答應(yīng)。

恰好這時,李月坡也回來了。

16

盧夢仙大擺筵席,把兩位岳父、媒人雷鳴夏、方姨娘都請來。

席間,李月坡笑著對盧南村說:「如今你賣不了小女了?！?/p>

盧南村羞愧得滿臉通紅:「親家,我聽人說,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老漢我當(dāng)時雖然不該讓令愛改嫁,如今大家都知道她貞節(jié),也算是我的功勞,就別怪我了吧。」

你瞧瞧這不要臉的——把壞事都干了,還想邀功!

李月坡哈哈大笑:「是是是,迎賓館里去坐的時候,你只能朝北坐?！?/p>

大家問為什么,李月坡說:「罰他不知禮!」

眾人捧腹大笑,對盧南村十分鄙視,只是看在盧夢仙夫妻份上,不當(dāng)面說罷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真正的品格不是嘴上說的,而是困境中的選擇。

盧南村有錢時裝體面,沒錢就賣兒媳;李妙惠被逼改嫁,卻能將計就計守住貞節(jié);艾氏仁義護(hù)人,謝啟尊重規(guī)矩,方姨娘智慧周全。

人性在壓力下,才露出真面目。

金子總會發(fā)光,小人終會露餡。

故事出自《點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