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少安的炒勺在鐵鍋里翻出金花時，上仲鎮(zhèn)的晨霧正漫過鄉(xiāng)企食堂的玻璃窗。這柄祖?zhèn)鞯挠苣旧妆皇趾菇冒l(fā)亮，炒出的回鍋肉能讓車間主任多干三碗飯，糖醋排骨的脆響能勾住路過食堂的麻雀。鎮(zhèn)干部們私下打賭，說高師傅這手絕活，怕是要炒到縣里去。

甄飛武踩著露水推門進來時，高少安正往青花瓷盤里碼最后一塊東坡肉。新來的鎮(zhèn)黨委書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藏青中山裝，袖口磨出毛邊，卻把筷子伸向了最角落的素炒萵筍。"這火候……"他夾起一片翠綠的筍尖，"像是用文火煨過心。"

三日后，高少安的藍布圍裙換成了鎮(zhèn)黨委食堂的白色工作服。甄書記的保溫飯盒總在十二點零五分準時響起，揭開蓋是雕著牡丹花的瓷盤：春分是薺菜豆腐羹，霜降是羊肉蘿卜煲，連盛湯的碗底都刻著"清正廉潔"四個小字。財政所老會計每次來結(jié)賬，都盯著那些精致的餐具直咂嘴："甄書記這胃口，養(yǎng)得比縣領(lǐng)導(dǎo)還金貴。"

"老高啊，"某日甄書記擦著嘴突然開口，"你這手藝擱在灶臺可惜了。"窗外梧桐葉落時，高少安的工勤編制上多了個括號——（財政所負責人）。他抱著算盤坐在所長辦公室，聽見隔壁會計室傳來點鈔機沙沙的響聲，像極了當年灶膛里爆開的松柴。夜里做夢，總夢見自己握著炒勺在賬本上翻炒，數(shù)字在油鍋里蹦跳著變成金元寶。

五年后省巡查組的紅旗轎車碾過鎮(zhèn)政府門前的石獅子，紅頭文件在各科室傳閱：工勤編不得提拔副科。甄飛武的鋼筆在文件邊緣洇出墨點，像朵未綻放的梅。"去市里吧，"他摘下老花鏡擦拭，"自然資源局有個清閑科室。"高少安抱著紙箱走過財政所長辦公室，門框上"為國聚財"的銅牌映出他鬢角新生的白發(fā)，箱底壓著甄書記送的檀木算盤，算珠上還沾著油星。

市局大樓飄著消毒水味，高少安的科長辦公室堆著十年前的地質(zhì)圖冊。他仍保持著晨起買菜的習(xí)慣，只是不再顛勺，改為用保溫杯泡枸杞。某日整理檔案時，翻出當年鎮(zhèn)黨委的用餐登記表，甄飛武的簽名龍飛鳳舞，備注欄里寫著：少鹽，忌辣，多姜絲——正是他老母親臨終前的飲食禁忌。

退休前夜，高少安夢見自己又站在鄉(xiāng)企食堂的灶臺前。鐵鍋騰起的熱氣里，年輕的甄飛武穿著磨白的藏青中山裝走進來，筷子尖挑起一根萵筍尖，在晨光中晃成綠色的翡翠。"高師傅，"書記的笑聲清朗如泉，"您這手藝，該上更大的臺面。"

窗外，城市霓虹穿透薄霧，照見自然資源局大樓某個亮著燈的窗口。高少安摸出抽屜里那柄祖?zhèn)鞯挠苣旧祝妆系挠蜐n已被歲月磨得發(fā)亮。遠處傳來夜歸人的腳步聲，混著樓下大排檔的炒勺碰撞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甄飛武調(diào)任市紀委書記那天，在廉政教育基地的食堂里，特意讓工作人員把素炒萵筍炒得翠綠發(fā)亮——那盤菜，他吃了三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