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1年冬，成都城西第三區(qū)的西大街上，一家門臉不大卻頗有年頭的老字號“六順典當行”，正準備結(jié)束一天的營生。

這家典當行始于前清光緒爺?shù)哪┠辏瑐鞯饺缃竦睦习逵嶝еナ掷镆咽堑谌?/p>

俞老板年屆七旬，事必躬親，依舊自掌店務(wù)。

“六順”能在成都這片袍哥、軍閥、商賈龍蛇混雜的地界屹立不倒，靠的是一個“信”字，還有一套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

“六順典當行”最要緊的規(guī)矩，是針對“短當”的——客戶典當貴重物品，典期卻僅一天。

這實則是短期高息貸款，多為江湖中人應(yīng)急，次日便贖，利潤高但風險大，可能是賊贓或跑路盤纏。

因此，凡遇短當，當晚老板須親自帶伙計值夜看守當物，直至天明客戶來贖，既對客戶負責，也防夜間被人里應(yīng)外合劫走當物。

這天午后，天上飄著若有若無的冰渣子，街上的行人早已稀疏。

店里的伙計“朝奉”們搓著手，正盤算著晚上去哪家館子燙一壺燒酒暖暖身子，忽聽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三輪車轱轆聲。

車子在“六順”門口停穩(wěn)，一個40來歲的中年男子跳下車來，身板硬朗，面色沉著，眼神透著一股子不易察覺的狠戾。

“掌柜的，有批貨，急當，一天！”男子嗓音洪亮，中氣十足。

來了大生意！俞老掌柜正坐在后堂的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聞言眼皮一抬，精神頭立馬上來了。他慢悠悠地踱到前堂，朝那漢子拱了拱手：“客官里面請?！?/strong>

朝奉們得了眼色，七手八腳地將車上的幾個木箱搬進店堂。

箱蓋一開，滿屋子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好家伙！珠寶玉器、青銅彝鼎、漢代古玉……各色古玩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澤，一看就不是尋常物件。

俞老掌柜戴上老花鏡，拿起紫檀木的放大鏡，一件件上手檢視。他看得極慢，手指在器物上輕輕摩挲，時而湊近了聞聞土腥味，時而用指甲蓋叩擊聽聽聲響。

這是老朝奉的看家本事，一輩子跟玩意兒打交道，真假優(yōu)劣，一摸一看一聞，心里便有了七八分底。

半晌，老掌柜放下放大鏡，緩緩開口：“東西都是開門貨，不錯?？凸傧氘敹嗌伲俊?/strong>

“三千塊大洋。”男子報出個數(shù)目，眼睛眨也不眨。

俞丕芝心里盤算了一下，這批貨的市價遠不止三千，對方要價還算公道。

他點了點頭：“成！典價三千銀元，典期一日，利息一分五。明兒個中午十二點前，煩請客官準時來贖。”

“就這么辦?！蹦凶痈纱嗬洹?/p>

賬房先生丁康達隨即開出當票，俞丕芝親自簽了字，蓋上“六順”的朱砂大印。

一張三千元的支票遞到那男子手中，他接過票據(jù)，看也沒看就揣進懷里，轉(zhuǎn)身便走，三輪車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整個過程，快得就像一陣風。

夜幕降臨，俞老掌柜按照規(guī)矩，留在了店里守夜。賬房丁康達本想陪著，老掌柜體恤他，勸了回去。

當晚，俞老掌柜和兩個年輕的朝奉小六、小馬在屋子中央生了一盆炭火，三人圍爐而坐喝著熱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倦意襲來，他們便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誰也沒想到，這一盹，竟是通往黃泉路的最后一覺。

門窗緊閉，空氣不通，炭爐悄無聲息地釋放出致命的一氧化碳。圍爐而憩的三人，在睡夢中便中了毒，毫無掙扎。

或許是其中一人在彌留之際尚存一絲本能，身體抽搐了一下，身上穿著的厚棉袍子下擺拂過火盆邊緣，瞬間便被炭火引燃。

火苗起初只是微弱的一點，很快，熊熊烈焰沖破屋頂，驚動了左鄰右舍，人們才在一片驚呼和鑼鼓聲中驚醒。

然而，一切都晚了。

大火被撲滅時，天已微亮?！傲樀洚斝小钡那疤靡咽且黄购诘膹U墟，俞老掌柜和兩個伙計的尸身被發(fā)現(xiàn)時，早已辨不清面目。

俞家遭此橫禍，頂梁柱一倒，頓時亂作一團。二十幾口人哭天搶地，連喪事都不知道該如何操辦。

賬房先生丁康達強忍悲痛，站出來主持大局，處理喪葬事宜，變賣俞家殘余的家產(chǎn)，安撫那一大家子孤兒寡母。

若非有他，俞家恐怕連這道坎都過不去。

因此，俞家上下對他感恩戴德，視若至親。

那批價值不菲的古玩連同那不知來路的典當人，都隨著那場大火化為了一個無人能解的謎。

“六順典當行”徹底破產(chǎn)了。

那座燒得只剩下骨架的宅子被一個名叫祝興三的袍哥大爺盤了下來。

祝興三在道上頗有臉面，為人也算仗義。他感念丁康達在俞家遭難時的仁義之舉，在將房屋修繕一新后，特地騰出后院三間屋子，要丁康達一家免費居住。

丁康達心中感念，住是住下了，但堅決不肯白住，每月照價付租，分文不少。

祝興三將修好的房子臨街部分租給了國民黨軍隊的某個師，做了辦事處兼軍需倉庫。

日子看似就這么平淡地過下去了?？烧l知一年之后，風云突變，“軍統(tǒng)”查出祝興三竟是日寇的間諜。一聲令下，人被逮捕，直接交軍事法庭審判，一顆子彈了結(jié)了性命。

他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包括原“六順典當行”的這處房產(chǎn)，全被作為敵產(chǎn)沒收。

軍方繼續(xù)使用，這下連房租都省了。

抗戰(zhàn)勝利后，也不知是哪個神通廣大的人物在背后做了手腳，這處本該收歸國有的房產(chǎn)，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私人產(chǎn)業(yè)，產(chǎn)權(quán)登記在了一個叫姜老三的市商會顧問名下。

這姜老三明面上是商界名流，暗地里卻有著“軍統(tǒng)”特務(wù)的身份。

他接手后，將大院分割成十七戶，分別租給普通市民，做起了旱澇保收的包租公。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1949年12月，成都解放。

姜老三作為惡霸特務(wù)被人民政府逮捕，次年初便吃了槍子兒。

他的財產(chǎn)除了按政策留給家屬一部分生活所需外，其余全部沒收。

這處幾經(jīng)易主的房產(chǎn)，自然也在沒收之列。

成都市房管局接管了這里，將其正式命名為“六順公寓”。

而我們的故事，就將從這里，從這座見證了太多興衰榮辱的“六順公寓”里，真正開始。

回頭再說那場大火。

丁康達因為老板體恤，當晚回家加班清算年終總賬，才逃過一劫。

他用來裝賬本的是一口英制墨綠色的牛皮箱。

這箱子并非丁家之物，而是當年“六順”收的一件死當。

原主當了一箱名貴藥材，卻特意交代，箱子本身不在典當之列，只是暫存。

后來藥材成了絕當，被俞老板處理了，但這口做工精良的皮箱卻遵守承諾留了下來，一直由賬房丁康達保管。

日子久了，原來裝賬本的木箱破損不堪，丁康達便用這綠皮箱取而代之。

正是因為那個寒夜他將這口裝著賬本的綠皮箱帶回了家，這口本該與典當行一同葬身火海的箱子才陰差陽錯地保存了下來。

典當行破產(chǎn)后，這口箱子也就順理成章地留在了丁家，成了丁康達晚年生活中一件不起眼的舊物。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口看似普通的綠皮箱，將在9年之后將他和他的一家，都卷入一場難以想象的驚濤駭浪之中。

1950年4月21日，下午一點剛過，正是人犯春困的時候。

“六順公寓”的大門口，晃晃悠悠地走進來兩個穿藍布工作服的漢子。兩人都戴著同色的長舌工作帽，帽檐壓得低低的。走在前面的那個，皮帶后側(cè)掛著一串家伙事兒——老虎鉗、螺絲刀、電工刀、小扳手，叮當作響。跟在后面的，肩膀上搭著個白色帆布工具包，包口還故意露出一卷嶄新的電線頭，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干啥的。

“六順公寓”是個大雜院，沒有門房，也沒個正經(jīng)的門衛(wèi)，不過，總有三五成群閑著沒事的大爺大媽，端著搪瓷缸子，磕著瓜子，擺著龍門陣。

眼見來了兩個“公家人”，大爺大媽們眼神立馬就活泛起來了。那身打扮，那套行頭，錯不了，準是房管所派來的電工師傅！

“喲，師傅來了！”一位姓李的大媽最是熱情，顛顛兒地迎了上去，“是哪家報修了？我跟你們說，我們這院里的線路，那可是老掉牙嘍！”

搭著電工包的那個漢子開了腔，操著一口還算標準的成都話說：“大媽，我們不是接到哪家報修來的。是所里統(tǒng)一安排，來給‘六順公寓’整體檢查一下電表和線路。凡是破舊的電表、老化的電線、不好使的燈頭開關(guān)，一律免費更換！”

這話一出，好家伙，人群里頓時“嗡”的一聲炸開了鍋。

“免費換？真的假的哦？”

一時間，七八個老人圍著兩個“電工師傅”問長問短。

那疤臉師傅顯得很有耐心，一邊聽著，一邊不住地點頭，慢條斯理地回答，還拿本子記下來，答應(yīng)會一家家地進去看。

這番做派，更是讓大伙兒對他倆的身份深信不疑。

登記完畢，兩人便從院子最外頭的一戶開始，挨家挨戶地“檢查”起來。每到一處，都和主人家聊上幾句，問問用電情況，態(tài)度和藹可親。

就這樣，他們一路往里走，不緊不慢，最后來到了丁康達家中。

丁老爺子如今已是六十出頭，閑居在家，每日里喝茶看報，侍弄幾盆花草，百事不問。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務(wù)，都由老伴兒丁張氏一手操持。

丁張氏見到兩名電工師傅，熱情地把人讓進屋，麻利地沏上兩杯熱茶，“師傅辛苦了，快坐下歇口氣?！?/p>

疤臉師傅照例問了問家里的用電情況，丁張氏一邊回答，一邊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師傅，你看我們家這屋，就一個燈，晚上暗得很。能不能給我們在里屋再安一盞燈？還有啊，這墻上就一個插座，實在不方便，想再加一個。哦對了，最好再給裝兩個雙聯(lián)開關(guān)，這樣進門出門都能開關(guān)燈，省事兒。”

疤臉師傅在本子上記著，嘴里連聲應(yīng)著：“要得，要得，大娘你這個要求很合理，我們記下了，回頭統(tǒng)一安排?！?/p>

正說到這兒，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表哥，在家沒得？”

隨著話音，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已經(jīng)邁步進了屋。這人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太陽穴微微鼓起，雙目炯炯有神，行走坐臥之間，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

他便是丁康達的表弟，西南一帶赫赫有名的拳術(shù)名家——騰四海。

騰四海在云貴川三省，弟子門生遍布各地，黑白兩道上提起“騰四爺”的名號，無人不豎大拇指。成都解放前，無論是地方軍閥還是國民黨的軍警憲特，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地叫聲“四爺”。解放后，新政權(quán)的干部也時常登門拜訪，一來是感謝他當年曾暗中為革命出過力，二來也是請他出面，協(xié)助政府做些三教九流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

那兩個假電工一見騰四海進來，臉色就是微微一變。尤其是那個疤臉，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騰四海的名頭太響，在成都這地面上，不認識他的人不多。他們這點道行，在正主兒面前，簡直就是班門弄斧。

“哎，表弟來啦！”丁康達從里屋迎了出來。

騰四海目光在兩個電工身上一掃，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人心。他沒說什么，只是朝丁康達點了點頭，然后自顧自地在八仙桌旁坐下。

那兩人頓時覺得屋里的空氣都凝固了，如坐針氈。疤臉師傅合上本子，干咳一聲，站起身來：“那個……丁大娘，你們家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了，這就先去下一家了?！?/p>

說完，不等丁張氏再開口，拉著同伴，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匆匆離開了。

老夫婦不知道，騰四海的到來，無意之間竟為家趕走了兩個圖謀不軌的強盜。騰四海自己都對此渾然不覺。

02

4月23日，距離那兩個“電工”上門過去了兩天。

晚上八九點鐘光景，不大不小的春雨便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丁家是三代同堂。除了丁康達老兩口，還有他們的大兒子丁雪杉夫婦，以及兩個活潑好動的孫子。平日里，這種雨夜，一家人通常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

可這個晚上，卻是個例外。

下半夜，一家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被驚醒的。想不醒都不行，因為有人在外面敲門，而且敲得又響又急。

丁康達趿拉著鞋走到院門邊，拉開門閂。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住在公寓大門口的街坊老陳，他一臉緊張。在他身后，赫然站著三個背著步槍、身穿軍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

丁康達心里“咯噔”一下，睡意全無。

原來，這三位解放軍戰(zhàn)士，是駐成都部隊的一個夜間巡邏小組。

其時成都解放不過四個月，社會上潛伏的特務(wù)、散兵游勇、地痞流氓還不少，社會治安情況不容樂觀。為了維護穩(wěn)定，駐軍部隊便組織了多個巡邏組，日夜不停地在大街小巷巡邏，防特、防匪、防盜。

就在剛才，這個巡邏組巡邏到“六順公寓”后邊那條黑漆漆的巷子時，借著偶爾從云縫里透出的微光，帶隊的班長眼尖，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處的墻根下，有兩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在晃動。

“站?。「墒裁吹?！”班長一聲斷喝。

那兩個黑影顯然是嚇破了膽，聞聲拔腿就跑。三名戰(zhàn)士立刻追了上去，可那巷子七拐八彎，地形復(fù)雜，對方又是早有準備的亡命之徒，追出百十米，人影早就沒了。

戰(zhàn)士們沒追上，只好返回來。他們走到剛才那兩個黑影待過的地方，用手電筒一照，發(fā)現(xiàn)地上遺落著一把長柄的螺絲刀，還有兩根被拗成彎鉤的粗鋼絲。

再看墻根，緊挨著地面的地方，已經(jīng)有好幾塊青磚被撬了下來，堆在一旁，露出了里面黃色的泥土。

這道墻，是用三層磚頭砌起來的，正是原“六順典當行”的后院墻。墻的那一邊，就是丁康達家的廚房?？催@架勢，只要再挖掉幾塊磚，就能掏出一個可供一人鉆過的大洞，爬進丁家。

很明顯，這是一起被及時發(fā)現(xiàn)的盜竊未遂案。

巡邏班長尋思著，雖然竊賊被驚走了，可誰也保不齊他們會不會賊心不死，等巡邏隊一走，又殺個回馬槍。

為了安全起見，有必要提醒一下這戶人家，讓他們加強防范。

于是，他們便繞了個大圈，從后巷來到西大街的“六順公寓”正門，叫醒了住在門口的老陳，由老陳領(lǐng)著，一路摸黑來到后院，敲開了丁家的門。

聽完解放軍同志的講述，丁家人才恍然大悟。

丁雪杉趕緊跟著戰(zhàn)士們?nèi)ズ髩Σ榭矗豢吹搅四莻€被挖開的墻洞。眾人都是一陣后怕，連聲道謝。

巡邏戰(zhàn)士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的話，便轉(zhuǎn)身消失在雨夜中，繼續(xù)他們的巡邏任務(wù)。

丁家并不知道，這已經(jīng)是歹徒針對他們的第二次未遂作案了。

聞知此事后，一家人的反應(yīng)也各不相同。

年輕人覺大，兒子丁雪杉和兒媳皮艷嫻確認沒什么危險后，回房倒頭便睡了，兩個小孫子更是自始至終都沒醒過。

可丁康達夫婦，卻再也睡不著了。

丁張氏躺在床上生怕那兩個賊人去而復(fù)返，后來干脆不睡了，披衣起身，搬了張小板凳，就坐在廚房門口守著。

而丁康達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反復(fù)琢磨著這件事，越想越覺得有些反常。

從后墻挖洞，這種行竊方式在舊社會不算稀奇，叫“穿地入戶”，是些下三濫的毛賊慣用的伎倆。

問題在于，這后巷長近百米，巷子這邊，是十幾戶人家的后墻。竊賊為什么單單挑中了“六順公寓”？又為什么在公寓里，偏偏就選中了自家下手？

要說圖財吧，“六順公寓”里住的這十七戶人家，哪有什么大富大貴之人？都是些靠上班掙工資養(yǎng)家糊口的普通市民階層。自家的情況自己最清楚，除了幾件祖上傳下來的舊家具，實在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難道就為了那點鍋碗瓢盆，也值得人家費這么大勁來挖墻洞？

再說，行內(nèi)的規(guī)矩，竊賊作案前，都得有個“相腳頭”的過程，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踩點”。得事先摸清楚哪家殷實，哪家有“貨”，才好動手?？山裢磉@兩個賊，倒像是沒頭蒼蠅，不問青紅皂白就直接開挖，看這路數(shù)，倒像是兩個剛出道、不懂規(guī)矩的“菜鳥”。

早飯后，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們照常上班上學(xué)。丁張氏沒跟老伴商量，獨自出門直奔派出所，在她看來，出了事找政府、找警察，天經(jīng)地義。

不多時，丁張氏領(lǐng)回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民警，是戶籍警小羅，臉上帶著稚氣，穿警服卻精神干練。

丁康達反倒不好意思，埋怨老伴：“哎呀，這點小事還勞煩羅同志跑一趟，太見外了?！?/p>

小羅笑著擺手：“丁大爺，有案情來了解是分內(nèi)事，應(yīng)該的。”

他跟著老兩口查看后墻洞和巷子里的現(xiàn)場，建議他們：“大爺，這墻得趕緊砌上，不然還得出事。”

說罷就跑到附近工廠借來瓦刀、灰桶，卷起袖子親自干了起來。

丁老爺子活了大半輩子，哪見過這樣的警察？舊社會警察不敲詐就不錯了，哪有查案還幫百姓干活的？

他感動得直念叨：“還是新社會好！人民政府的警察就是不一樣！”

墻砌好抹平，丁康達死活不讓小羅走，硬拉進屋按坐下喝茶。

兩人閑聊時，丁康達把昨晚的疑惑一五一十說了，小羅也覺得有理，一個普通工薪家庭被賊盯上，確實反常。

只是這起未遂盜竊沒造成損失，派出所按規(guī)定做了記錄，沒立案，也沒上報分局。

至于兩天前那兩個假冒電工的事，丁老爺子當時壓根就沒往心里去，自然也沒法兒跟小羅提起。

前兩次的試探，歹徒都未能得手。然而，他們顯然并未就此罷休。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03

1950年4月27日，這些人盯上了丁康達的小孫子丁勝利。

丁老爺子有兩個孫子長孫丁堅抗，生于1940年，天生皮膚黝黑，又屬龍，家里人便給他取了個響亮的乳名——“小黑龍”。

小孫子丁勝利，則出生在1945年初秋，呱呱墜地之時，恰逢抗戰(zhàn)勝利的喜訊傳來，舉國歡騰，名字由此而來。他生肖屬雞，活潑好動，乳名“小公雞”便叫開了。

1950年，10歲的丁堅抗讀小學(xué)三年級，5歲的弟弟丁勝利因爺爺奶奶疼愛未上幼兒園，還是院里的“孩子王”。

中午開飯，丁張氏亮嗓喊孫子回家，卻沒得到回應(yīng)。她把公寓十六戶人家找遍，又問了常跟丁勝利玩的小伙伴，才知他一小時前就沒跟大家在一起了。

丁張氏心慌回家告知老伴丁康達，丁康達安慰她孩子許是去外頭看熱鬧，讓她去公寓外左鄰右舍找找。

丁張氏在街上轉(zhuǎn)了半個多小時，把孩子可能去的地方都問遍，仍沒消息。

不祥預(yù)感壓上老兩口心頭，他們攙扶著直奔派出所。

戶籍警小羅正吃午飯，聽聞情況立刻放下碗，擦嘴抓帽就跟著去“六順公寓”。

丁家孫子失蹤的消息已傳開，人緣好的丁老爺子引得鄰居們紛紛出來詢問，小羅挨個打聽，卻沒得到有價值的線索。

危急時刻，管信報箱的老陳趕來，遞上丁家的報紙和一封信。

這信是舊牛皮紙糊的，無郵票無郵戳，是被人塞進信報箱的。

丁張氏心急沒心思看，隨手放桌上，丁康達卻瞥見這封不合規(guī)矩的信，他在典當行見多識廣，瞬間被恐懼攫住，哆嗦著拆開，里面是裁自告示空白處的信紙，毛筆字歪歪扭扭：貴孫已被接去，欲贖回，將手抄《少林拳術(shù)要義》裝箱送至指定處，應(yīng)允便在門外電線桿拴紅布，勿驚動公安。

丁康達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小羅扶住他看清信，知是綁架案，遠超派出所處置能力，當即決定上報。

這是成都解放后首起綁架案，消息層層上報，最終驚動了市軍管會公安處副處長、市公安局局長趙方。

案情驚動了市公安局局長趙方。這位從一九三八年就開始從事公安保衛(wèi)工作的老革命，在晉綏根據(jù)地時就以心思縝密、作風強硬著稱。聽完案情匯報，趙方?jīng)]有絲毫猶豫，當即下令：立即從市局、分局抽調(diào)精干力量，組建專案組，全力偵破此案！

市局3人李成道、景浩天、張凡、分局3人宋顯遜、龍思躍、斯遇春加民警小羅，共7人，由市局刑警科科長李成道任組長。彼時警力緊缺，這已是高規(guī)格配置。

綁架案偵辦核心在“快”，尤其此案已收贖票信，更是與綁匪搶時間。

下午三點專案組碰頭，卻陷入困境：贖票信末尾“勿驚動公安”是威脅，可警方早已知情。公開去“六順公寓”怕綁匪眼線見警撕票，隱蔽偵查又恐生面孔引懷疑，連靠近公寓、找丁家談話都不敢，時間每過一分，人質(zhì)危險就增一分。

李成道經(jīng)驗豐富，先讓小羅找可靠街坊告知丁家“公安在研方案，勿輕舉妄動”，再引導(dǎo)大家分析綁匪目的。

贖票信未要錢財，只要丁康達手抄《少林拳術(shù)要義》，這書卻非珍本。

丁康達此前幫表弟騰四海抄書，騰四海有百年石印本，怕?lián)p壞讓其代抄。

抄本已還騰四海卻因武館搬遷暫存丁家，且成都至少三人有原本，川大圖書館也可借閱，丁康達字跡工整卻非“墨寶”，綁匪為此犯大案令人費解。

討論重回是否公開調(diào)查的僵局，李成道拍板“以靜制動，等綁匪下一步動作”?？啥〖乙焉米孕袆樱候v四海串門時見公寓電線桿拴紅布，才知丁勝利被綁。

老人家在典當行干了一輩子，見的陰私事多，也聽過不少綁票案的結(jié)局。他腦子里根深蒂固的一個觀念就是：人命關(guān)天，綁匪的要求必須第一時間滿足，贖票越快越好，萬萬拖延不得。他見過太多因為家屬猶豫不決，或是湊不齊贖金，最后導(dǎo)致人質(zhì)被撕票的悲劇。

憑著自己那點“江湖經(jīng)驗”，他當機立斷，找來一塊紅布，把它拴在了綁匪指定的電線桿上。

紅布剛拴上去沒幾分鐘，丁雪杉夫婦就聞訊趕回了家。小兩口是新社會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觀點截然相反：出了事，就應(yīng)該相信政府，相信公安局！

兩代人正為此事爭執(zhí)不休，騰四海就到了。

騰四海立刻表態(tài)，支持丁雪杉夫婦的意見：“共產(chǎn)黨是為老百姓做主的，這事必須交給公安局處置！”

丁雪杉一聽，像是得了圣旨，一躍而起，轉(zhuǎn)身就要出門去把那塊紅布取下來。

“站??！”騰四海一聲斷喝，叫住了他。

“四叔？”丁雪杉不解地回頭。

騰四海嘆了口氣，沉聲道：“信號既然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那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黑道有黑道的規(guī)矩，我比你們懂。收回信號，在他們看來就是反悔。對付反悔的苦主，綁匪只有一種處置方式——撕票！”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丁康達更是面如死灰，雙腿一軟，癱坐在了椅子上。

丁家拴紅布的消息傳到專案組臨時指揮部，李成道眉頭緊鎖。

最終，專案組不得不做出選擇，決定“順勢而為，將計就計”，寄望綁匪無眼線或眼線不專業(yè)，待其聯(lián)系交易時尋機會。

專案組立刻轉(zhuǎn)移到附近派出所，布置“釣魚方案”：通過居委會姚嫂找多位可靠居民，以“探望”為名分時段單次傳遞信息，避免重復(fù)暴露，再約見丁家坐鎮(zhèn)的騰四海。

騰四海到派出所仍憤懣：“李科長，這伙龜孫吃了熊心豹子膽！連我老騰的面子都不給，要么活膩了，要么是外碼頭過江龍！”

李成道說明計劃，騰四海點頭：“先救孩子，你們查不下去，我找江湖朋友翻底細，解放了不私辦，查到就報你們；但你們不管，我就自己動手！”

李成道回應(yīng)：“公安局辦案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04

商議交易人選時，騰四海道：“我出面怕綁匪慌了作絕，徒弟朋友去也引疑，還是孩子爹丁雪杉穩(wěn)妥。”

騰四海還提議讓武館配合公安一同破案，李成道婉拒：“別驚動武館，您以至親身份在公寓坐鎮(zhèn)，明幫丁家應(yīng)對，暗護家人防事端?！?/p>

騰四海剛走，綁匪第二封信到了。

他們要求當晚十點將手抄本裝箱送城西觀音庵后門，放臨河石階第三級，承諾交物放孩。

那么，這第二封贖票信又是如何送到丁家的呢？說來也巧，送信的，竟是孩子母親皮艷嫻供職的醫(yī)院。

皮艷嫻是外科的一名護士，本來正在上著班，接到兒子被綁架的消息后，當即心急火燎地請假回了家。這事兒在醫(yī)院里一下子就傳開了，同事們議論紛紛。藥房是最晚得知消息的。

臨近下班時，抓藥的病人少了，幾個女藥劑師正湊在一起，壓低了聲音議論皮艷嫻家的不幸。眼看下班時間到了，一個藥劑師正準備去關(guān)發(fā)藥窗口的木板，忽然發(fā)現(xiàn)窗臺上貼著一張紙條。她好奇地拿起來一看，頓時嚇了一跳，上面竟然寫著讓醫(yī)院轉(zhuǎn)交給丁家的贖票信！

院長是個見過些世面的老人，他拿著信琢磨了半天，最后決定：“這信，不要送公安局，直接派個穩(wěn)妥的人，給丁家送去。萬一人家考慮到孩子的安全，根本就沒報案，我們這邊一送公安局，不就等于替人家報了案嗎？那不是反倒害了孩子？”

騰四海按專案組交代，讓丁雪杉準備，叮囑：“帶信核對位置，晚到點，給公安留準備時間?！?/p>

丁康達取出手抄本，丁雪杉裝箱，皮艷嫻用油布包好捆結(jié)實，還做了拎襻綁車上。

丁雪杉穿雨衣要出門，騰四海追出喊：“別戴雨帽！讓對方看清臉，防疑是便衣！”

丁雪杉重重地點了點頭，推著車，匯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專案組立刻行動。

觀音庵距分局一公里，是民國初富商遺孀捐建的，后門臨小河。

龍思躍畫地形草圖：庵兩側(cè)是石板巷，東靠小學(xué)墻、西靠朱彌豪宅墻，河對岸是“大會場”空地。

刑警分析：綁匪選此地形是因水陸易逃離，且不利警方設(shè)伏。

經(jīng)過一番緊張地討論，抓捕方案最終敲定。眾人決定分頭設(shè)伏：

第一路，兩人潛入觀音庵，在后院門內(nèi)隱蔽待命。

第二路，三人埋伏于庵前的廣場及周邊，一旦發(fā)現(xiàn)綁匪進入兩側(cè)的小巷，則立刻從兩個巷口突入，封死其退路。

第三路，兩人在河對岸的“大會場”附近隱蔽。如果綁匪企圖從大會場這邊渡河取貨，則立即沖到河邊，截斷其水上后路。

考慮到綁匪很可能會用繩索之類的東西從外面將觀音庵的后門拴死，以防備門內(nèi)有埋伏，李成道還特意關(guān)照，庵內(nèi)埋伏的兩人必須準備好翻墻用的工具。

事不宜遲，方案既定，專案組七名刑警隨即領(lǐng)了武器，悄然出發(fā)，在夜幕的掩護下，奔赴各自的預(yù)定位置。

夜色如墨，春雨如絲，李成道與宋顯遜隱蔽在觀音庵后門內(nèi)側(cè)陰影中，庵內(nèi)僅兩名尼姑守耳房聯(lián)絡(luò)，其余人熄燈閉戶。

九點半后雨停云散，明月照亮碼頭，十點左右丁雪杉推著車出現(xiàn)，按要求將油布包紙箱放石階第三級，速離現(xiàn)場。

刑警們扣著扳機緊盯包裹，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過去，已過午夜，綁匪仍未現(xiàn)身。

難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綁匪察覺到了警方的行動？李成道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絲疑云。

就在這時，庵院深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一名負責聯(lián)絡(luò)的小尼姑，提著裙擺，躡手躡腳地來到后院，沖著李成道藏身的方向，急促地招了招手。

李成道心中一凜，立刻意識到：情況有變！情況確實發(fā)生了變化，只不過，并非發(fā)生在觀音庵這邊，而是發(fā)生在幾十里外的“六順公寓”。

一小時前，“六順公寓”住戶被爆竹驚醒，接著傳來丁勝利哭聲。

丁雪杉夫婦狂喜：“是勝利！是勝利的聲音！”奔到門口，見兒子坐在地上哭。

丁康達老淚縱橫，丁張氏念“阿彌陀佛”，騰四海暗忖“綁匪還算守規(guī)矩，還放爆竹提醒”，隨后去派出所報信。

值班副所長老袁接報，立刻聯(lián)系分局。

分局領(lǐng)導(dǎo)是清楚當晚行動計劃的，接到電話也是大吃一驚。他們立刻派出一名干警，騎著自行車，火速趕往觀音庵，向李成道報信。

意外！實在是太意外了！綁匪還沒拿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怎么就把人質(zhì)給放了？這完全不合邏輯。從法律上講，這叫犯罪終止?？伤麄兘K止犯罪的原因是什么呢？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另有圖謀？

專案組趕回“六順公寓”，丁勝利已送醫(yī)檢查。

李成道派景浩天、斯遇春去醫(yī)院，其余人調(diào)查鄰居。丁勝利因年幼且被下迷藥，記憶混亂，僅記：中午在門洞玩，一男子叫他名字，說媽媽接他去醫(yī)院，給糖后抱他上車。他不知不覺睡著了，醒后在陌生屋子里面，男子哄他、給吃喝、找貓陪玩，再醒已在家門口。醫(yī)院查得孩子僅受驚嚇，無外傷。

走訪鄰居那邊，同樣一無所獲。因為當晚入夜后就下起了雨，家家戶戶都早早地關(guān)門閉戶歇息了，沒有人聽到或者看到任何可疑的動靜。所有人的記憶，都是從那聲爆竹開始的。

當晚的調(diào)查，便只能到此為止。臨走時，李成道特意叮囑丁家，雖然孩子平安回來了，但案子還沒破，家屬務(wù)必多加留意，謹防綁匪狗急跳墻，再次下手——尤其是對丁家的大孫子“小黑龍”。

05

在普通老百姓看來，這起綁架案似乎已經(jīng)可以畫上句號了。但警方絕不會這么想。

次日上午，趙方聽李成道匯報后敲桌：“案子沒結(jié)束，剛開頭！專案組不撤，必須查清兩點：綁匪真實目的，把人全抓回嚴辦！”

他起身強調(diào)：“這是成都解放后首起綁架案，背后恐有秘密，不破難向人民交代，難震牛鬼蛇神，要盡快偵破！”

中午，李成道傳達指示，專案組邊吃盒飯邊開會，反復(fù)研究綁匪兩封信，仍困惑這些綁匪為什么為普通手抄本冒險。

會議室里一陣沉默。就在這時，專案組里最年輕的成員，派出所戶籍警小羅，有些猶豫地舉起了手。

李成道鼓勵：“有想法就說，別顧慮。”

小羅匯報：“綁架前幾天，派出所接報，雨夜軍方巡邏隊發(fā)現(xiàn)有人掘丁家后墻，未遂。丁家經(jīng)濟中等無珍寶，竊賊為何盯他們？掘墻后四天就綁架，會不會有關(guān)聯(lián)？”

這番話點醒眾人，若兩事是一伙人干，目的絕非錢財，卻更費解為手抄本費周章。

討論偵查方向，李成道決定先細致走訪“六順公寓”：“我們先去一趟‘六順公寓’，對所有住戶再進行一次全面細致地走訪。無論是盜竊還是綁架，案犯都需要對丁家的情況進行事先偵查。這種偵查，只要進行過，就可能會‘雁過留聲，人過留蹤’。也許丁家人自己沒留意，但他們的鄰居，或許看到過什么，聽到過什么，只是當時沒有意識到這與犯罪有關(guān)。我們這次去，就是要進行有針對性地啟發(fā)和點撥。”

這一次的走訪，果然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當刑警問及近期是否有陌生人在公寓內(nèi)活動時，好幾戶居民都提到了同一件事：綁架前一周，兩自稱房管所電工的人挨戶查線路、登記，說免費換老舊設(shè)備，后無下文，居民去房管所問，被告知“查無此事”。

李成道派刑警核實，確認房管所未派電工，假電工即嫌疑人！

4月29日會議，李成道指出假電工上門、掘墻盜竊、綁架是一伙人三連環(huán)陰謀，目標始終是丁家，卻仍不知其目的。

既然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那部《少林拳術(shù)要義》的抄本，那么秘密，一定就藏在這部抄本里。觀音庵設(shè)伏失敗后，專案組便將那個用來當“贖金”的包裹帶了回來。

此刻，八冊用牛皮紙做封面、蠟線裝訂的抄本，就攤放在會議桌上。眾刑警人手一冊，一頁頁地仔細翻看，希望能從紙張、字跡、或是夾縫中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煞瓉砀踩タ戳藥妆椋€是一無所獲。

這時，專案組里那位從十八兵團敵工部轉(zhuǎn)業(yè)過來的新刑警，二十三歲的景浩天，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此前誰也未曾想到的觀點。

“李組長，”他指著綁匪留下的那兩封信說，“我反復(fù)看了這兩封信，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點。兩封信里，都提到了一個詞——‘裝箱’。第一封信說‘裝箱送至告知之處’，第二封信又強調(diào)‘將抄本裝箱后送往觀音庵’。他們?yōu)槭裁捶且獜娬{(diào)‘裝箱’呢？會不會……會不會有這么一種可能，案犯真正在乎的，并不是這部抄本，而是用來裝抄本的那個箱子？”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那么案犯索要抄本就只是個幌子，他們真正的目標，是丁家用來裝抄本的那口箱子！可問題又來了。綁匪既然圖的是箱子，為何在兩封信中，都沒有明確指出要用哪一口箱子呢？

對于心思縝密的綁匪來說，他們既然能策劃出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案子，就不應(yīng)該犯下忘記提醒對方使用特定箱子這種低級錯誤。除非……他們根本就不認為有提醒的必要。專案組的刑警們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推演，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逐漸成形：綁匪之所以沒有提及，并非疏忽，而是出于一種“想當然”。

在他們看來，丁家要送出那部精心抄寫的《少林拳術(shù)要義》，就一定會、也只可能使用他們想要得到的那一口特定的箱子！那么，這口箱子是屬于年輕的丁雪杉夫婦，還是屬于年邁的丁康達老兩口？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后者。因為第一封贖票信中，開宗明義就點明了，信是寫給“丁老先生”的。而且，綁匪覬覦的抄本，也是存放在丁康達那里。

再結(jié)合之前假扮電工上門企圖搶劫，以及雨夜掘墻準備行竊這兩次未遂的行動來看，歹徒的目標從始至終都鎖定在丁康達老人的住處。

這一次，談話的地點沒有選在丁家，而是通過居委會，將丁康達請到了派出所。當刑警將“抄本與箱子”這個全新的推論擺在丁康達面前時，只見這位一向沉穩(wěn)的老先生，渾身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般。他眼神發(fā)直，嘴唇微微翕動，口中喃喃自語道：“箱子……箱子……難道……難道他們看中的，是那口綠皮箱子？”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隨著丁老爺子陷入塵封的記憶，一樁十二年前的往事，被緩緩地揭開了。

1938年1月，“六順典當行”關(guān)門前，一額有刀疤的“車軸漢子”來當名貴藥材，要當2000塊大洋，帶一口綠皮箱，要求箱子也留著，不作價、不受當期限制。

負責接待的朝奉老沈，臉上頓時露出了為難之色，典當行一般不收藥材。

后來是老板俞丕芝出面，壓價到1300塊大洋，月息七厘，當期半年，答應(yīng)留箱，讓丁康達開票。

丁康達當時提醒俞老板“藥材恐是賊贓”，俞老板知其風險，但利潤誘人且藥材印“金陵保和堂”，當時南京已淪陷，想必不會有什么麻煩，就收下了。

半年后，那漢子未贖當，俞老板轉(zhuǎn)賣藥材，卻按當票約定帶回綠皮箱，讓丁康達保管。

丁康達先用它裝賬本，后典當行失火，因他帶回家清算總賬，箱子才幸存，此后一直留在丁家。

06

專案組立刻取來綠皮箱，英國紐格蘭公司ALⅢ型，墨綠色牛皮，內(nèi)襯淺紫真絲，屬中高檔次奢侈品，地毯式檢查無夾層暗格，送醫(yī)院X光檢查也未發(fā)現(xiàn)金屬異物或機關(guān)。

小羅疑惑：“會不會我們想多了，綁匪真要抄本？”

李成道否定：“為抄本不必冒掉腦袋風險連續(xù)三次作案！秘密一定在箱子里！”

“找手藝好的工匠，把箱子一層層拆開查，之后再縫合回去！”

5月1日勞動節(jié)，專案組請曾經(jīng)營皮箱作坊的錢師傅拆綠皮箱檢查。

錢師傅見箱贊嘆：“好東西！這皮料、手工，現(xiàn)在見不著了！”

李成道叮囑：“務(wù)必小心，拆后需完璧歸趙。”

錢師傅拍胸脯保證：“各位長官放心，我干了一輩子，拆完裝回，保證看不出痕跡。”

在刑警注視下，錢師傅用特制工具拆箱：先撬鉚釘、挑斷絲線剝下真絲襯里，再拆皮條和拎襻，最終將箱子全部分解成木質(zhì)框架、牛皮蒙面等零件，卻未發(fā)現(xiàn)任何秘密。刑警們失望不已，偵查陷入僵局。

5月2日，專案組又詢問了武館之中見過這只綠箱子的人員，依舊是毫無線索。

就在專案組為線索中斷而一籌莫展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卻在深夜悄然降臨。

5月3日晚，九點多鐘。已經(jīng)歇下的“四海武館”，大門被人“砰砰砰”地敲響了。

負責守夜的伙計馬三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正是已經(jīng)離開武館的學(xué)員賈天祥。

賈天祥一臉焦急，說有萬分緊急的事，要求見“先生”。

在武館里，“先生”是入室弟子對師父騰四海的尊稱。賈天祥的武術(shù)底子不錯，悟性又高，是上一期學(xué)員中，唯一一個被騰四海看中，收為入室弟子的。

可騰四海的規(guī)矩極大。他習慣早睡早起，一旦躺下，最忌諱被人吵醒，天大的事也得等到天亮再說。因此，馬三哪里敢去通報，一個勁兒地擺手，讓賈天祥明天再來。

賈天祥不敢硬闖，卻也不肯離去，兩人就在門口僵持住了。

正在這時，武館的賬房周先生，恰好從外面訪友回來。賈天祥一見，如同見到了救星，連忙上前行禮，一把將周先生拉到旁邊，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了幾句話。

周先生聽完，臉色也是一變。他當即對馬三說：“放他進去。我去叫醒當家的。你別怕，有什么事，我來擔待！”

那么，賈天祥究竟有何要事，竟能讓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周先生，都敢于去觸碰騰四海的逆鱗呢？

原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

那是在丁康達送抄本到武館大約一周之后，他從灌縣來了一個姓宋名今云的朋友。這宋今云早年也曾習武，和賈天祥一同拜過師，因此賈天祥一直稱他為“師兄”。

故友相見，自然是推杯換盞，好不熱鬧。那天，賈天祥喝得有點兒高了，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天南海北，胡吹海侃。酒桌上，聊著聊著，自然就聊到了武術(shù)圈里的新鮮事。他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好像是把前幾天在武館里發(fā)生的那一幕，當成趣聞講給了宋今云聽。

他眉飛色舞地描述了丁老爺子如何耗時一年多，謄抄了一整套《少林拳術(shù)要義》，又是如何用一口精致的綠皮箱裝著，鄭重其事地送到武館，從而引發(fā)了師父騰四海對弟子們的一番教誨。

當時只當是酒后吹牛，過后也就忘了。

可現(xiàn)在被刑警這么一問，他猛然驚醒：那樁離奇的綁架案，會不會就跟自己這次酒后失言有關(guān)？

想到這里，賈天祥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他越想越怕，如果那個宋師兄真的犯了事，將來被公安局抓了，把自己給供出來，那自己豈不是成了包庇犯？這個罪名，他可擔待不起！

他在家里坐立不安，如坐針氈，捱到九點多鐘，實在是憋不住了，這才決定連夜趕到武館，向師父求助。

聽完賈天祥的講述，騰四海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沉思半晌，對賈天祥說：“這件事，你做得對。必須馬上告訴公安局的同志?！?/p>

他安慰賈天祥不必驚慌，說自己這幾天一直跟專案組有聯(lián)系，天一亮，他就親自去一趟分局，先把這個情況說明。如果刑警覺得這是一條重要線索，自然會再去找他。

于是，便有了第二天上午，專案組全體再次造訪武館的一幕。

李成道聽完騰四海的這番陳述，精神大振！他立刻意識到，這條線索的價值無可估量！案子查到這里，所有的路似乎都堵死了，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宋今云”，很可能就是那把能夠打開僵局的鑰匙！

事不宜遲，李成道當即決定，立刻派人奔赴灌縣，對宋今云的情況進行全面調(diào)查！

灌縣距離成都百余里地，在當時交通不便的情況下，往返一趟并不容易。專案組一時間也弄不到汽車。熱心的騰四海再次伸出援手，他動用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直接跟駐扎在成都的解放軍部隊借來了一輛美制的中吉普。

當天中午，刑警張凡、宋顯遜和斯遇春三人，便跳上顛簸的吉普車，一路塵土地朝著灌縣疾馳而去。

抵達灌縣后，三位刑警首先來到縣公安局，請求協(xié)助?？h局方面非常配合，立刻派出了兩名熟悉當?shù)厍闆r的偵查員。

通過初步了解，灌縣確實有宋今云這么一個人。三十五歲，沒有正當職業(yè)，整日里在縣城游蕩，結(jié)交的也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沒有人能說清他到底是靠什么營生的。

進一步的調(diào)查，終于從一個平日里跟宋今云經(jīng)常一起喝酒打牌的閑人魯某口中，得到了一個關(guān)鍵信息：宋今云此人，目前并不在灌縣，而是居住在成都的蜀營街！

刑警張凡心細如發(fā)，他多問了一句：“這個宋今云，長得什么模樣？有什么明顯的特征沒有？”

那魯某想了想，一拍大腿說：“有！那家伙別的記不清，但他左邊嘴角上，有一道寸把長的傷疤，像是刀砍的，笑起來的時候特別明顯！”

傷疤！

聽到這兩個字，三名刑警的眼睛同時亮了！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抑制不住的驚喜和興奮！

這個特征，與之前假扮電工上門、企圖搶劫丁家的那個“疤臉師傅”，完全吻合！

就是他！

07

線索在這一刻完美地串聯(lián)了起來。那個神秘的“宋今云”，就是這起連環(huán)案的直接執(zhí)行者之一！

案情取得了決定性的突破！

當天傍晚，根據(jù)魯某提供的地址，三名刑警在成都蜀營街的一處民房內(nèi)，將毫無防備的宋今云一舉抓獲。

而與宋今云一同束手就擒的，還有另外一名正在和他喝酒的男子。此人，正是之前被眾人忽略的、與宋今云一同假扮電工的同伙——尤龍。

兩名犯罪嫌疑人，至此，全部落網(wǎng)！

宋今云、尤龍落網(wǎng)后，專案組對他們連夜提審。

二人在證據(jù)面前認罪，供認假扮電工搶劫、雨夜掘墻行竊、綁架丁勝利三樁事。問及動機，果如專案組所料，圖謀丁家綠皮箱。

尤龍交代：其38歲，灌縣人，父抽大煙敗光家產(chǎn)，15歲參軍，后私吞盜墓贓物逃回家鄉(xiāng)，卻遭聶奎耀騙財、告發(fā)，只得亡命天涯。后聽聞“復(fù)仇堂”替人報仇，便前去投奔。

這個“復(fù)仇堂”，據(jù)尤龍交代，乃是由重慶人任逸冠所創(chuàng)辦。

這任逸冠是前清的秀才，據(jù)說才學(xué)極高。若不是光緒爺在位時廢除了科舉，他一路考下去，中個舉人、進士，最后外放做個封疆大吏也未可知。

可惜時運不濟，科舉一廢，他那一肚子經(jīng)綸便沒了用武之地。

好在家中尚有些積蓄，他便在重慶朝天門碼頭附近，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旅店，當起了老板。

旅店開到第十個年頭，一個秋雨連綿的夜晚，店里來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旅客。這個名叫亞岱爾的英國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任逸冠這個前清秀才的人生軌跡。

亞岱爾，其真實身份，是一個被當時淞滬護軍使署通緝在案的江洋大盜。

此人早年因在英國犯罪，被流放至澳大利亞。后來設(shè)法脫逃，輾轉(zhuǎn)印度、香港，最后冒充傳教士的身份，潛入了上海。

此人巧舌如簧，極善蠱惑人心。他竟忽悠了滬上某位富家子弟，出資贊助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名為“循禮教”的新派教門。短短數(shù)年間，便發(fā)展了數(shù)百信徒，騙取了大量錢財，更誘奸了無數(shù)婦女。

最終，“循禮教”引起了華界警方的注意。就在警方準備對其采取行動時，這家伙卻嗅到了風聲，連夜卷走了其騙得的部分金銀珠寶，一路逃到了重慶。

他出逃時，用來裝載財寶的，正是那口日后成為“復(fù)仇堂”信物的英制綠皮箱。

亞岱爾住進了任逸冠的“逸冠旅社”。許是長途奔波后精神松懈，也許是酒精的作用，這個老江湖竟然犯了“財不露白”的大忌，關(guān)起房門，清點起了箱子里的珠寶。

而這一幕，恰巧被飯后無事、正準備來找洋人聊天的旅店老板任逸冠，從門縫里看了個一清二楚。

看著那滿箱耀眼的金銀珠寶，任逸冠這個讀了一輩子圣賢書的秀才，心底里最原始的貪念，被瞬間點燃了。

他當晚便起了殺心，以給亞岱爾的茶水里添加安神藥為名，下了劇毒。

半夜，亞岱爾毒發(fā)身亡。次日，任老板用幾個錢打發(fā)了前來驗尸的警察，便以“洋人急病暴斃”為由，將此事遮掩了過去。

一年后，任逸冠用這筆不義之財，創(chuàng)辦了“復(fù)仇堂”。據(jù)他自己所說，是因開旅館期間，見多了蒙冤受屈、報仇無門的苦主，才萌生了替天行道、助人伸張正義的想法?！皬?fù)仇堂”的規(guī)矩是：凡蒙受不白之冤者，經(jīng)堂內(nèi)成員引薦，查明情況屬實后，便由堂里出資，收買江湖殺手，將仇家干掉。而作為回報，受助者便自動成為“復(fù)仇堂”的成員，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任逸冠毒殺亞岱爾后，那口裝滿珠寶的綠皮箱，便留了下來。創(chuàng)辦“復(fù)仇堂”時，他突發(fā)奇想，宣布這口皮箱便是堂主的信物和標志。不論何人，只要持有此箱，便是“復(fù)仇堂”的當家人，所有成員必須聽其號令。

任逸冠死后，堂主之位傳給了瘸腿的厲有威。厲有威接手后，將“復(fù)仇堂”變成了一個收錢辦事的職業(yè)暗殺組織。

再后來，厲有威死于內(nèi)訌，堂主之位便落到了第三任堂主，也是末代堂主杜白手的手中。

這杜白手本就是一名職業(yè)殺手。尤龍正是在厲有威執(zhí)掌“復(fù)仇堂”時期加入了該組織，并最終成為了新堂主杜白手的貼身隨從。

杜白手的堂口就設(shè)在成都，是一家專做寺廟生意的香燭鋪。

1938年的一天，杜白手突然對尤龍說他要出趟遠門，歸期不定。臨走時，他帶走了那口平時極少動用的、作為堂主信物的綠皮箱。

七天后，杜白手獨自一人回來了。

令尤龍感到驚奇的是，那口綠皮箱并沒有被帶回來。緊接著，杜白手便遣散了香燭鋪的師傅和伙計，給了尤龍一百塊大洋，讓他也回灌縣老家去。

從此，杜白手便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再無音信。

審訊到這里，尤龍交代，當年杜白手出門前，曾跟他提過一嘴，說是要去城西的“六順典當行”辦點事。

當他從好友宋今云的口中，偶然得知賈天祥在酒桌上泄露的秘密：丁康達用一口綠皮箱裝著手抄本送去武館時，他立刻就將這兩件事聯(lián)系了起來。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和宋今云的腦海中萌生：杜白手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那口作為“復(fù)仇堂”信物的綠皮箱，如今成了無主之物。如果能把它弄到手，他們便可以冒充“復(fù)仇堂”的新任堂主，憑借這個名號和信物，在江湖上招搖撞騙，大發(fā)橫財！

于是，便有了之后一系列針對丁家的陰謀。至于綁架成功后又把人質(zhì)送回去，那是宋今云的主意。他說這事兒動靜太大了，肯定已經(jīng)驚動了公安局，再搞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不如先把孩子放了，讓風聲過去，再想別的法子去圖謀那口箱子。

至此，這起離奇綁架案的全部真相，似乎已經(jīng)水落石出。一個覆滅的江湖組織，一種象征權(quán)力的信物，兩個利欲熏心的蠢賊，共同導(dǎo)演了這場驚心動魄的鬧劇。

案件看似告破，5月6日李成道安排張凡、斯遇春起草結(jié)案報告，其余人員歸原單位。

但張凡梳理案情時發(fā)現(xiàn)漏洞。

08

尤龍曾是“復(fù)仇堂”末代堂主杜白手的貼身隨從，對于堂內(nèi)的規(guī)矩和成員的構(gòu)成他比誰都清楚。這樣一個核心圈子里的人物，難道會不知道憑他自己和宋今云那點微末道行，根本就不可能冒充得了“復(fù)仇堂”的第四任堂主？

張凡與斯遇春分析：“若僅找傀儡，沒必要用假口供；他們愿扛下所有，是因背后人更厲害，怕報復(fù)家人！”

張凡一拍桌子：“去提審！不挖幕后大魚不結(jié)案！”

二人找李成道匯報，李成道正辦命案，聽聞分析后贊許：“言之有理！支持追查，需支持找我！”

他們先提審尤龍無果，再提審宋今云。斯遇春遞煙閑聊，曉以政策：“罪行有大小，態(tài)度有好壞，量刑會區(qū)別對待?！?/p>

見宋今云動搖，突然發(fā)問：“搞到箱子后誰主持活動？”

宋今云狡辯“尤龍說我倆輪流”，斯遇春拍桌斷喝：“還不老實！憑你倆能冒充堂主？最后機會，坦白從寬！”

宋今云心理防線崩潰。

原本，他和尤龍私下里早已盤算得清清楚楚，等把那口象征“復(fù)仇堂”權(quán)力的綠皮箱弄到手，就由他們二人合伙冒充堂主。兩人甚至多次湊在一塊兒，細細琢磨過冒充的門道：該用怎樣的口吻跟江湖上的人打交道，該先去哪些有“復(fù)仇堂”舊部的地界亮明身份，又該如何借著“堂主”的名號收攏人心、謀些好處，連應(yīng)對可能起疑的細節(jié)都反復(fù)推演過。

可這一切計劃，都在尤龍接待了一位他喚作“表兄”的男子后，徹底變了樣。那次見面后沒幾天，尤龍突然找到他，語氣篤定地推翻了之前的約定，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更適宜冒充堂主的人選。他還特意強調(diào)，那位朋友不僅有模有樣，更有實打?qū)嵉谋绢I(lǐng)和魄力，即便真讓他執(zhí)掌“復(fù)仇堂”，也完全能扛得起擔子，甚至會比當年失蹤的前任堂主杜白手，做得還要周全、還要有威望。

張凡追問：“尤龍叫他什么？”

宋今云答：“好像叫‘福潤’?！?/p>

張凡驚起：“是阮福潤！”

張凡有個優(yōu)點，特別愛學(xué)習。工作之余，一有空就向隊里的老刑警虛心求教。他還把軍管會公安部內(nèi)部印發(fā)的那套五本油印的《社情資料》翻來覆去地看，將近半年的時間，新書都讓他給翻成了舊書，紙張邊緣都起了毛。

《社情資料》記載，阮福潤真名叫阮柏壽，是川東水陸大慣匪，上了通緝名單！

阮柏壽這條大魚的出現(xiàn)，讓整個案件的性質(zhì)瞬間發(fā)生了改變。李成道接到張凡和斯遇春的匯報后，當即意識到，這已經(jīng)超出了“4·27”專案組的職權(quán)范圍。他立刻向上級作了詳細匯報。

5月7日，趙方下令將追緝工作移交市局“交辦組”，調(diào)張凡、斯遇春協(xié)助，交辦組副組長黃國城（原十八兵團偵察科長，剿匪經(jīng)驗豐富）全權(quán)主持。

黃國城聽完案情，指著地圖分析：“阮柏壽難長期藏在灌縣，且他說過回川東看風頭，大概率已離開。但他不知尤龍、宋今云落網(wǎng)，還會回灌縣找尤龍要綠皮箱消息，我們?nèi)ス嗫h查他此前行蹤，或許能守株待兔！”

當日下午，黃國城帶五人赴灌縣，聯(lián)合縣局兩名偵查員查旅館，沒有任何線索。

縣局偵查員提議：“灌縣有寺院道觀可留宿，阮柏壽反偵察強，或藏在那?！?/p>

次日，偵查員扮香客訪查，城南關(guān)帝廟廟?；貞洠骸扒迕鞴?jié)后第三天，縣城北門街上一家名叫“和康雜貨店”的老板解和康領(lǐng)一精悍中年男借宿，說男的是他遠房親戚，從藏區(qū)回重慶，沒證件住不了旅館。那人住一晚，給三萬舊幣當香火錢。當時最好旅館一晚才六千，反常得很?！?/p>

黃國城立刻傳解和康，解和康見事泄，承認領(lǐng)的是阮柏壽，辯稱：“我倆是忠縣同鄉(xiāng)，二十年沒見，他說從藏區(qū)回川東，順路拜訪，我不知他是通緝犯！”

黃國城未點破，訓(xùn)誡后放他回去，料定阮柏壽還會找解和康。隨即在“和康雜貨店”對面設(shè)點，派便衣二十四小時監(jiān)視。

針對阮柏壽的布控迅速展開：黃國城設(shè)指揮部于縣局后院，在灌縣寺院、旅館、車站設(shè)暗哨，還從派出所抽10名便衣，由張凡、老周、小許守“和康雜貨店”，征用對面空棺材鋪二樓監(jiān)視，視野全覆蓋。

兩人輪守兩夜，前兩夜無異常。

5月9日夜降雨，老周提議雙人值守防紕漏。

次日天亮，小許去報“一夜無事”，解和康卻慌張來縣局：“昨晚阮柏壽來過了！”

據(jù)解和康回憶：下半夜三點，他被搖醒，見床前黑影，剛要喊被捂住嘴，黑影低聲：“是我。”

解和康睜眼一看，竟然是阮柏壽。

阮柏壽松開手問：“這幾天有人找過你沒？廟祝沒出事吧？”

解和康答：“沒人找，廟祝沒事?！?/p>

阮柏壽再問：“南門姓尤的廚子（尤龍）怎么樣了？”解和康按警方交代答：“他去成都了，說找大館子，聽人說住米市壩綢緞店親戚家?！?/p>

阮柏壽沒疑，留錢說：“我走了，別馬上開燈?！?/p>

隨后消失，解和康嚇破膽，天亮才敢報案。

黃國城分析：“阮柏壽回灌縣是確認尤龍是否得綠皮箱，現(xiàn)在他信了‘安全’，定會去成都！”

他立刻部署：通報市局布控米市壩綢緞店，灌縣守交通要道，隨后帶人馬返成都。

途中黃國城復(fù)盤：“阮柏壽疑心重，不會親自去綢緞店！他會找成都街頭‘老棒’（挑夫、力工）打探！”立刻停車到鎮(zhèn)公所打電話，補充指令：“布控人員盯緊綢緞店，還要留意周圍‘老棒’，有人替陌生人打探尤龍，立刻秘密跟蹤！”

黃國城一行人中午趕回成都，立刻調(diào)查米市壩“祥瑞綢緞店”。

老板尤思坤是尤龍?zhí)檬?，本分守法，尤龍常來小住?/p>

針對綢緞店的布控工作，迅速而嚴密地展開了。幾名精干的偵查員，化裝成茶客、小販、黃包車夫，分布在綢緞店的四周，形成了一個看似松散、實則嚴密的監(jiān)視網(wǎng)。

黃國城則親自坐鎮(zhèn)在街對面一家茶館的二樓雅間里，用一副高倍望遠鏡，居高臨下地掌控著全局。然而，即便是如此周密的布置，還是出現(xiàn)了一個誰也沒有預(yù)料到的致命疏漏。這個疏漏，并非來自布控環(huán)節(jié)，而是源于看守所。

09

原來，尤龍在被捕入所的第二天，就按照規(guī)定，向所方提出了要求，希望能寫一封家信給親戚，好讓他們送些被褥和生活用品進來。

“4·27”專案組在移交人犯時，只想著追查阮柏壽這條線，竟忘了向看守所方面特別交代，要切斷尤龍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

看守所方面自然是按章辦事，批準了尤龍的請求。尤龍在成都的親戚，只有堂叔尤思坤。于是，這封信，便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了“祥瑞綢緞店”。

尤思坤送被褥后，店員都知尤龍被抓，警方“守株待兔”計劃落空。

下午，阮柏壽雇的挑夫（“老棒”）進店，假意買布問：“你們東家侄兒尤龍，最近在店里沒得？”

店員答：“他出事嘍！前幾天被公安局抓走啦！”挑夫不動聲色離店，告知阮柏壽。

可以想見，當阮柏壽從“老棒”口中得知尤龍已經(jīng)被捕的消息時，會是何等的震驚和后怕。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暴露，成都已是龍?zhí)痘⒀?，一刻也不能再待?/p>

那么，警方又是如何在這看似已經(jīng)斷了的線上，重新找到阮柏壽的蹤跡呢？關(guān)鍵，就在于黃國城那個極具預(yù)見性的補充指令。

當晚，黃國城通過市綢布業(yè)同業(yè)公會的關(guān)系，秘密約見了綢緞店老板尤思坤。一番交談下來，得知下午確實有個挑夫模樣的人來打聽過尤龍的消息，黃國城便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發(fā)生了。

不過，他并未氣餒。他立刻讓尤思坤把那個接待挑夫的店員找來，詳細詢問了當時的情況。然后，他連夜傳喚了那個受雇于人的挑夫“老棒”。

“老棒”交代，按照約定打探到消息后，便前往兩人事先約好等回話的那家小飯館。

可到了飯館，卻左等右等，都不見那個瘦小男人的蹤影。他以為對方變卦跑了。

正為那即將到手的一萬元鈔票打了水漂而懊惱不已時，飯館臨窗的一個座位上，忽然伸出一個燙著時髦卷發(fā)的腦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沖他喊道：“喂，這兒！”

“老棒”定睛一看，是個三十來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正朝他招手。

“老棒”走過去，那女子開門見山地問：“怎么樣了？”“老棒”沒急著開口，而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頭，在桌上點了點。

那女子稍一愣怔，隨即明白了過來。她從精致的小皮包里抽出錢包，拿出了一張一萬元的鈔票，放在了桌上。

“老棒”這才把手壓在鈔票上，低聲將打聽到的情況說了。說完，他把錢揣進兜里，轉(zhuǎn)身就要走。

那女子卻叫住了他：“大哥，別急著走嘛。我給你叫了兩個小菜，三兩白酒，你吃了再走也不遲，錢我都付過了?！闭f著，她招手喚來店里的跑堂，吩咐了幾句，這才扭著腰，款款離去了。

黃國城敏銳地從“老棒”的敘述中，捕捉到了一個細節(jié)，那個女子，跟飯館的跑堂似乎很熟悉。他立刻派人去那家飯館進行調(diào)查。果然，跑堂的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女子。他說，這女的就住在飯館后面不遠的靖安坊里，姓陸，是個寡婦，平日里出手闊綽，是飯館的?？?。

黃國城判斷阮柏壽藏在陸家，立刻帶隊包圍。偵查員破門喊：“開門！公安局，查戶口！”

隨著一聲斷喝，偵查員們破門而入。屋子里，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從床上驚起，企圖翻窗逃跑。然而，屋外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那個在川東地區(qū)為禍多年、狡猾如狐的巨匪阮柏壽，和他那正在溫存中的情婦陸寡婦，雙雙被警方校對當場抓獲。

至此，這起由一口神秘的綠皮箱引發(fā)，牽涉到一個覆滅的江湖暗殺組織，歷經(jīng)搶劫、盜竊、綁架等多重波折的“4·27”大案，終于全案告破。

阮柏壽押回川東公審后槍決，尤龍、宋今云、解和康、陸秀花分別判有期徒刑。綠皮箱留市公安局檔案室，訴說這段江湖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