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昌平殯儀館灰白的屋檐上，像誰不小心打翻的鹽罐。12月15日早八點，工作人員把門掩得只剩一條縫，門縫里飄出的不是哀樂，是鄧麗君的《獨上西樓》，何晴生前KTV必點曲目。她說過，送別要美，哭也要哭得好看。

許何抱著遺照站在第一排，照片選的是90年代黑白劇照，秦可卿的側(cè)臉，眼尾帶一點欲說還休。他囑咐打印店“把我媽P瘦兩斤”，店里小伙愣是沒敢問緣由。追悼冊內(nèi)頁夾著一張小紙條：雪天禁止穿深色外套。那是母親寫給小學(xué)三年級他的，當年他覺得丟人，如今紙條泛黃，字跡被淚暈成一小朵云。

廖京生最后一個到，羽絨服領(lǐng)口磨得起毛，進門先對遺照鞠了半躬，再對許何鞠了整躬。兩人沒說話，廖京生把手里那袋大白兔奶糖遞過去——拍《女子戲班》時，何晴在片場分糖，說“嚼著甜，哭戲不苦”。糖紙早換成新的，可許何摸到袋底，還是摸出一顆1998年的老糖，紙都粘住了。他忽然明白，所謂“老友”，就是替你保存青春碎片的人。

張青帶來一保溫桶桂花酒釀，說是去年冬至和何晴沒喝完的。她擰開蓋，酒味躥出來，像把小小的暖爐放在每個人手心。大家排隊舀一勺，沒人出聲，瓷勺碰桶壁的叮當，倒成了現(xiàn)場最響的“悼詞”。王衛(wèi)國喝完把勺子舔干凈，嘟囔一句“老何摳門，次次舍不得放桂花”，旁邊人破涕為笑，笑完又憋回去，腮幫子酸得疼。

六小齡童的花圈卡在門口，緞帶被風(fēng)吹得打結(jié)，保安想剪斷，許何攔了：“讓他自己解， Uncle 章最煩別人動他如意金箍棒?！蔽毯绲幕ㄈΩ劫浺粡埧ㄆ?，寫著“小喬，赤壁的風(fēng)停了”，卡片背面是口紅印，她拍戲?qū)诩t色號偏執(zhí)，覺得999才襯得上“三國第一美人”。張國強沒寫悼詞，直接快遞來一把折疊紙扇，扇面是他倆當年在橫店河邊撿的柳葉，壓成書簽后一直塞錢包，如今葉子薄得像忘了臺詞的嗓子。

爭議照片是王明強發(fā)的：病房窗臺上，何晴光著頭，正跟護士學(xué)折紙飛機，飛機翅膀?qū)懼扒乜汕浣^版簽名”。評論區(qū)吵翻，有人說消費逝者，有人喊“這才是真實”。王明強沒刪帖，只補了一句：她讓我拍的，說“得讓大伙兒知道，美人也會敗給化療，但敗得漂亮”。一句話把罵聲噎回去，像給網(wǎng)絡(luò)嘴里塞了顆醒酒糖。

出殯那刻，雪忽然大起來。許何把毛茸茸的圍巾繞到遺照上，小聲嘀咕：“媽，這次不用偷穿我羽絨服了?！膘`車啟動，他跟著跑兩步，又停下，像小時候放學(xué)找不著家長，原地立正，敬了個歪歪扭扭的少先隊禮。廖京生在后面看著，想起拍《大宅門1912》時，何晴說過最羨慕校園戲，因為“白襯衣配紅領(lǐng)巾，怎么拍都是青春”。此刻雪幕把靈車裹成巨大的曝光過度，倒真像一幀被拉長的校園膠片。

人散了，保溫杯里剩最后一口酒釀，張青沒舍得倒，埋進殯儀館外的桂花樹下。她拍拍樹干，像在拍老姐妹的背：“明年開花早點，別讓她等?！毖├^續(xù)下，蓋住腳印，蓋住花圈，也蓋住那條“禁止深色外套”的紙條。只有奶糖袋被風(fēng)吹得嘩啦響，像有人在遠處拆一臺老式膠片機，一格一格，回放58年的明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