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下午3點，廣東順德德勝體育中心，全國第十二屆殘運會暨第九屆特奧會男子聾人籃球決賽進入最后讀秒。 劉強看著場上飛奔的隊員們，那些曾因聽不見哨聲而自卑的少年，正用眼神和肌肉記憶完成一次次精妙配合。比分牌最終定格在84比79，劉強和隊員們相擁而泣。

四川隊教練劉強緊握雙拳，手心的汗水幾乎能浸透戰(zhàn)術板。當終場哨聲響起，這個沉默的世界瞬間被另一種震耳欲聾的情感淹沒——隊員們沖向彼此，擁抱，跳躍，淚水和汗水交織在一起。

這是四川隊首次獲得殘?zhí)貖W會集體項目金牌，也是整個四川殘疾人集體運動項目在全國殘?zhí)貖W會取得的第一枚獎牌，標志著四川殘疾人集體運動項目從此結束零獎牌的歷史。

▲四川聾人男籃將士合影 受訪者供圖

害怕教練離開：

孩子們當年搶著給教練洗碗盤

17日，紅星新聞記者采訪到了主教練劉強，他說，他的特教生涯始于一種“偶然的心軟”。

1997年從職業(yè)籃球退役后，他進入政府部門工作。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接觸到了一群特殊的籃球愛好者——成都市特殊教育學校的聽障孩子們。那時，成都還沒有正式的聾人籃球隊。

劉強回憶，他每天下班后，騎著自行車趕到學校，義務教球一個半小時。而促使他留下的，竟是孩子們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珍惜。

食堂里，只要劉強吃完飯放下筷子，總會有孩子迅速搶過他的碗盤去清洗，“他們不會說‘教練辛苦了’，但用這種方式告訴你：我們怕你離開?！?/p>

飯桌上，只要教練沒有先動筷子，整桌的孩子都會盯著菜肴安靜等待?！澳欠N被尊重的感覺，反而讓人心酸。”劉強說。

他清楚，這些孩子從特校畢業(yè)后，大多只能送外賣、打零工，籃球可能是他們黯淡青春里唯一的光。訓練間隙，劉強經常看著這些沉默的隊員發(fā)呆。他們中的許多人，從十四五歲跟著他練球，如今已過而立之年。

隊員中年齡最大的張利剛44歲，最小的曹鎮(zhèn)天才20歲。這支隊伍的年齡跨度，恰好是一部四川聾人籃球的斷代史。

▲12月12日，四川隊主教練劉強（左）在比賽間隙布置戰(zhàn)術 圖據新華社

隊伍的專業(yè)化建設起步艱難。劉強說，聾人的語言邏輯可能與健全人不同，“不是我摘的花”在他們腦中可能是“花我摘的不是”。一個簡單的擋拆戰(zhàn)術，健全人一節(jié)課能掌握，他們需要反復練習三到四節(jié)課。訓練的本質成了無數次的重復，直到肌肉產生記憶，直到眼睛能讀懂眼睛。

劉強也學會了基本的訓練手語，訓練中，“他們做對了，我就豎起大拇指；錯了，就停下來，讓他重新觀看教練的動作?！?/p>

發(fā)明秘密武器：

隊員們創(chuàng)造了專屬戰(zhàn)術手勢系統(tǒng)

12人的隊伍，多數隊員來自成都。隊長羅川有著一張娃娃臉，身材敦實，打球風格讓人想起NBA球員凱爾·洛瑞。5歲時因藥物致聾，他的世界從此安靜下來，自卑和自閉曾經如影隨形。

“以前和健全人打球，看他們隨口就能交流戰(zhàn)術，我卻什么都聽不見?！绷_川通過手語翻譯“說”，“籃球場上只有我是安靜的，那種孤獨能把人吞掉?！?/p>

籃球改變了一切。在劉強的隊伍里，羅川發(fā)現(xiàn)原來“對話”可以不依賴聲音。他們發(fā)明了一套專屬的戰(zhàn)術手勢系統(tǒng)。常規(guī)手語無法表達復雜的戰(zhàn)術變化，比如“二三聯(lián)防”和“三二聯(lián)防”的區(qū)別。于是隊員們自己創(chuàng)造：二在前、三在后代表一種聯(lián)防陣型；手掌翻轉角度變化，代表不同的防守輪轉策略。

“我們得像特工一樣保密，防止對手破譯戰(zhàn)術手勢。”劉強笑著說。這套沉默的密碼，成了他們最強大的武器。

▲12月10日，四川隊球員鄧小軍（右）和隊友在比賽中使用手語交流 圖據新華社

王梓陽是隊伍里的大學生球員，2019年，他考上了樂山師范學院。其實他的分數足以去更好的大學，但為了每周能回成都訓練，他選擇了留在四川。每個周末，他坐高鐵穿梭于樂山和位于四川的聾人籃球訓練基地之間，這樣的奔波持續(xù)了3年。由龍泉驛區(qū)殘聯(lián)承訓、以成都運動員為主力的四川隊12名隊員都全職訓練。

沒有后路，唯有冠軍。

▲四川隊的比賽現(xiàn)場 受訪者供圖

決勝時刻：

“心跳加快，手心全是汗”

決賽對手廣東隊是扎根佛山16年的老牌勁旅，2019年的全國冠軍。他們的主場，有近5000名觀眾山呼海嘯。

“那種聲浪是有形的，你能看見籃板在輕微震顫?！眲娀貞浀?。但對四川隊的孩子們來說，這一切依然是部無聲片——最激烈的喧囂，于他們卻是最深的寂靜。

廣東隊教練曾是職業(yè)球員，與劉強是老相識。他們針對性鎖死了四川隊的得分核心、場均能拿30分的13號高一博。但四川隊同樣還以顏色，用貼身肉搏限制了廣東隊神射手黃炳華的三分雨。

比賽變成體能和意志的消耗戰(zhàn)。劉強描述當時的緊張，“心跳快得要從嗓子眼蹦出來，手心全是汗。”

▲四川隊球員激情慶祝 受訪者供圖

轉折發(fā)生在最后三分鐘。四川隊一次成功的防守反擊，球傳到側翼的羅川手中。這個小時候因自閉不敢與人目光接觸的青年，此刻眼神如炬。他沒有選擇突破，而是在三分線外一步急停、起跳、出手?；@球劃出的弧線，在5000人的驚呼聲中，洞穿籃網。85比77，四川隊領先8分，提前鎖定勝利。

終場哨響的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隊員們愣了一秒，然后像決堤的洪水般涌向彼此。他們聽不見自己的歡呼，卻能看見彼此眼中燃燒著的火焰終于綻放；他們聽不見自己的哭喊，但胸膛的震動傳遞著同一種狂喜。

▲12月15日，四川隊教練劉強（上）被球員拋向空中 受訪者供圖

奪冠回響：

改變的不僅是12個人的命運

對劉強而言，這枚金牌的意義遠超競技本身，“這個群體，被關注得太少了。”

劉強認為，體育強省也要看三大球能否崛起。今年四川在全運會和全國殘?zhí)貖W會上獲得的兩枚籃球金牌，一枚來自劉強帶領的聾人男籃，另一枚來自他師弟楊毅帶領的U22女籃隊伍。在籃球的世界里，健全與殘疾的界限被模糊了，只剩下對同一項運動最純粹的熱愛。

更深遠的變化正在發(fā)生。王梓陽在大學里，有同學為了和他交流籃球技巧，主動學習手語；曾經自閉的羅川，現(xiàn)在能坦然面對鏡頭“說話”；12個隊員的家庭，因為孩子的這次奪冠，對“殘疾人”三個字有了全新的理解?！盎@球治愈了孩子們心理上的疾病。”劉強說，“這12個孩子的人生，甚至他們家庭的命運，都因此改變了。”

▲球隊奪冠，四川隊將士登上領獎臺受訪者供圖

夜幕降臨，隊員們聚在酒店房間，用手機打字交流著比賽細節(jié)。雖然冠軍已經到手，但他們已經開始討論明年的訓練計劃。

劉強看著這些“沉默”的年輕人，想起多年前特校食堂里，那些搶著幫他洗碗的手。那時的小心翼翼，如今已成長為可以為他人擋風遮雨的臂膀。

紅星新聞記者 戴佳佳

編輯 包程立 審核 任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