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愛情的人那里是沒有物質(zhì)的

作者丨黑格爾

一個人如果沒有成為事物的中心的那種驕傲，集體的整體的目的對他成為至高無上的東西，他就會同所有其他個人一樣，感到自己是整體中如此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輕視他自己。

由于死的東西這里形成愛的關系中的一個方面，所以愛就只是為物質(zhì)所包圍或束縛著，而這種物質(zhì)本身對于愛是漠不相干的。在這種情況下，愛的本質(zhì)只在于：人在他的最內(nèi)在的本性里是一種與客觀性或物質(zhì)相反對的東西、獨立的東西；對他來說，一切別的東西都是外在于他的世界。這個外部世界同他自身一樣也是永恒的，所以盡管他的諸多對象變化不息，不過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是確定地存在著，他的諸多對象和他的神也存在著。

由于這個緣故，在面對損失時，他可以感到平靜和某種安慰，相信他的損失是會得到補償?shù)模驗閾p失在他看來是可以補償?shù)?。這樣，物質(zhì)在人們看來是絕對的。但是，當然如果他本人絕不存在，那也不會有任何事物對他而存在，而為什么他也有必要存在呢？至于他可能存在，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除了包含在他的意識內(nèi)一大堆有限事物之外，什么東西也沒有；自身完成的、永恒的〔與客體的〕結合是沒有的。不過要人向這方面設想下去，當然他是忍受不了的。人只是作為〔與客體〕相對立之物而存在，而對立物是彼此互為條件的，是有條件物。

他必須設想他自身超出他的意識，因為沒有被決定者就沒有決定者，反之沒有決定者也沒有被決定者?！矡o論主體或客體〕，沒有一個是無條件的，沒有一個包含著自己本質(zhì)的根源在自身內(nèi)，每一方都只是相對地必然的；其一對其他而存在，因而也只有通過一個異己力量才是為自己而存在。一方與對方有了共同性只是由于這個異己力量的恩惠和恩典。除了在于一個異已之物中，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找得到一個獨立的存在，就是這個異己之物把一切東西奉送給人們，而且據(jù)說這個異己之物就是人們?yōu)榱怂陨淼男腋：筒凰?，所必須竭誠感謝，并誠惶誠恐地向它乞求的。

真正的結合、真正的愛只出現(xiàn)于有生命的存在中，這些有生命的存在具有同等的力量，并彼此相互承認對方是有生命的，沒有一方對對方說來是死的。這樣的真正的愛排除了一切對立。愛不是理智，理智的聯(lián)系總是讓雜多仍然是雜多，理智的統(tǒng)一本身仍然是對立物。愛也不是理性，理性的規(guī)定總是與被規(guī)定者完全相對立的。愛既不限制他物，也不為他物所限制，它絕不是有限的東西。愛是一種情感，但它不是一個個別的情感。一個個別的情感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整個生命?！脖憩F(xiàn)在個別情感中的〕生命力圖破除它的限制，向前推進直至消散在各式各樣的情感中，以便在這種多樣性的全體中獲得自己的滿足。但在愛中全體并不是包含著這許多特殊的、分離的情感之總和。

在愛中生命找到了它自身，作為它自身的雙重化，亦即生命找到了它自身與它自身的合一。生命必須從這種未經(jīng)發(fā)展的合一出發(fā)，經(jīng)過曲折的圓圈式的教養(yǎng)，以達到一種完滿的合一。分離的可能性和世界〔的多樣性〕與那種未經(jīng)發(fā)展的合一相對立。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反思總是越來越多地產(chǎn)生對立物（這些對立物在滿足了的情欲里得到統(tǒng)一），直至它把人的生命的整體與客體性對立起來。最后，愛揚棄了反思，消失于完全無客體性中，取消了對立物的一切異己性格，因而發(fā)現(xiàn)了沒有進一步缺陷的生命本身。在愛中分離物當然還存在著，不過不復作為分離物而存在，而是作為統(tǒng)一物而存在；〔主體的〕生命直感到〔客體的〕生命。

由于愛是對有生命之物的一種直感，所以要區(qū)別有愛情的人們，只在于他們是有死的、只在于他們想到死別的可能性，而不在于他們以為在現(xiàn)實中自己是分離開者，或者以為現(xiàn)實的東西只是可能的東西與存在的結合。在有愛情的人那里是沒有物質(zhì)的，他們是一個活生生的整體。人們說，有愛情的人具有獨立性、有其自己的生命原則，這只是意味著：他們可以死，〔可以為死亡所分離開。〕人們說，植物具有鹽和別的礦物元素，而這些元素自身帶有獨立的作用和自己獨特的規(guī)律，這是出于外在反思的說法，其實這只是意味著：植物是可以腐爛的。但是愛甚至要力圖取消〔情人作為情人與情人作為動物機體之間的〕這種差別，取消單純死別的可能性，甚至力圖使有死者與永恒不死相聯(lián)系。

如果情人之中的可分離的成分，在他們進入完全結合以前還保留某些自己特有的東西，就會使他們處于困境。這里就發(fā)生一種對抗：即存在于完全獻身、唯一可能的對立的取消，即結合中的對立的取消與還保留著的獨立性之間的對抗。前者〔完全獻身〕感覺得受到后者〔保留著的獨立性〕的阻礙。愛情不容許還有分離物、還有私有財產(chǎn)；愛情對于這種保持個體性或獨立性的憤怒就是羞恥。羞恥不是有死的肉體的一種感動，不是人自由保持其自身、自由持續(xù)其存在的表現(xiàn)。一個忠于愛情的靈魂，在受到一種無有愛情的攻擊時，他本身當然感受到這種敵意的侵侮，他的羞恥將會變成憤怒，這種憤怒現(xiàn)在只志在于保衛(wèi)自己的財產(chǎn)和權利。如果羞恥不是基于愛的后果，這種后果只是由于遭遇某種敵意的侵襲，而產(chǎn)生出來一種憤怒，反之，如果羞恥是某種按其本性來說具有敵意的東西，其目的在于保衛(wèi)自己的受到侵害的財產(chǎn)，那么我們將可以說，那些借口保衛(wèi)國家以侵略他國的暴君、那些沒有金錢決不出賣其色笑的少女，以及那些好虛榮、力圖吸引男子的女人，都是最有羞恥之心的人了。所有這些人都沒有愛情，他們對于他們的肉體的保衛(wèi)，是對侵害他們?nèi)怏w的義憤的反面。他們認為肉體有內(nèi)在價值，他們是無羞恥的。

一個純潔的心靈不會對愛情感到羞恥，但它以愛情的不夠完美為可恥，它責備自己還有一種外力、一種敵對的東西阻礙著愛情的完成。使純潔心靈感到羞恥的，只由于對肉體的憶念，只由于排他性的個人的出現(xiàn)或者只感到一個排他性的個人。羞恥并不是對有死的肉體、對獨特的小己的恐懼，而乃是屬于肉體和小己本身的恐懼，這種恐懼是可以隨著由愛情引起的在情人身上的分離因素的減少，而逐漸消失的。因為愛情比恐懼更加堅強。愛情對它自己的恐俱是沒有恐懼的，〔或者說，愛情不害怕自己的恐懼〕，但是愛情為自己的恐懼所伴隨，它揚棄了各種分離，憂慮著會發(fā)現(xiàn)它的抗拒者或堅固的對立物。愛情是一種相互的取和予，它羞慚，愛的給予會受到輕蔑，它羞慚，愛的接受不能夠得到對方的真心。但是，愛情仍然力求希望不至于落空，雖說它未必隨處都找到愛情〔的取予〕。情人接受了對方的愛情并不因而比對方更富有；他誠然也感到更富有，但總不會比對方更富有。同樣，獻出愛情的一方也不會因而更貧乏。由于給予對方，他也同樣增進了他自己的寶藏，（試比較《羅米歐與朱麗葉》中朱麗葉的話：“〔我的恩情如海那樣無邊，我，的愛情如海那樣深；〕我給予你越多，我就越是富有”。（見莎士比亞:《羅米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二場。——中譯者注）生命的這種財富是愛情在一切思想和靈魂一切多樣性的交流中贏得來的，因為愛情找出無窮的差別，并尋求無窮的統(tǒng)一，愛情轉(zhuǎn)向無窮多樣性的大自然，以求在自然的每一生命中去吸取愛情的養(yǎng)料。每個人身上最獨特的東西在情人的接觸和交感里結合成為一體，直到分離的自我的意識消失了，情人間的一切差別被揚棄了。

有死的因素，肉體，擺脫了它的可分離性，而一種永生的種子、一種永恒地自身發(fā)展著、自己產(chǎn)生著的萌芽、一個活生生的新事物出現(xiàn)了。這個結合體是不會再被分割開的?！苍趷壑?、通過愛〕，神是在起作用，神是在創(chuàng)造。但是這種結合體只是一個點，一種萌芽、〔一種未經(jīng)分化的統(tǒng)一〕；情人們不能對它作出貢獻，以便從其中找到多樣性的東西。因為在這種結合過程里，并沒有對付對立物，它乃只是一種純悴沒有任何分離的結合。一切能夠具有多樣性和客觀存在之物，這個新生事物必須引入它自身、使發(fā)生對立，并得到統(tǒng)一。這個萌芽從原始的統(tǒng)一性分化出來，越來越走向?qū)αⅲ㈤_始發(fā)展，它的發(fā)展的每一階段就是一種分離，其目的在于重新獲得生命自身的全部財富。由此足見其發(fā)展過程是這樣的：統(tǒng)一、分離物、重新結合。這些結合在一起的情人又重新分離，但是在嬰兒中這種結合本身又是未被分離的。

這種愛情的結合誠然是完美的，不過只有當分離了的情人們是處于這樣對立的地位，即一方是能愛的人，另一方是被愛的人，因而每一個分離的情人都是有機全體中的一個器官時，這種結合才是如此完美的。但是，除此以外，情人們卻同許多死東西有著聯(lián)系，有許多外在的事物屬于每一個情人。這就是說，一個情人同他相對立的許多事物發(fā)生關系，這些同他相對立的事物在他本人看來也仍然是對立物或客體。這就是為什么，情人們在他們許許多多財產(chǎn)的占有和權利的享有的過程中是可能發(fā)生多種多樣的對立的。那受一個情人支配著的死物，是同時與兩個情人相對立的，并且看來只有當死物受到雙方的支配時，那種結合才能發(fā)生似的。

一個情人，當他看見對方占有某種財產(chǎn)時，必定感覺到對方的這種特殊性，這種特殊性也是他所愿意的。他本人不能取消對方對于那種財產(chǎn)的排他性的支配，因為這又將會是對于對方的權力的一種反對，由于除了對客體加以支配外，也找不出別的對于客體的關系。他將會建立一種支配以與對方的支配相對立，并取消對方的一種關系，即取消對方對其財產(chǎn)的一切排他性關系。既然財產(chǎn)和占有物構成人們的生活思慮、關切中如此重大的部分，所以即在情人之間也不能不考慮他們關系之中的這一方面。即使雙方對于財產(chǎn)可以共同享用，然而所有權究竟屬于哪方，仍然還未決定，而且關于這種權利的思想是誰也決不會忘記的，因為人們所占有的任何東西都具有財產(chǎn)的法律形式。但是如果占有者一方賦予對方以同他本人一樣地占有財產(chǎn)的權利，那么公共財產(chǎn)也只意味著雙方中的這方或那方享有那物的權利。

黑格爾｜著，賀麟等｜譯

文章選自《黑格爾早期著作集》，商務印書館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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