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16歲少年在未管所遭毆打致死：被傷害的與被懲罰的）

張揚在深圳 受訪者供圖

紅星新聞記者 胡閑鶴 主編 王繼飛

編輯 成序 審核 任志江

（文中張揚、張曉、張濤均為化名）

2024年4月，不滿16歲的湖北襄陽少年張揚因犯罪獲刑，當年5月被移交湖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以下簡稱“湖北省未管所”）。完成兩個月的入監(jiān)學習后，7月底馬上可以被探視。

犯事前的那個暑假，張揚在姑姑張曉家看過一本書《活出生命的意義》。等待探視期間，姑姑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寫了長長一段留言，打算探視時把書帶給侄子重讀，讓他在特殊的境況中回想生命和自由的意義。

但書再也沒有機會送到侄子手上了。2024年7月22日晚，分配監(jiān)區(qū)后的四天，張揚進了ICU，次日凌晨死亡。檢方起訴書顯示，張揚遭同監(jiān)區(qū)3名罪犯多次毆打致死。這3人還借故毆打欺凌、體罰同監(jiān)區(qū)另外10名罪犯。

今年5月底，3人被控故意傷害罪、破壞監(jiān)管秩序罪一案開庭審理，目前案件尚未宣判。此外，未管所相關民警因涉嫌濫用職權犯罪，也被追究刑責。

最后一個暑假

2023年，不滿15歲的張揚經歷了家庭變故。當年3月，感情不合的父母離婚，他選擇跟著爸爸張濤過，媽媽去了鄰市生活。離婚后一兩個月，作為糖尿病的并發(fā)癥，張濤的一只眼睛失明了。那年暑假后半段，在廣州生活的張曉邀請哥哥張濤一家過去玩，順便陪他治眼睛。

8月11日，張揚和爸爸、奶奶來到廣州。在姑姑家，上初中后不怎么愛學習的他在姑姑、姑父的引導下看完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暢銷書《活出生命的意義》。兩年后再提到這本書時，張曉感慨萬千：“他當時仿佛預習了自己生命最后一段的經歷。”

周末，張曉帶張揚去深圳玩。一路上，她抓住短暫的相處機會跟侄子談心，并拍下了這位迷茫的少年坐著沉思的一幕?！八@個年紀已經懂得一些事情了，當我聊到某些話題時他會煩躁，不作聲?！睆垥哉f。

張曉建議哥哥留在廣州找份工作，“大城市方便治療眼睛，另一只千萬不能再丟了?！钡珡垵芙^了，堅持要回老家。8月25日，一家人回到老家，30日張濤接到派出所的電話，稱兒子“犯了事”，叫他過去一趟。自此，本已破碎的家庭走向深淵。

張濤打聽到，從廣州回來的當天和次日，張揚連續(xù)兩天外出時，與其他幾個同齡玩伴一起“犯了事”。8月30日，在初三開學的前夕，張揚被抓獲。張濤在看守所見到兒子時問：“后悔嗎？”

“后悔?！睆垞P說。

在未管所“非正常死亡”

2024年4月，張揚牽扯進的案件宣判，他因罪獲刑，5月被移交湖北省未管所。此時，接連遭遇變故的張濤病情惡化，另一只眼睛也看不到了，孩子的事交給了他母親。

出事后，張曉非常希望見到侄子，想當面問問他那兩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張揚母親告訴張曉，孩子完成兩個月的入監(jiān)學習后，7月19日被分配到后來出事的監(jiān)區(qū)，據稱當月底便可以被探視。

等待期間，張曉在《活出生命的意義》的扉頁寫了一長段留言，打算探視時把兩本書帶給侄子重讀——另一本是《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跋胍幌肽闵谶@個世界上的意義，也想一想如果把‘光明’換成‘自由’，你是不是覺得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現在來看是多么珍貴?！睆垥試诟溃罢埍９芎霉霉脦Ыo你的每一本書?！?/p>

張曉在《活出生命的意義》扉頁留言 受訪者供圖

但書再也沒有機會送到侄子手上了。7月22日晚9時許，張揚母親接到未管所民警的電話，稱孩子進了ICU。當時親人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是中暑了。次日0點30分左右，張揚被宣告死亡，隨后他們從各地趕往武漢。7月26日，親屬獲準查看相關監(jiān)控錄像，并在當天下午簽署了《司法鑒定告知書》進行尸檢。

張曉回憶稱，案發(fā)當天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孩子們起床后一直待在監(jiān)區(qū)寢室內，兩三名“老”少年犯不斷要求新入監(jiān)少年犯整理內務、打掃衛(wèi)生，對新少年犯打后腦勺、扇耳光、腳踢腳踹等。其間，一名“老”少年犯指使另一少年犯給他提鞋，進行生活伺候。

“霸凌行為持續(xù)到下午監(jiān)區(qū)準備集合點名時，張揚在寢室內昏厥倒地，隨后被同監(jiān)室室友架出到寢室外大堂，坐在小板凳上等待點名。待點到張揚姓名時，他起身后立即倒地?！睆垥哉f。

一個多月后，2024年9月12日，湖北同濟法醫(yī)學司法鑒定中心出具了《司法鑒定意見書》，認為張揚“符合因閉合性胸部損傷（心臟挫傷、肺挫傷）致呼吸循環(huán)而死亡”。次日，武漢市城郊地區(qū)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武漢城郊檢察院”）的檢察官向家屬確認，張揚系“非正常死亡”。

武漢城郊檢察院今年3月向張濤開具的一份《信訪事項處理意見書》顯示，該院巡回檢察組將查明的湖北省未管所相關民警涉嫌瀆職犯罪的線索于2024年12月9日上報至省市院，省市院經綜合研判，認定相關民警已涉嫌濫用職權犯罪，將該線索交辦至該院辦理，目前該院已對涉案民警進行刑事立案，案件正在偵辦中。

《信訪事項處理意見書》部分截圖 受訪者供圖

“他們也是受害者”

毆打張揚致死一案由湖北省未管所偵查終結，今年1月8日，經武漢城郊檢察院轉至武漢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

檢方查明：2024年7月19日至22日，被告人阮某作為湖北省未管所二管區(qū)一警區(qū)罪犯值班長、罪犯監(jiān)督崗、二監(jiān)室監(jiān)室長，指使被告人夏某某、楊某某以培訓管理新入管區(qū)人員為名，并借內務衛(wèi)生、隊列動作不好、不配合管理為由，每日反復多次對被害人張揚實施毆打、體罰，并限制其飲水和如廁次數。在此過程中阮某有時也參與。三被告人故意傷害張揚身體，致其于2024年7月22日18時許暈倒，送醫(yī)后搶救無效死亡。

同期，阮某還參與并指使夏某某、楊某某以培訓管理新入管區(qū)罪犯為名，借故毆打欺凌、體罰同監(jiān)區(qū)另外10名罪犯。

檢方認為，三被告人采取暴力手段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一人死亡；在服刑期間違反監(jiān)獄管理規(guī)定，對多人毆打、欺凌、體罰，破壞監(jiān)管秩序，情節(jié)嚴重，應當以故意傷害罪、破壞監(jiān)管秩序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起訴書顯示，毆打張揚致死案發(fā)時，三人中年紀最大的阮某剩一個月滿19周歲，夏某某18歲半，楊某某不滿18歲。他們均在16歲多時，分別因犯販賣毒品罪獲刑三年四個月、犯強奸罪獲刑五年、犯搶劫罪獲刑四年。有多年監(jiān)獄工作經歷的人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根據司法部“分管分押”的要求，未成年犯在未管所服刑。但如果未成年犯成年后的余刑較短，一般情況下仍會接著在未管所服刑。

今年5月28日，案件在武漢市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張曉介紹，當天阮某一人到庭，另外兩名被告人線上參與庭審，三名被告人均沒有親屬到場。庭審時，三被告人均認罪悔罪。

旁聽時，張曉聽到阮某陳述，“說民警不應把屬于自己的職責交給他來負責?！痹谀昙o最小的楊某某的自述中，張曉真切地聽出了他的后悔與害怕，以及事后他的自我反思與精神折磨。

“聽到他最后的獨白，我情緒有些崩潰。既痛心侄子的離世，也痛心這幾個孩子。他們也是受害者?！睆垥哉f，事發(fā)時仍未成年的楊某某原本還有一年多就要出去了，后來得知張揚去世的消息，他也受到一些刺激。

目前，張濤一家正在等待案件宣判。

“生命的意義”

2024年9月16日，死因明確后，張揚的骨灰被送回老家安葬。這天，與張揚同齡的表妹通知了表哥生前幾個要好的玩伴，來送他最后一程。

“三個男生一個女生，都穿著黑黑的衣服，到了后往地上一蹲，就一直等著?！逼渲幸粋€男生告訴張曉，犯事當天，張揚曾打電話叫他過去一起玩，但因為他爸爸叫他在家?guī)兔Ω梢稽c活兒，最終便沒去。

假如張揚也沒去，一切都沒發(fā)生。2024年的夏天，他大概率進了當地的職校，畢業(yè)后再外出打工。家人對張揚的期盼是“要有一技之長，能夠養(yǎng)活自己”，“做廚子、替人養(yǎng)寵物，都可以”。

如今，這些樸素的設想都不可能了。這兩年為侄子的事情投入巨大心力的張曉安慰自己，“他仿佛就是為了其他千千萬萬的‘問題小孩’而來的，他十幾年生命最大的意義，大概是引起大家對未管所規(guī)范管理的關注?！蔽錆h城郊檢察院的上述《信訪事項處理意見書》稱，對于巡回檢察過程中發(fā)現監(jiān)獄監(jiān)管執(zhí)法方面的問題，該院已制發(fā)檢察建議和糾正違法通知書，積極督促整改，確保監(jiān)管場所秩序穩(wěn)定。

今年9月，紅星新聞記者見到張濤時問，2023年暑假為何不愿留在廣州找工作、治??？他說：“一大家子，在廣州待久了太麻煩妹妹?！?/p>

幾個案子均未塵埃落定，為了方便照應，去年10月，雙目失明的張濤和母親還是搬到了廣州，租住在離張曉家一小時左右車程的地方。周末，張曉和老公經常一起去哥哥那邊，幫忙打掃衛(wèi)生，做一頓飯，陪他喝啤酒?！艾F在他唯一可以享受到的就是吃喝了?！?/p>

張曉說，孩子出事后，全家人都經歷了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目前，張濤內心最大的支撐，是給孩子討一個公道，“希望該負責的負責，該懲罰的要懲罰。”今年7月23日，張曉聯系武漢城郊檢察院工作人員了解湖北省未管所民警瀆職案的進展。通話錄音中，承辦檢察官告知，湖北省未管所民警瀆職案“已在審查起訴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