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晝短

（唐）李賀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是任公子，云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這首《苦晝短》曾被譽為李賀平生最霸氣的一首詩，詩中他感嘆人生無常，生命有限，飛逝的時光終將耗盡每個人的生命，哪里有什么得道成仙長生不老？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李賀不僅在詩里豪氣沖天地想要“斬龍足，嚼龍肉”，還順帶嘲笑了一把秦皇漢武，諷刺他們生前為了長生不老“服黃金，吞白玉”，最終卻還是落了個尸體腐臭和一身腐骨！

不難看出，這首詞和李白的《將敬酒》一樣霸氣側(cè)漏，難怪世人稱兩人為“太白仙才，長吉鬼才”，這里的“長吉”便是李賀的字。

那么問題來了，能和詩仙李白齊名于世的李賀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距離洛陽一百五十里，有昌谷縣（今屬河南宜陽），此地西往秦晉，南連吳楚，是個交通要沖，境內(nèi)山水縱橫，曠野遙接天邊。

李賀最喜歡的，是騎著毛驢漫游，從日出到日落，他年復(fù)一年地飄蕩。雜花，野草，溪流，山巒，亂墳，神廟，野兔，驚鳥，還有昌谷的野地，都令他百般著迷。

除非大醉或吊喪，他都會背著一個破錦囊，將冥思苦想的詩句寫下，再塞入錦囊。

李賀外表特殊：細瘦的身軀，配上兩道濃眉，細長的手指，遠看仿佛是孤魂野鬼。因為少年多病，李賀故而字長吉。

李賀漫游曠野，也夢游在他漂浮的魂魄中。靈魂之野與曠野之野若合一契?！安任逶碌?，細青滿平水。遙巒相壓疊，頹綠愁墜地。光潔無秋思，涼曠吹浮媚。竹香滿凄寂，粉節(jié)涂生翠。草發(fā)垂恨鬢，光露泣幽淚……《昌谷詩》”

李賀筆下的昌谷，好比屈原的楚地，一灣水，一棵樹，一座墳，均可入詩。

他為詩魔纏擾，也為病魔所苦。

每次日暮歸家時，他都累得喘息，將身子歪在墻角。母親鄭氏看不過去，不止一次驚叫：“是兒當(dāng)要嘔出心乃耳！”

每當(dāng)這時，李賀都會沖著母親笑。惹母親氣惱，他心里歉疚，但第二天當(dāng)朝暉噴薄而出，曠野又對他聲聲呼喚時，他又會騎上驢，晃晃悠悠著出門覓詩了。

元和三年，即公元808年，十八歲的李賀離開昌谷，到了洛陽——他自稱是皇室諸王孫后人，一直希望通過科舉做官，進而重振家聲。

唐朝科舉是不糊名的，能否登科不止考驗才學(xué)，還要看名聲、人脈、家世。

那一年冬天，韓愈做著國子監(jiān)博士，如果有學(xué)子能得到他的推薦，考進士會更容易。

每一天，這位文壇泰斗都會應(yīng)對各地訪客，看大量詩文。當(dāng)李賀的試卷到他眼前時，韓愈先是瞥了一眼題目，見是一首擬古樂府，名為《雁門太守行》。

從其中猶如枯草亂飛的字跡中，韓愈感受到了崢嶸的奇思。愣了半天后，他一躍而起，吩咐仆人快請作者入府。

小城青年李賀就這樣見到了韓大師。

對這樣一位奇才，韓愈頗為欣賞。

回昌谷的路上，李賀醉宿一處酒家。醒酒后告辭而去，推門一看，赫然一片瑩白。驢背上的李賀仰天長歌，仿佛躍馬馳騁在沙場:

上之回，大旗喜。

懸紅云，撻鳳尾。

劍匣破，舞蛟龍。

蚩尤死，鼓逢逢。

天高慶雷齊墜地，地?zé)o驚煙海千里！

這首情緒飽滿贊美天子的《上之回》，充分抒寫了李賀此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昌谷的春花又次第開放了，李賀在此時迎娶了他的妻子，是一位姓王的姑娘。

她想必很美吧，不然怎會有《后園鑿井歌》呢:

井上轆轤床上轉(zhuǎn)，水聲繁，弦聲淺。

情若何？荀奉倩。

城頭日，長向城頭住。

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

成婚后數(shù)月，父親撒手人寰，李賀守孝三年，期間韓愈曾經(jīng)從洛陽趕來看望。

孝期滿后，他以“韓門弟子”的身份出現(xiàn)在長安，才華驚動了京城文壇，同樣也引來了競爭對手的忌恨。

他們對主考官說，李賀的父親名叫李晉肅，與進士的進同音，因而李賀應(yīng)當(dāng)避父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

主考官據(jù)此認為李賀“犯家諱”成立，不許他參加科考。

韓愈急了，為學(xué)生質(zhì)問試院官員，但沒用，李賀終究不能應(yīng)考。

當(dāng)新科進士打馬游街，觀盡長安花時，李賀在閉門醉酒，誰也不見。

春天和夏天過去了，他選在秋天上路。韓愈設(shè)家宴為其送行，許多好友紛紛趕來送別。

起初，李賀還與眾人談笑，似乎全不當(dāng)一回事。

待他頻頻舉杯，喝得醉醺醺時，突然落下眼淚，繼而揚起面孔望天，良久無語。

眾目睽睽之下，李賀輕抬手，淡淡地說，請拿紙筆來，于是《致酒行》問世: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逢殤客長壽。

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

詩作完了，李賀單騎落入無邊的秋風(fēng)和永恒的曠野。

一路上，李賀不斷質(zhì)問著，誰在安排他的命運呢？是神的旨意還是鬼的主意？

家，終究是到了。

家人安慰他，去了長安，畢竟名聲在外了，就算不考進士，也不至于前程盡失。

在家待了一年后，韓愈來信說，太常寺有一個九品官的位置，他可以來赴任。母親很高興，催他盡早啟程。妻子暗泣，被李賀察覺，就戲稱驢子不夠肥壯，將啟程的日子推遲了一個月。

路悠悠，思亦悠悠。

細瘦的男人騎著毛驢，想著詩句，也想著家人。

他想將來做上大官，然后買座宅子，把一家人接過來，讓他們都沾沾光。

李賀到京城任職后，很快發(fā)現(xiàn)日子過得很無聊。作為一名芝麻小官，奔走于高官之間，稍有不慎就被惡聲呵斥。

李賀為了家人，為了恩師，勉為其難地撐著，做著卑微的樣子，說著卑微的話。

日子是一串串的灰色，用他自己的話是“禮節(jié)乃相去，憔悴如芻狗”。

郁悶的李賀在京城交了些朋友，他們同樣不得意，或是飲酒闊論，或是登車呼嘯。

狂放一天后，李賀回家念佛經(jīng)，讀《楚辭》。

他向往健康不得，索性親近死亡；他畏懼人心險惡，索性親近鬼怪:

“鬼燈如漆點松花。”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p>

“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床啼鬼工?！?/p>

“女巫澆酒云滿空，玉爐炭火香咚咚?！?/p>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秋草?！?/p>

巫鬼神魅在他筆下，像是老友。

從鬼神世界返回人間，李賀還要打卡上班，過著灰色的日子。處境不堪，心境也低沉，李賀頭發(fā)白了一半。

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春，他再次踏上歸途。

一路上，李賀詩如泉涌。時光不能倒流，未來又被堵住，他又拒絕當(dāng)下。唯有詩，才是棲心之所。于是，百代杰作——《金銅仙人辭漢歌》問世。

“少年無所就，入門愧家老。”帶著病懨懨的身體和對家人的歉疚，李賀回到了家中。

一年后，他南下楚越，又一無所獲。

時任潞州（今山西長治）節(jié)度使屬官張徹，是韓愈的侄女婿，他向昭義軍節(jié)度使郗士美舉薦了李賀。

李賀心中再次燃起了火焰，收拾行囊，準備去潞州。

妻子又微笑著送他啟程，背地里則時常垂淚。

在潞州，李賀待了兩年多，他的日常就是處理文書，并不見重用。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鉤。

何當(dāng)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

他就像這匹孤獨的駿馬，在茫茫沙漠中徘徊。

兩年后，郗士美告病休養(yǎng)，張徹也回了長安。做不成幕僚的李賀，只得一路咳嗽著回到了家。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常紅越女腮?？蓱z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fēng)不用媒?！被剞D(zhuǎn)家中時，不見了妻，原來她已長眠地下！

撫著墓碑，李賀微笑著喃喃，泣蘭先去吧，衰蘭就要來陪你了。

公元816年，李賀卒，年二十七。

長吉，不長吉也。奈何！奈何！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李商隱了娶了王茂元之女，而李賀的姐姐恰恰嫁與王氏，所以她向李商隱講過李賀臨終的情形：

病榻上的李賀難以入眠，恍惚間出現(xiàn)一位緋衣人，自稱天帝使者，“天帝建成一座白玉樓，想請你去寫一篇贊文，‘使者且嘆且憐’天上的生活不苦，快跟我走吧?！?/p>

李賀大哭一場，然后氣絕。

李商隱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件事是真的。

我也希望這是真的。

參考資料：《新唐書》《舊唐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