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此文系我的《重讀水滸》系列之一,已刊《三峽文學》2024年第8期。
1、
《水滸傳》里有不少武打描寫,梁山一百0八將,除了神醫(yī)安道全不會武功外,其余一百0七人,哪怕書法家蕭讓和雕刻家金大堅,都是練家子。書中說,蕭讓“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圣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舞劍輪刀”;金大堅“開得好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只有安道全,“是個文墨的人,士夫夫出身,不會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動”,走路都艱難,不可能會武功。
從這一意義上講,《水滸傳》似乎具備武俠小說的元素。不過,它又的確不是武俠小說。
用金庸的武俠小說對比《水滸傳》,我發(fā)現(xiàn)一個頗有意思的細節(jié):金庸武俠小說里,游走江湖的俠客們即便不是揮金如土,也幾乎從不用為錢發(fā)愁,書中也甚少關于俠客們的經(jīng)濟收入,即如何掙錢的敘述。
總之,金庸筆下的俠客,在經(jīng)濟上,都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瀟灑,仿佛身邊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兩?!端疂G傳》卻不同,書中各色人等,哪怕上應星辰的正偏頭領,他們也同我們一樣,都生活在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中,各有各的掙錢門道,從而構(gòu)成了梁山好漢的經(jīng)濟帳。
大體說來,梁山好漢落草前,其經(jīng)濟收入,大致有以下幾種情況:
2、
其一,繼承祖業(yè)。祖業(yè)可分兩種。第一種是中國農(nóng)耕時代最常見,也最重要的土地。比如史進,祖居華陰縣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這些姓史的村民,皆是史進家的莊戶,即從史進家租地耕種的佃農(nóng)。一家人的土地,足夠三四百戶人耕種,那么,史進家到底有多少土地呢?
我們可以粗略的估算一下。在畝產(chǎn)極低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時代,一家人要想維持生活,至少得有幾十畝地,哪怕以每戶五十畝計,史進家的土地都在一萬畝以上。一萬畝土地出租,再加上家中幾十名莊客自耕一部分,其收入,自然相當可觀。
宋代,地主收取地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固定收入,以江南為例,膏腴之田,一畝收谷三斛;下等之田,一畝收谷二斛。另一種是分成收入。假設史進家按固定收入收取地租,那么,他家一萬畝地,哪怕以下等田計,一年也要收入兩萬斛。
一斛即一石,唐朝以前,一斛為十斗,即一百二十斤;宋朝始,改為一斛五斗,六十斤。折算下來,史進家一年的地租收入就是谷物一百二十萬斤。一百二十萬斤谷物,放在今天,換成錢大概有好幾百萬。
史家雖是地連壟畝的大地主,但與柴進和李應相比,仍要遜色許多。
柴進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孫”,柴世宗是何方神圣呢?眾所周知,享國近三百年的唐朝滅亡后,出現(xiàn)了一段七十余年的分裂期。在中原,先后建立了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和后周五個短命王朝,史稱五代。中原之外,其他地區(qū)存在過前蜀、后蜀、南唐、吳越等十個割據(jù)小王國,史稱十國。這一時期,即五代十國。
五代的最后一個王朝后周,建立者為郭威。郭威去世時,因其兩個親生兒子均于此前被漢隱帝所殺,膝下無子,遂由養(yǎng)子柴榮即位。柴榮在位六年駕崩,廟號世宗,即《水滸傳》所說的柴世宗。柴世宗死后,其子柴宗訓即位,年僅七歲。主少國疑,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柴宗訓被迫讓出皇位,降封鄭王,遷到房州居住。
由于柴家讓位有功,當然,更重要的是趙匡胤為籠絡人心,顯示其胸襟與氣量,他曾留下遺訓,要求后人善待柴家,“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這就是書中所說的柴家擁有宋太祖頒發(fā)的丹書鐵券的來歷。
政治上,柴進因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從而是大宋的高級統(tǒng)戰(zhàn)對象,享有凌駕于法律之上的特權(quán)。柴進曾對宋江夸口說,“兄長放心,便是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里?!?/p>
經(jīng)濟上,柴進乃前朝龍子龍孫,祖輩的余蔭足以讓他過上優(yōu)渥乃至奢侈的生活。柴進在滄州四十里地之間,擁有兩座莊院。這兩座莊院規(guī)模之大,房舍之精,顯非史進的史家莊或是晁蓋的東溪村可比。
林沖刺配滄州時,順道拜訪柴進,施耐庵借林沖之眼讓讀者看到了柴家西莊:“……萬株桃綻武陵溪,千樹花開金谷苑……朱甍碧瓦,掩映著九級高堂;畫棟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
后來,宋江亡命江湖,投奔柴進,施耐庵又借宋江之眼讓讀者見識了柴家東莊:“……數(shù)千株槐柳疏林,三五處招賢客館。深院內(nèi)牛羊騾馬,芳塘中鳧鴨雞鵝。仙鶴庭前戲躍,文禽院內(nèi)優(yōu)游……”
兩座大莊院及周邊上萬畝良田外,柴進上梁山時,他的家產(chǎn)就裝了二十余輛車子——這二十余輛車子所裝,不可能是粗笨的家俱或糧食,而是金銀細軟,字畫古玩。
李應是獨龍岡李家莊的莊主,書中沒直接說他如何富有,但可以間接加以推測。李家莊與祝家莊和扈家莊三足鼎立,梁山打下祝家莊后,除金銀財寶、牛羊騾馬外,單是糧食,就有“五千萬石”。哪怕李家莊的存糧只有祝家莊的十分之一,那也有五百萬石,即三億斤,相當于史進家二百五十年的地租總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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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時,商品經(jīng)濟十分發(fā)達,所以,另有一些好漢,從先人那里繼承的,不是土地和莊院,而是商號。這,以盧俊義為代表。
盧俊義出場前,宋江和吳用在談起他時,吳用稱盧俊義“北京城里是有個盧大員外”,宋江稱盧俊義“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長者”。盧俊義出場時,施耐庵說他“馳聲譽,北京城內(nèi),元是富豪門”。可見,盧俊義不僅武功高強,而且位尊多金。
書中,對盧俊義的商業(yè)版圖沒有具體描述,只能從側(cè)面看出些一些蛛絲馬跡——李固是盧家“為頭的管家私的主管”,“手下管著四五十個行財管干”。行財管干,可以理解為盧家聘請來負責商業(yè)運營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盧家的生意之廣之大,單是職業(yè)經(jīng)理人就有四五十個。
另外,李固為了謀害盧俊義,向蔡福兄弟行賄,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金子——須知,一百兩金子就逼得宋江不得不殺了閻婆惜,這卻是五百兩;并且,拿出五百兩金子的,只是盧家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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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俸祿。宋朝官員的收入,曾多次改革,從宋初到宋末,經(jīng)歷了一個由低到高,由微薄到豐厚的過程?!端疂G》故事發(fā)生在徽宗年間,系元豐改制之后,職官制度與宋朝初期和中期頗多不同。
要言之,宋朝的官員,同時有官、職和差遣,決定他們俸祿多寡的是官的高低,其次是差遣的大小和職的有無??傮w來說,五品以上高官,待遇非常優(yōu)厚;五品以下中下級官員,待遇卻很差。
比如相當于今天副縣長兼公安局長的縣尉——也就是都頭們的頂頭上司——的月俸,在神宗時不過五貫九百五十文,后來雖有增加,仍然很低,乃至有縣尉寫詩發(fā)牢騷稱:“五貫九百五十俸,省錢請作足錢用。妻兒尚未厭糟糠,僮仆豈免遭饑凍?贖典贖解不曾休,吃酒吃肉何曾夢?”
梁山一百0八將中,上山之前,有好些個在官府任職,但究其實質(zhì),要么是低級官員,要么是不入流的小吏。并且,由于施耐庵似乎對宋朝官制并不熟悉,他所寫的這些好漢擔任的職務,常常東拉西扯,與真實歷史相差甚遠。
其中,關勝是巡檢,花榮是知寨,也相當于巡檢。巡檢乃是在市鎮(zhèn)、關隘要害處所設的巡檢司的首長,全稱為巡檢使,屬縣令節(jié)制,正九品。呼延灼是汝州都統(tǒng)制。宋朝其實沒有都統(tǒng)制這一職務,反倒是金國曾設過。按小說中的情況推斷,呼延灼相當于汝州軍分區(qū)司令,級別自然比關勝和花榮高,約相當于六品或七品。
關勝征梁山時,朝廷給他配了兩名副將,即韓滔和彭玘,兩人的職務均為團練使,一個是陳州團練使,一個是穎州團練使。團練使起于唐朝,級別較高,乃是僅次于節(jié)度使的地區(qū)——一州或數(shù)州——的軍事負責人。宋朝也設團練使,系虛職。
以小說中情況而言,韓、彭二人也相當于州軍分區(qū)首長,其級別,自然比關勝高得多。這就相當于一個武警中隊長出任總指揮,卻配了兩名軍分區(qū)司令作他的副手,于情于理都不通。
幾個武職外,其他在體制內(nèi)混過的,級別更低,比如宋江的鄆城縣衙押司,相當于縣政府辦主任;雷橫、朱仝、武松、李云等人當過的縣都頭,相當于縣公安局治安大隊長,已經(jīng)不在官的行列,而是屬于無品的不入流的小吏了。
按宋朝高級官員待遇優(yōu)厚而中下級官員待遇甚差的特點,這班人的俸祿應該都不高。不過,這些人卻沒有一個因工資低而受窮,這就得拜灰色收入之所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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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灰色收入。古人說,千里做官只為財。又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下級官員和小吏本身的正常收入不高,但他們要直接與民間打交道,就有各種機會撈取灰色收入。從《水滸傳》看,灰色收入實際上占了他們收入的大頭。
比如劫取生辰綱事發(fā),宋江及時通風報信,晁蓋等人才順利逃過抓捕。為了報答宋江恩情,晁蓋在梁山立住腳后,立即派劉唐上門,給宋江送上一百兩黃金。
再比如雷橫,他和晁蓋是朋友,和宋江也是朋友,既收過晃蓋的銀子,也收過宋太公的銀子。更有甚者,他出差時途經(jīng)梁山泊,“一連住了五日”,辭別時,“眾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其時梁山已有近六十位頭領,對晁、宋以外的其他頭領來說,雷橫是兩個老大都如此尊重的救命恩人,他們贈送的金帛自然不會少。雷橫順路去梁山走的這一趟,其收入,恐怕超過他的俸祿上百倍也不止。
宋江為吏多年,深知灰色收入這一潛規(guī)則。他發(fā)配到江州時,差撥到他房中,他忙主動獻銀十兩,“管營處又自加倍送銀兩并人事”,“營里管事的人并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
不過,對另一個級別在管營和差撥之上的官員,宋江卻沒有任何表示,差撥提醒他,“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jié)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連我們也無面目。”
果然,次日,這個沒及時拿到常例人情的節(jié)級一見宋江便破口大罵:“你這矮黑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
由此可見,每個新來的犯人,向下到差撥中到管營上到節(jié)級的牢城一應官吏送銀子,乃是不成文的、鐵打的規(guī)矩。當然,宋江不送銀子給節(jié)級事出有因——節(jié)級便是神行太保戴宗。
節(jié)級一職,唐宋時是軍中小校,后來又成為獄節(jié)級的省稱。書中說戴宗的職務是江州兩院押牢節(jié)級,那便屬于后者。用今天的話說,相當于江州監(jiān)獄管理局的一個處級官員。放到宋朝,是不入流的小吏。當然,這個小吏的油水比較豐厚,戴宗生活不錯。
與此相比,他手下的小牢子李逵,沒有灰色收入滋潤,只有幾個死工資,日子就過得很是狼狽,想要請宋江大哥吃杯酒也沒錢。
灰色收入的來源,最獨特的要數(shù)金眼彪施恩。施恩是管營的兒子,并非體制內(nèi)官吏,無法像管營、差撥、節(jié)級那樣收受犯人常例人情,卻另有一條非常穩(wěn)定的謀財之道。
孟州東門外的快活林,“山東、河北客商們,都在那里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施恩在快活林開了一家酒肉店,酒肉店只是幌子,更重要的是,他仗著父親牢城里“八九十個棄命囚徒”,“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尋覓,如此賺錢?!本褪钦f,他乃是快活林的黑道老大,在快活林做生意的商家都得向他按月交納保護費。
保護費之豐厚,以至于張團練也眼紅。張團練是政府官員,看上了黑道保護費,不會親自動手,而是由蔣門神出面充當白手套。這樣,才有了后來武松發(fā)配到孟州被施恩相中,并充當施恩打手,重新奪回快活林的故事。重奪快活林后,施恩的保護費翻了一番——“各店家并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閑錢來與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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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搶劫分贓?!端疂G傳》是一本寫強盜,以強盜為主角的書。講述的是多個不同的小型強盜團伙,因緣際會,聚集一起,組成一個大型強盜團伙的故事。
在天罡地煞齊聚忠義堂之前,江湖上有名的小型強盜團伙有二龍山、桃花山、清風山、少華山、飲馬川等多個。這些山寨,除了各有數(shù)名后來名列一百0八將榜單的好漢外,還有從三兩百到七八百不等的小嘍羅——也就是好漢們口中所稱的孩兒們。
這些與政府和正常社會為敵的強盜,不事生產(chǎn),不做買賣,還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唯一的來源就是搶劫。那些從山寨及周邊經(jīng)過的行人客商,輕則蝕財,重則財命兩失。單靠打劫行人客商,不足以養(yǎng)活如此眾多的頭領和孩兒,那么,周邊村鎮(zhèn)便是他們的洗劫對象。比如梁山攻打祝家莊和曾頭市,雙方有過節(jié)是導火索,梁山覬覦人家的財富才是最根本的深層原因。
搶劫到手的如果是糧食,那自然存儲在山寨里,大家共同食用。如果是金銀綢緞,那就要分贓。正如對山寨事務的話語權(quán),孩兒們只能聽頭領的一樣,在分贓比例上,也是強者多吃,頭領多吃。
桃花山“山上有兩個大王,扎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這兩個大王,便是李忠和周通。他們搶得一伙客人的兩輛車,車上盡是金銀綢緞,分配方案是分作三份,李忠和周通各得一份,其它孩兒們共得一份。就是說,小嘍羅分贓所得,僅相當于首領的七百分之一。
假設桃花山是一家公司的話,公司領導的獎金高達七百萬,員工卻只有一萬。當然,差可安慰的是,桃花山二龍山這些公司,雖然獎金分配極不公平,但所有員工都管吃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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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犯罪收入。占山為王,公然對抗官府,是極為嚴重的犯罪行為。還有一些犯罪行為,罪行也很重,只不過,它不是公開的,而是秘密進行的。如果說占山為王搶劫行旅是豪奪的話,那他們就是巧取。
比如開黑店的張青和孫二娘夫婦,以及要客人吃板刀面的水匪張橫、張順兄弟。他們的收入,也相當可觀——不可觀,他們也沒必要干這種殺人越貨的見不得光的勾當了。
武松剛與張青夫婦相識,張青便送了武松十兩銀子,同行的兩個公人也各有二三兩零碎銀子。并且,張青夫婦的黑店真正的黑在于,謀財害命之后,就連受害者的尸體也要充分利用,“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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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勞動所得。勞動所得,這在歷朝歷代都是最普遍最正當?shù)闹\生方式,但于梁山好漢而言,最普遍最正當?shù)闹\生方式,反而占比最少。個中奧妙,可能在于勞動所得,尤其體力勞動所得實在太微薄。
先說腦力勞動。智多星吳用上山前,論功名,是個秀才,論職業(yè),是一家只有幾個孩子的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收入極低,僅能糊口?!度辶滞馐贰分兄v,周進發(fā)達前,在山東汶上縣薛家集教書,主要收入是“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
之所以說是主要收入,乃是逢年過節(jié),學生們會給先生封個紅包。當然,紅包都很小,“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當先生,是在明憲宗成化年間。查史料可知,其時,山東米價為“一石準銀二錢五”,即一石大米的價格是二錢五,也就是四分之一兩銀子。
周進的年薪,可買大米四十八擔,也就是二千八百八十斤。年節(jié)紅包加在一起,肯定也還不到四千斤大米。就算四千斤,以今天大米五元一斤計,也才僅僅兩萬元。
吳用與周進一個生活在宋朝,一個生活在明朝,但同為私塾先生,收入差距應該不大。那么,吳用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書生,才會在聽說要劫取生辰綱后,立即興奮地出謀劃策。
再說體力勞動。體力勞動者,上梁山前的好漢中,有漁民,有獵人,有走州撞府賣藝的江湖藝人。其收入,最差的就是漁民。吳用到石碣村說三阮撞籌時,身為漁民的三阮,不論衣著還是居所,都是一派赤貧者的窘迫。不僅阮小七一文不名,不得不把老娘頭上的釵兒也索去充賭資,就連晚上吃喝的酒菜,也得吳用掏出一兩銀子——這一兩銀子相當于吳用大半個月的收入,想必,也不是他這個窮知識份子的,而是晁蓋給的。
對登州獵人解珍解寶兄弟,書中沒有涉及其財務情況。以常理度之,打獵為生,又有幾個能發(fā)家致富呢?并且,解氏兄弟年輕力壯,早到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年齡,卻都“不曾婚娶”,也可能和家境清寒有關。
與漁民和獵民相比,跑江湖的藝人的收入可能略高一些,但同樣還是窮人。藝人走南闖北,依靠耍槍弄棒招來觀眾,再向觀眾推銷膏藥。這樣的收入,顯然不穩(wěn)定;這樣的營生,顯然很辛苦。
病大蟲薛永在揭陽嶺鎮(zhèn)上“使了一回槍棒”,拿起盤子,求圍觀者或買膏藥或打賞,但“沒一個出錢與他”。又要第二次,“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此時,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宋江“見他惶恐”,便取了五兩銀子給他。五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shù),吳用先生要教小半年的書,三阮要打小半年的魚。薛永非常感激,把文面犯人尊稱為“恩官”,并“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
同樣是跑江湖的打虎將李忠,就沒有遇到宋江這樣的“恩官”——官倒是遇到了,但不是“恩官”。渭州城里,史進與魯達結(jié)識后,二人同去吃酒,路遇正在賣藝的李忠,及后,魯達與李忠有幾句對話——
魯達: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
魯達: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
李忠: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
魯達是經(jīng)略府的提轄,相當于今天的校級軍官,待遇優(yōu)厚,自然不能理解吃江湖飯的底層藝人的艱辛,對這種草根職業(yè)也頗為不屑。所以,他一下子就焦燥起來,“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娙艘娛囚斕彷?,一哄都走了?!?/p>
魯達趕走了李忠的衣食父母,李忠敢怒不敢言,還得陪著笑跟他去酒樓。等到魯達要資助金翠蓮父女回鄉(xiāng),他自己拿了五兩銀子,并表示“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問史進和李忠借。史進拿出十兩銀子,李忠拿出二兩銀子。魯達見狀,認為李忠小氣,當即罵他“也是個不爽利的人”,把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
李忠的二兩與史進的十兩相比,自然是史進多而李忠少。但考慮到二人身份——一個是辛苦跑江湖掙血汗錢的藝人,一個是繼承莊園的富家少爺,二兩銀子對李忠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十兩銀子對史進的重要性。由是,李忠其實根本不是魯達口中所說的不爽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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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漢們收入迥異,花錢自然也大為不同。宋江、柴進、史進,這些人都很大方,尤其是宋江和柴進。這當然和他們的經(jīng)濟收入有關。誰有錢且又愿意把錢拿出來大家花,誰就是最講義氣的好漢。
說到底,義氣也建立在經(jīng)濟基礎之上,所以,矮胖的宋江武功低微,反而是人氣最盛,人望最高的英雄。盧俊義這樣的大富豪,當他被押往沙門島時,身無分文,這也才第一次體會到了無錢的苦處。
好漢們上山前經(jīng)濟收入的高低,也直接影響了他們上山后對招安的態(tài)度。簡言之,上山前收入越高越富有的,對招安也就越心懷渴望(例外的是魯達和林沖這兩位中級軍官),這些人最希望回到從前。從前,他們置身主流社會,有地位有身份,吃香的喝辣的。
上山前收入越低越窮苦的,對招安也就越心懷抵觸。從前他們是底層,身處社會邊緣;上山后,雖然仍處于社會邊緣,但從經(jīng)濟上講,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生活水平也有了極大提高,終于過上了向往的“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幸福生活。是以他們拒絕體制,拒絕招安,愿意在煙水蒼茫的梁山泊,快樂而肆意地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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