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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好好聊聊一個很重要，但卻很少談起的話題：

“性同意”。

前不久，或許你也注意到了著名的山西大同“訂婚強奸案”。

兩年前，席某某與被害人經(jīng)婚介機構(gòu)介紹后戀愛；幾個月后，二人訂婚；次日，席某某不顧被害人反抗，強行與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

被害人及其家人報警。

2025年4月，該案二審宣判 。法院判定，席某某的行為構(gòu)成強奸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三年。

自宣判后，輿論場關(guān)于“性同意”的爭議極其對立和撕裂。

有人認為，兩人既已訂婚，發(fā)生的性行為，就不能叫強奸；還有人擔心，法院這么判，是鼓勵女性把“強奸罪”當作要挾和敲詐男方的武器。

訂婚是一種“性同意”嗎？

法律界定“性同意”的標準是怎樣的？

親密關(guān)系里的性侵案，維權(quán)難度大不大？

為了搞清以上話題，我們采訪了長期代理性暴力案件的鐘夏露律師。

——什么是“性同意”？

——性同意，絕不是一次性的。性同意，意味著我們需要持續(xù)地去確認對方的意愿。

以下是我們和鐘律師的對話。

01. 性侵案，最容易出無罪結(jié)果

甄珍：你關(guān)注大同的“訂婚強奸案”了嗎？為什么判決結(jié)果會引起這么大的輿論爭議？

鐘夏露： 主要是因為兩個 當事人是已經(jīng)訂婚、即將結(jié)婚的這么一個關(guān)系。

在一些人的固有觀念里，兩個人只要進入親密關(guān)系了，就享有了對對方的所有權(quán)和支配權(quán)，包括在“性”上，他不太理解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都是有自主權(quán)的。

我國《刑法》對“強奸罪”的規(guī)定是，違背婦女意志，以暴力、脅迫或其他手段強行與婦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行為。從法條來看，只要對方不同意，你就不能侵犯別人的身體邊界，否則，就涉嫌犯罪，不管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目前輿論場的爭議，更像是新舊價值觀的交鋒，但從好的一方面想，這個案子最起碼讓更多人了解了“性同意”這回事。

甄珍：你以往接觸的案件中，發(fā)生在親密關(guān)系里的性侵，被害人維權(quán)勝訴的概率大嗎？

鐘夏露：在性侵案中，要證明被害者是非自愿的，需要一條完整、且能相互印證的證據(jù)鏈。

但在親密關(guān)系里，證據(jù)的獲得是非常難的，無論是直接證據(jù)，還是側(cè)面證據(jù)。

因為親密關(guān)系里的“強奸”，很多都是在某一個時刻，被害方是不愿意的。你前幾次同意，這一次不同意了。為什么呢？怎么證明？

現(xiàn)實中，很少人會在事前就這個問題進行溝通；事后，也很少有人馬上報警，這就導致直接證據(jù)的缺乏。

如果是同事或朋友關(guān)系，事前，男、女方?jīng)]什么曖昧關(guān)系，突然一下子進入到性關(guān)系里，這明顯是不符常理的，這也形成了一個側(cè)面證據(jù)。

在親密關(guān)系里，這些都很難獲得，這也導致被害人勝訴的可能性普遍偏低。

在我經(jīng)手的類似案件中，只有一個案子是有直接證據(jù)的。當時，男方趁女方無意識時，侵犯了她，并拍了視頻。女方無意間翻看男方手機時，發(fā)現(xiàn)了這些視頻，全部轉(zhuǎn)發(fā)給了自己，這成了一個非常直接的證據(jù)。

甄珍：在一般的性侵案，被害人勝訴的可能性大不大？

鐘夏露：我是從2018年起，開始大量代理性侵案的。當時，一些刑事律師就跟我說，強奸案是刑事案中，最容易出無罪結(jié)果的案件。

因為要證明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很難。

很多女孩在被性侵后，很少會有保留證據(jù)的意識。她因為恐懼，可能只想逃離現(xiàn)場，讓自己冷靜一下；或出于想讓自己干干凈凈的想法，馬上去洗澡。

就像電影《初步舉證》里的女主，她是一位成熟的刑事律師，在她被性侵后，她也無法立刻拾起理智，收集證據(jù)，甚至還做了一個對自己很不利的行為——把侵害她的男方留在她家里。

她應(yīng)該把這個男的立刻趕出去，或當場報案，讓鄰居知道自己被侵害了。

但這些錯誤示范恰是很多普通女性在被侵犯后的正常反應(yīng)，你沒辦法去苛責她。

甄珍：特別是中國根深蒂固的“貞操”觀念，女性被性侵后，可能會產(chǎn)生強烈的自我厭惡感和恥感，不敢對外說。

鐘夏露：是的。而且絕大多數(shù)的性侵案都是發(fā)生在熟人之間的。

圖片來源：香港風雨蘭性暴力危機支援中心

這種基于信任關(guān)系的性侵，被害人可能需要很長時間去消化，才能理得清，原來自己是被操控、被傷害的。

另外，打性侵案最難的一點是，要證明被害人是非自愿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國法律界對“性同意”的認識，都是傾向于被害人要有暴力反抗的證據(jù)。

但有些女孩被性侵時，因為看到對方體型比自己大很多，不敢反抗，但這能說明女性是同意的嗎？這是不是違背婦女意志的“強奸”？

02. 沒說“NO”，就是同意嗎？

甄珍：羅翔曾提到了國內(nèi)外法律界，關(guān)于性侵案中，“不同意”標準的四種立場，從“最大限度反抗標準——合理反抗標準——NO Means NO（不就是不）——Yes means Yes（沒同意就是拒絕）”，在具體的工作中，你有感受到這四種立場的衍變嗎？

鐘夏露：過去，被害人必須要有非常明確的暴力反抗，或有一些傷痕，才能證明自己是非自愿的，這就是“最大限度的反抗標準”。

現(xiàn)在，在主流的判決中，有一個完整、能相互印證的證據(jù)鏈，也能證明受害者是不自愿的。

比如，2022年底，我代理了一個案子，一個在藝術(shù)機構(gòu)學習的藝術(shù)生，被她的帶教老師——一位40多歲的已婚男性性侵了。

在酒店，這個老師對女學生實施性侵時，她是完全僵掉的，腦袋一片空白，沒有當場說“不”。但最后法院也把這位老師判刑了。

因為我們的證據(jù)鏈很完整——在酒店性侵之前，這個老師已經(jīng)有一些強制猥褻的行為，女學生恰好和好朋友傾訴過“老師很惡心，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去面對”；

再加上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老師是個累犯，找到了其他受害者的證人證言；

我的當事人在事后做了精神鑒定，是“重度抑郁”，我們接著找了一個心理領(lǐng)域的專家出了一個專家意見，讓對方從心理學的視角解釋，人在受傷害、恐懼的情況下，是有可能出現(xiàn)木僵反應(yīng)，做不出明確的反抗語言和行為的。

現(xiàn)在國內(nèi)法律界在“性同意”上采用的立場，基本是結(jié)合“合理反抗標準”和“NO Means NO”這兩種。

我體感，在2018年之后，隨著一些比較有名的性侵案被媒體大范圍報道，公眾、司法系統(tǒng)更多的關(guān)注到了性侵案，側(cè)面推動了國內(nèi)的法律界對“性同意”認知的更新。

甄珍：在性犯罪里，性別觀念的變化對判決結(jié)果的影響似乎非常大？

鐘夏露：是的。在性犯罪中，法官是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quán)的。比如，在上面這個案子里，我們提交的心理專家的專家意見，它不是證據(jù)，只是一種輔助性意見，法官可以參考，也可以不參考。在這個案子里，法官是參考了的。

當公檢法人員的性別意識隨著社會觀念去迭代，在他們的自由裁量權(quán)的空間內(nèi)，就會做更多有利于被害人的判決。

甄珍：性別觀念的變化也會影響法律的修訂嗎？

我查到一條關(guān)于“強奸罪”的司法解釋叫“半推半就”，感覺這是一個挺男性視角的法條（現(xiàn)已刪除）。

鐘夏露：“半推半就”比較多用于熟人性侵。以前，我會覺得，它是我們把犯罪嫌疑人成功定罪的一個障礙，但沒從一個批判的角度去看，這是一個基于男性視角的司法解釋。因為我們大多數(shù)法學生，都是抱著對法律的絕對信念入行的。

現(xiàn)在想來，“半推半就”確實包含了一種推定——如果你們是熟人關(guān)系，被害人沒有做出強烈反抗，事后也沒有馬上報案，好像這就屬于“半推半就”了。

甄珍：它讓我不舒服的點是，這似乎又在講，女性的拒絕是在欲拒還迎。

鐘夏露：對，這是很多年來，男性文學里對女性的想象，包括日本情色片里的女性，她又要純潔，又要滿足男性的性欲；要反抗，又要享受。

但這種觀念也在慢慢扭轉(zhuǎn)，這條司法解釋現(xiàn)已失效了。

法律雖然有時有一定的滯后性，但它隨著社會觀念的變化，也會調(diào)整。

比如，2020年，我國通過了刑法第十一修正案，里面把基于信任關(guān)系的性同意年齡從14歲提高到了16歲。

03. 誰在共情施暴者？

甄珍：國內(nèi)關(guān)于“婚內(nèi)強奸”的案子，受害者勝訴的可能性大嗎？

鐘夏露：我查了過去的案例，沒見到“婚內(nèi)強奸”案中，受害者勝訴的案子。只看到了在離婚判決生效后，男方強行和女方發(fā)生性關(guān)系，男方被判刑的案例。

我感覺，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大家似乎還是默認：只要是在婚姻內(nèi)，對方對你的性是有支配權(quán)的，很難去把它定性為一個“強奸罪”。

甄珍：你個人接過這類案子嗎？

鐘夏露：暫時還沒有?，F(xiàn)實中，很少有這樣的案例走到法院，需要找律師咨詢的地步。

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婚內(nèi)的女性和丈夫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把丈夫定罪，無論在經(jīng)濟、家庭，還是社會輿論上，女性都面臨很多阻礙。

另外，一些女性是沒意識到自己被強奸了的。她自己可能也覺得，進入了婚姻了，就要配合對方的需要。在很長時間后，可能有人才會意識到，其實自己的丈夫是在犯罪。

甄珍：大同“訂婚強奸案”宣判后，一些網(wǎng)友會擔心，當女性認為“告就能贏”，以后在婚戀關(guān)系里，女性就可能將法律當籌碼，去要挾或勒索男性。你怎么看待這種觀點？

鐘夏露：我想有這種想法的人，是對中國司法制度的認識太過局限。

正常的刑事案件的司法程序，需要經(jīng)歷被害人報案——公安立案——公安遞交證據(jù)到檢察院——最后到法院的過程。這其中的每個程序，不同的公檢法機構(gòu)都要層層判斷證據(jù)是否詳實。

法律給一個人定罪的門檻是非常高的，不可能僅憑一條口供，就把人定性為“強奸罪”了，更不存在“告就能贏”的情況。而且走完這整個流程，短的要1至2年時間，長的要2至3年。

甄珍：山西訂婚強奸案宣判后，確實也有一種聲音說，這是“仙人跳”，你怎么看待這種聲音？

鐘夏露：當前的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讓很多詞匯都被解構(gòu)成了另一層意思。

“仙人跳”，它一定要有事后的敲詐勒索，但我們看到很多案例事后并沒有索要錢財，這也能被叫做“仙人跳”，我還挺疑惑的。

甄珍：那如何理解一些人的恐慌情緒，甚至去共情“強奸犯”的行為？

鐘夏露：我揣測不了他們的想法。但可能因為女性的主體性越來越強，給一些男性造成一種不適感，讓他們覺得這是在侵占他們的空間，讓他們有不安全感。

畢竟在很長的歷史里，女性是沒有自主權(quán)的。

甄珍：想起一句古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一些人認為，女性拿了男方的彩禮，還把男方告上法庭，很惡毒。這背后有一種默認是，拿了彩禮，就是一種性同意。

可這不是兩件事嗎？如果你覺得要彩禮的行為不合理，你可以不給，或通過法律途徑追回；但別人不同意，你就是不能侵犯別人的身體。

鐘夏露：說到底，還是對女性的物化。

我想，如果男性真的把女性當作一個平等，和他一樣有主體意識的人，他自然會了解，為什么對方有些事情是愿意的，有些事情不愿意，并會理解和尊重她。

當然這也是一個復雜的議題。

現(xiàn)在有那么多非自愿單身的男性，他們其實是被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壓迫的，基于這個社會結(jié)構(gòu)，他把女性想象成了一個昂貴的商品。

甄珍：你是如何理解“性同意”的？

鐘夏露：性同意，它肯定不是一次性的，它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別人這次愿意跟你發(fā)生性關(guān)系，不代表第二次也是同意的。可能上一秒是同意的，但下一秒，因為某些場景讓Ta不舒服，Ta可能就不愿意再同意了。性同意是波動的，所以，我們需要持續(xù)地去確認對方的意愿。

當然，這只是在理論上，就像我之前說的，落到司法實踐上，是比較難證明為什么這次你同意了，下次就不同意了。

04. 落后的性別觀念也在傷害男性

甄珍：一般講性侵，我們都默認為，受害者為女性，男性會不會成為性侵案的受害者？

鐘夏露：會的。我曾經(jīng)接過一個案子，在一個三四線城市的高中，非常多的男學生一起站出來指控他們某一科的男老師性侵犯。但這個案件最后不了了之了——當事人迫于校方的壓力，以及孩子們的家長、包括孩子自身，不太敢把這個事情公開。

據(jù)我了解，目前這位老師還在教書。

甄珍：或許困于男性尊嚴，不太敢去維權(quán)。

鐘夏露：對，很多男性遇到這種事，確實恥感更重。因為從小生活在倡導“男子氣概”的社會里，他難以面對自己是一個“受害者”的身份，也很難站出來去講，這也導致發(fā)生在男性身上的性侵更隱蔽。

而且，目前我國的法律暫時還不承認男性可以是強奸罪的主體，針對男性的性犯罪都是把它定性為“強制猥褻罪”或者“故意傷害罪”，這也是需要完善的地方。

社會輿論也不會把男性定性為一個“弱者”，當男性去維權(quán)，會讓他迎來更多的批判和質(zhì)疑。

甄珍：落后的性別觀念不光傷害女性，也在傷害男性。

鐘夏露：對。前一陣子，我給深圳的一個公益機構(gòu)做了關(guān)于性騷擾的工作坊，特別介紹了一位男童被“怪大叔”性騷擾的案例，就是想讓大家能夠意識到，其實男生也是會被侵犯的，這是我們性教育中，很重要的一環(huán)。

05.改變現(xiàn)狀，不能只靠受害者的維權(quán)和自愈

甄珍：當一個人被性侵害時，Ta該如何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

鐘夏露：性侵發(fā)生之后，最有力的證據(jù)是當場報案，讓身邊的人馬上知道你不愿意的態(tài)度。之后，不要洗澡、打掃房間，配合警方做一些取證動作，比如，對身體做一些檢查。如果精神狀態(tài)不太穩(wěn)定的話，可以跟辦案的警官說，給你一點時間，讓你先冷靜一下，有邏輯地去做第一次闡述，對案件會更有利一些。

甄珍：理智上是這么說，但發(fā)生的那一刻，可能心里百轉(zhuǎn)千回，什么都做不出來。

鐘夏露：是的。我也在想，這是不是對被害人的要求太高了？

我們應(yīng)該反過來要求辦案機關(guān)，要求他們給被害人一個安全、有耐心的空間，讓Ta慢慢去表述。

甄珍：被害人在維權(quán)過程中，向警察、法官、律師等一遍遍講述自己的遭遇，也是一種二次傷害。

鐘夏露：一些女性在報案時，遇到過一些性別意識很差的接警人員，還會對被害人進行評判，說對方“不自愛”等。

在一些國家，對于女性的性犯罪，警察局會有專門受理女性報警的機構(gòu)，里面會有一些性別意識較好的女性警官負責接警，這可能能給我們一些參考。

甄珍：你接觸了那么多被害人，你觀察性侵對一個人的傷害有哪些方面？

鐘夏露：當事人報案后，周邊的人肯定都知道了，即便犯罪嫌疑人被定罪了，對她來說，也是有恥感的；沒定罪，恥感更深。

一些被害人還會承受生理傷害，比如，陰道撕裂，患婦科疾病等。

最嚴重的是心理上的傷害。她對人會不信任，不止是對男性。一些被傷害的女性還會一次次陷入到很壞的關(guān)系里。她們渴望被關(guān)心，遇到一個“救世主”，但往往引來一個對她進行精神操控的“惡魔”。

上野千鶴子的一句話說得很精準，不好的性，就是把自己的身體和心靈都扔進陰溝里。

撰稿：甄珍

晚禱時刻

不要對傷害，

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