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人生中最后一次做決定的權(quán)利一定要屬于自己——不與鐘瀟合葬，來生也不再相遇。

配圖 | 《萬箭穿心》劇照

我是70后，出生在江西的一個小山村，母親很早就離世，父親常年在外奔波，童年只有奶奶的陪伴。奶奶很疼惜我，小時候生病，都是她在床邊一遍遍為我換藥，用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我的額頭。她對我唯一的期待，是找個能干的男人嫁了，從此有個可以依靠的家。

我十八歲的時候，有人給我介紹了鄰村的鐘瀟，鐘瀟比我大一歲，奶奶說他強壯，干起活來不含糊，而且說他老實本分，不會欺負我。

我和鐘瀟認(rèn)識沒幾個月，就在奶奶的做主下訂了婚。訂了婚的女孩就是半個婆家人了，婆家有什么事，也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幫忙。

但我不想跟著鐘瀟去走親戚，只默默在家養(yǎng)豬喂雞。我還愛看書，瓊瑤和金庸的作品看了好幾遍，我想要那種 “一個眼神就秒懂”的愛情。鐘瀟是個糙漢子，話不多，從來沒給我買過禮物，我們也沒有什么話說，經(jīng)常是干坐著，幾小時都沒講一句話。

他一有時間就往我家跑，經(jīng)常會給我爸買酒，給奶奶買水果點心，也會陪著我爸打打牌，深得老人歡心，直夸他孝順懂事。

按照村里的習(xí)俗，我們訂完婚后一年左右就該結(jié)婚了。但我一直拖著，鐘瀟每次登門，我就無所適從，只能假裝睡去，裹緊被子，或者拿上草帽去田間干活。寧愿在烈日下?lián)]汗，也不愿面對那紙婚約。

奶奶看我愛搭不理，很著急，一直勸我，說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會說好聽的有什么用？村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幾個對自己老婆好的？鐘瀟還是愛往我家跑，奶奶夸他誠心實意待我。村里有很多男人打老婆，不打老婆、老實做事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了。

嫁給鐘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我的腳踝卻像被鐵鏈鎖住了，無處可去。1991年冬天，奶奶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她總跟我念叨，嫁給鐘瀟，否則她走都不放心。我賭氣答應(yīng)了。過了幾天，奶奶在灶塘邊烤火，突然過世了，我的人生失去了一盞燈塔。鐘瀟以孫女婿的身份，協(xié)助我爸操辦了奶奶的后事。

奶奶的葬禮上，我第一次意識到，人死后不過是一捧灰、一塊碑。我跪在墳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有一天我走了，絕不要困在這個地方，哪怕是隨風(fēng)飄散，也好過困在這里一輩子。

1992年，在鐘家的催促下，我想起對奶奶的承諾，和鐘瀟結(jié)婚了。

婚后，我每天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條，也會出去干農(nóng)活，剩下的時間就是安安靜靜看書。鐘瀟跟著建筑隊打零工，早出晚歸，賺的錢除了買煙，其他都交給了我。他對誰都笑瞇瞇的，就是愛喝點小酒，打點小牌。

“男主外，女主內(nèi)”，我們成了村里人羨慕的一對。結(jié)婚第二年，我生下了大兒子。

鐘瀟在家里很暴躁，孩子哭了也沒耐心哄，只會大聲喊我。我喂奶期間，不能吃太辣。可鐘瀟無辣不歡，如果他做菜，必定辣得我下不去口。我提醒過好多回，他依舊做得很辣，罵我多事。

我們一起去挖紅薯，鐘瀟會給自己裝滿一大擔(dān)，再給我裝一擔(dān)少一點的，估計有一百多斤。我挑不動，說他裝多了。他就很不高興，說明明少裝好多了。我感受不到丈夫?qū)ξ业囊稽c體貼和呵護。

孩子感冒了，鐘瀟不管，我一個人背著孩子到十幾里地的縣城去看病。婆婆在家罵人：“娶了個背時鬼，孩子都帶不好，這樣下去我兒子就是賺個金山都要敗光了！”可跟外人說起，她又一副很心疼的樣子：“我家孫子體質(zhì)不好，媳婦帶著吃虧呢！”鐘瀟也總說是我不會帶孩子，才會讓孩子三天兩頭感冒的。

孩子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兒子在家午睡，我趁機去地里挖土了，等我回來時，孩子穿了件秋衣站在門口的風(fēng)地里哭，嗓子發(fā)啞，全身冰涼。婆婆在家里看電視，就像沒聽見由著孩子哭。

當(dāng)天晚上，孩子就發(fā)了高燒，婆婆罵我沒計劃：“一塊地能整多少菜？拿娃看病的錢買菜，夠買一火車皮了！這個賬都算不來，還天天看書，都看成死腦筋了！”鐘瀟也說我是不曉得輕重緩急，哪能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里去挖土呢？我很委屈，說想著婆婆在家會幫忙看看的。

婆婆根本不承認(rèn)她在家，連聲咒罵，把我說成不負責(zé)任的媽媽，鐘瀟狠狠瞪我一眼，摔門出去了。我擦干眼淚，拎著手電筒，背著孩子奔向村衛(wèi)生院。路上很黑，只有星星點點的窗燈和樹林里凄厲的貓頭鷹叫聲作伴，腳下是泥濘小路，我渾身是汗，又被冷風(fēng)吹，也只能咬牙向前。

我心里更多的其實是恐懼，怕自己這一生，只能任憑他們指責(zé)，一輩子都在沉默中承受痛楚。

1998年，我們翻修了老房子，建了一棟兩層樓，欠了不少錢。正好我表哥在南昌的工廠招人，為了還債，我極力鼓動鐘瀟去南昌發(fā)展，收入能比在家穩(wěn)定些。他負責(zé)賺錢還賬，我留在老家?guī)Ш⒆?，日子也會好過些。

鐘瀟在表哥的工廠管倉庫進出貨，還和一些送貨司機合伙有些灰色收入，發(fā)工資的第二天，就把錢打給我養(yǎng)家，我收到的錢比正工資還多一點點，他說是加班費。大家都說他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我在家種田，管孩子讀書，照顧生病的婆婆。有時我太累了，會給鐘瀟打電話訴苦求安慰。他總是埋怨我：“又不是沒拿錢給你，不曉得請人做啊？”我舍不得請人，想攢錢早點還賬，這樣心里踏實些。

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還覺得他賺得多些了。但也正因此，婆婆說我在家吃閑飯享福，婆婆罵起人來什么話都說得出口，就算我跟她撕破臉，我也吵不過她，因此只能受著。鐘瀟一個月回來一次，我們只有無休止的爭吵。他每次都黑著臉：“我辛辛苦苦在外掙錢，你在家上不孝敬我媽，下不好好帶孩子，你想干嘛？”

他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刺，扎進我的生活，卻又拔不出來。

鐘瀟在南昌干了四年，房子的債慢慢還清了。2002年春，表哥的倉庫外包，鐘瀟被辭退回來，回來后天天抱著手機不撒手。那時的手機充值有區(qū)域限制，他辦的卡是南昌市的，在老家沒法充值，不久就停機了。

一個理發(fā)店的洗頭妹打家里的座機電話來找他，我才后知后覺，偷偷查看他的手機，全是不堪入目的短消息，氣得把手機砸了要離婚。

婆婆說我敗家，一味心疼被摔壞的手機，跳腳大罵：“太不愛惜東西了，一千多一個的手機，你怎么下得去手？”鐘瀟自顧自抽煙，不表態(tài)，不認(rèn)錯，不理踩。

婆婆的叫罵讓我心寒，鐘瀟的態(tài)度更讓我心如死灰。我好想掙脫這牢籠，在婆婆的罵聲中，我進屋收拾東西，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兒子嚇得抱著我大哭，說如果我要離婚，他就跑出去不回來了。9歲的兒子哭到發(fā)抖，我又想到村里那些單親家庭的孩子，最后都因為沒人管成了小混混，我實在不忍心。

婚沒離成。鐘瀟在家?guī)椭N田種菜，不打牌不出去玩，還能幫忙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但我的心已經(jīng)豎了一堵墻，把他擋在了墻外。

那一年，婆婆看到村里好多人修“生人墓”，就是人還活著，在選好的墳地用刻了八大金剛的石頭圍起來，再立好墓碑。有的甚至父母兒子兒媳的墓都一次性修好，婆婆看著眼熱，也提出要修個四人墓，就是公公婆婆以及鐘瀟和我的墓都修好。

我想到自己的尸體在地下跟他們一起腐爛，后背發(fā)涼，堅決不能和他們合葬。這個決定，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吶喊。

鐘瀟在家呆了一年，表哥建議他去考個駕照開出租車。到了秋天，鐘瀟拿到駕駛證，去南昌跑出租。這一回，我把兒子托付給婆婆，跟著他去了南昌。

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離開兒子。鐘瀟安慰我：“咱倆好好干，等中秋節(jié)回去看兒子?！彼@話給了我希望，就跟他說兒子小時候的趣事，倒也有了共同語言，感情慢慢好一些了。

我最開始是在超市做導(dǎo)購。鐘瀟的出租生意好差，有時候跑一個晚上還要虧錢，我在超市上班，每個月工資也就幾百，還需要按時寄生活費給婆婆，不然她就會說沒錢買肉給兒子吃了。

那年中秋，我反復(fù)數(shù)著包里不多的錢，想到這時回去的車費漲了，鐘瀟還錯過了中秋節(jié)的好生意，兩頭虧太劃不來，就忍痛沒回去。中秋夜，鐘瀟跑車去了，我獨自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想起兒子送我們?nèi)ツ喜龝r，一路上反復(fù)唱的那首歌《祝你平安》，淚如雨下，恨自己沒能力，不能把兒子帶在身邊。

有一次兒子跟村里的小伙伴去山上摘野果子，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萬幸離樹下的石頭堆還有一尺多遠的距離，才沒有出大事。

婆婆瞞著沒說，也不讓兒子說，是一個鄰居告訴了我，我追問兒子才知道的。當(dāng)兒子說奶奶不在家，他回去一個人睡了一下午才緩過來時，我魂都嚇掉了。我下定決心，要把兒子接到身邊。

鐘瀟堅決反對：“你就不要自討苦吃了，他在家里待得好好的，你把孩子接過來做什么？城里喝口水都要出錢，多一個人多一份開銷，我們壓力太大了?！?/p>

我的努力都是為了孩子，堅持要把孩子接過來，托表哥幫忙打聽，終于在2004年春季，托關(guān)系讓兒子插班進了市里的小學(xué)。也是從這個時候，鐘瀟時不時就以“都是你要把他接過來”開頭，和我吵架。

磕磕絆絆中過了兩年，兒子上初中了，出租車生意也比之前好一些了。我辭去超市的工作，盤下一家蛋糕店，起早貪黑做蛋糕，同時顧著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睡，外加孩子的學(xué)習(xí)。每天基本上四點起床，晚上十一二點回家。雖然累得腰酸背痛，但我卻感到踏實和滿足——這是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事業(yè)。

那時鐘瀟開出租車白班，一般下午三點就回來了，晚上卻常常不在家。兒子過13歲生日那天，我們在店里吃了飯，他把兒子送回出租屋，沒過一會，他換了一身衣服又來了店里，左看右看轉(zhuǎn)了兩圈就走了。

我突然感覺不對勁，探頭看他沒往回家的方向走，于是托隔壁老板娘幫我照看一下店子，悄悄跟蹤他，跟著他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巷子口，看他和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頭碰頭嘀咕了幾句，就進了一家“按摩店”。

紅粉燈光、濃妝艷抹的女人，成年人都能意會這是什么“生意”。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沖，沖進去當(dāng)著那個妖嬈的女人，對著什么都沒來得及做的鐘瀟狠狠來了一巴掌，轉(zhuǎn)身跑了。我一路狂奔哭泣，一口氣跑到閨蜜家，她是我一起在超市上班的老鄉(xiāng)。

我心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也顧不得什么家丑不家丑，一股腦跟閨蜜說剛才的一幕，咬牙切齒說一定要離婚，這日子再也過不下去了。

閨蜜帶我先回了家，到家打開門，我看到兒子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床沿發(fā)呆，看見我回來，眼睛都亮了：“媽媽，你今天怎么回這么早？”接著又問我怎么哭了？我搪塞說是風(fēng)迷了眼，兒子嘰嘰喳喳說著學(xué)校的趣事，我拿錢要他去樓下買個燒烤，說是給他生日的獎勵。

閨蜜跟我分析：“如果真離婚，鐘家肯定會要兒子，你舍得嗎？如果你非要爭撫養(yǎng)權(quán)，以鐘瀟的尿性不一定會出撫養(yǎng)費，你一個人有能力養(yǎng)大孩子嗎？而且你兒子比較敏感，又正在叛逆期，如果你們這時候離婚，會不會對他的成長有影響？”

閨蜜一席話，又戳中了我的軟肋。如果離婚讓兒子跟著鐘瀟，不說我舍不得，這孩子肯定要養(yǎng)廢的；如果讓他跟我，鐘家肯定不會同意，而且我也養(yǎng)不起。這時鐘瀟回來了，訕訕地打了個招呼就去睡了。我下定決心，若有一天離開，一定要徹底消失，連一捧灰都不留給他。

閨蜜抱住我小聲說：“那種地方很多老鄉(xiāng)去過，去一次也就三五十塊錢，他可能就是跟著老鄉(xiāng)去的，并不常去，不然沒那么多錢交給你。既然這樣，那就把鐘瀟當(dāng)成賺錢的工具、養(yǎng)兒子的搭子，為了兒子湊合著過。不過以后長點心，把錢管緊點兒?！?/p>

敏感的兒子猜出真相，第二天悄悄給我爸打電話告了密。我爸請假趕了來，把鐘瀟狠狠訓(xùn)了一頓，說他要是再欺負我，就打斷他的腿。當(dāng)著我爸的面，鐘瀟不敢再裝死，立下保證說以后所以收入都交給我，再不混賬了。

我爸反過來又勸我：“孩子都這么大了，吵吵鬧鬧有什么意思？人生哪有完美的事，還是那句話，家和才能萬事興。鐘瀟也立保證了，那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好好過吧?！蔽野终f現(xiàn)在鐘瀟的收入已經(jīng)能夠維持家庭運轉(zhuǎn)了，我每天的早出晚歸導(dǎo)致夫妻倆沒有交流，孩子也沒人管，這是個問題。

聽了我爸的話，我把開了三年的店子轉(zhuǎn)讓了，鐘瀟也確實沒再出去瞎混，有什么事也會跟我說。這以后，我們倒是安心過了兩年清靜日子。那時很多老鄉(xiāng)在南昌買房，我也想給兒子置點業(yè)，就和鐘瀟商量買房。

2009年，兒子上高中了，住校。我們把所有積蓄拿出來，首付十幾萬買了個90平的小三居，簽下20年房貸。雖然成了房奴，好歹算是在這個大城市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第二年，我38歲，卻意外懷孕了，發(fā)現(xiàn)時胎兒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當(dāng)時還沒放開二胎政策，如果超生的話是要罰款的。我不敢要這個孩子。

可鐘瀟堅持要生下來，再三發(fā)誓會好好對我，還發(fā)動親戚朋友來勸我。閨蜜也勸我把孩子留下來：“父母子女是講緣分的，孩子既然來了，就是和你有緣，留下來吧，有人才有世界呢！有錢富養(yǎng)，沒錢窮養(yǎng)，總歸能把孩子拉扯大的?！?/p>

兒子也說：“媽媽，我很多同學(xué)都有弟弟妹妹，你也生一個嘛，讓我也有個伴，以后有什么事，也有個幫手?！蔽疫€在猶豫，胎兒也有了感知，肚子里有了輕柔地胎動。好像羽毛拂過心房，我瞬間的心軟下來，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鐘瀟每天跑十幾個小時的車，回來洗個澡吃個飯倒頭就睡。我在家養(yǎng)胎，孕晚期依然做家務(wù)，照顧老大。

2010年秋，大兒子上高中寄宿了，我的預(yù)產(chǎn)期也到了，婆婆在我預(yù)產(chǎn)期前一周趕來。發(fā)動那天是半夜，我讓鐘瀟拿著我早已準(zhǔn)備好的備產(chǎn)包去醫(yī)院。由于小區(qū)結(jié)構(gòu)設(shè)計，車子不能直接到我們那棟樓，我們要走一段臺階下去才能坐車。

鐘瀟提著袋子，大步流星走了。我腹痛如絞，和來陪產(chǎn)的婆婆小心翼翼走著，走幾步又疼得扶著肚子停下來，十分艱難。鐘瀟不耐煩，遠遠地喊：“你們快點兒呀，怎么這么慢?。　?/p>

我疼得沒法回答他，原來，十幾年過去了，這個男人一直沒變，我突然一陣后怕，不知道自己選擇留下這個孩子，是對還是錯？

好不容易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要我們先到待產(chǎn)室躺著，到時候再進產(chǎn)房。第二天早上，鐘瀟回去做飯，再給我們送飯來時已經(jīng)9點多了。他看我們還在待產(chǎn)室，我嘆了口氣，告訴他醫(yī)生說還沒到時候。他臉一板沖口而出：“都十幾個小時了，照你這樣生，只怕死都生不出！”

熬了一天一夜，我終于高齡加難產(chǎn)生下小兒子。產(chǎn)床上，我疼得咬破了嘴唇，血混著汗滴在床單上，像一朵枯萎的花，我孕育了我的孩子，卻忘了養(yǎng)我自己。

孩子真的有神奇的治愈能力，看著這個軟糯的小家伙，握著他軟乎乎的小手，我忘記了剛剛經(jīng)歷的痛苦與憤恨，滿心滿眼都是滿足。大兒子很喜歡弟弟，每周回來都要抱抱親親，寫作業(yè)時也把嬰兒車放在旁邊，還會給弟弟換尿片哄睡，兄弟倆很親。

出了月子，婆婆就以身體吃不消回了老家。我要帶孩子、做家務(wù)，睡眠長期不足，精力和體力也都跟不上來。鐘瀟照舊開他的車，什么都不管。我有時要他抱下孩子，他總是說累死了，做做樣子就放下不抱了。

2011年有天半夜，小兒子哭著要吃東西。他不喝牛奶，我只好起來熬了米糊，把他抱到餐廳喂給他吃。吃完準(zhǔn)備關(guān)燈睡覺時，不小心腳下一滑，直挺挺摔倒下去。我的頭重重磕在地板上，好像碎了，心口也一陣劇痛，倒在地板上起不來了。

懷里的小兒子被這突然的變化嚇得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黑夜里回蕩。鐘瀟聽到聲音走出來，既沒有拉我，也沒抱起孩子，冷漠地看了我們一眼，進屋繼續(xù)去睡了。

這一幕擊碎了我對婚姻的最后一絲幻想。我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心里的痛比身體的痛更甚。痛下決心，一定要努力賺錢，有能力帶著孩子離開。

等到大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小兒子上了幼兒園，2014年，我和閨蜜合伙在安置小區(qū)開了家快餐店。因為我們服務(wù)態(tài)度好，食物干凈量足，口味也不錯，慢慢把生意做起來了。那幾年，我們兩個女人削尖腦袋研究菜品，把個快餐店做出了小飯店的風(fēng)范。小區(qū)業(yè)主有時甚至?xí)谖覀冞@個社區(qū)店里宴請客人。

出租車的生意越來越差，2017年，鐘瀟放棄指標(biāo)沒再換車，圖輕松找了個保安的工作，收入只夠他一個人抽煙喝酒。他跟外人說：“一個家有一個人能賺錢就夠了，如果倆口子都這么能，天底下的麻雀都歸他倆抓了去，別人還怎么活？”

我很努力地攢錢，漸漸地一個人有能力養(yǎng)小兒子了，我考慮著是時候和鐘瀟離婚了。2019年，大兒子帶了女朋友回來，婚事提上了日程，緊接著說要買房結(jié)婚，需要我們贊助。

我躲在后廚哭了一場，因為我沒辦法離婚了，財產(chǎn)都是共同的，要托舉大兒子就沒辦法離婚，而且大兒子準(zhǔn)備成家，我現(xiàn)在離婚肯定會耽誤大兒子。

我再一次把離婚的事放下，攢的錢給大兒子買了婚房，還有后面裝修和籌備婚禮，手頭的資金所剩無幾。大兒子成了家，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為了孩子們?yōu)榱诉@個家，我像一個戰(zhàn)士沖在前面，鐘瀟卻停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動，什么也不管。我對鐘瀟徹底死心了，可我這輩子卻只能和他捆綁，掙脫不開。

2021年，我無意中在手機上刷到關(guān)于遺體和器官捐獻的新聞，說線上都可以申請，操作起來非常簡單，只要按照提示一步一步來就行。我立馬提交了申請，把遺體和器官都捐獻了。

收到捐贈志愿卡，上面印著我的名字，剛好是三八節(jié)。我興沖沖發(fā)了個朋友圈，這張紙輕飄飄的，卻比結(jié)婚證重千萬倍——它終于讓我這具身體，徹底屬于我自己。這個捐獻需要直系親屬簽字才能生效，我準(zhǔn)備過幾年再跟我爸說，也許他年紀(jì)大了，會慢慢理解我的“任性”。

閨蜜說我一個保守的人，怎么弄得這么前衛(wèi)？兒子兒媳也不理解我的行為。鐘瀟則是完全不信，說我想一出是一出，甚至以為我做這個決定是在嫌棄他賺錢少。

沒人能理解，我這輩子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人生中最后一次做決定的權(quán)利一定要屬于自己——不與鐘瀟合葬，來生也不再相遇。

做了這個決定后，我好像變得更勇敢了，可以對鐘瀟和婆婆說不了。這年夏天，婆婆說身體不好需要照顧，不想在老家呆了。鐘瀟把她接了來，住在我們家。我以家里人多太吵為由，在店子附近租了房子，帶著小兒子搬了出去。鐘瀟經(jīng)常抱怨婆婆難伺候，要我搬回去。我直接點破他：“我可以容忍你不養(yǎng)兒子，你就不要再想著壓榨我給你養(yǎng)媽了，放過彼此吧。”

大概看出我這回是玩真的，婆婆對我的態(tài)度好多了，鐘瀟也醒悟過來，辭去保安的工作，買了輛二手面包車跑起了貨拉拉。他一改以前的懶散，客戶隨叫隨到，生意倒也還不錯。他賺的錢又要交給我保管，我不接，他就自己存起來，說給小兒子存的學(xué)費，要的時候就去取。

閨蜜說鐘瀟是浪子回頭了，也不錯。我苦笑，能讓人回頭的永遠只有南墻。這個世界上沒有傻子，只有裝傻的人。

現(xiàn)在，我54歲了，還和閨蜜經(jīng)營著快餐店，累，并快樂著。小兒子今年中考了，我心中再無鐘瀟與婆婆的影子，只有孩子的未來和自己的事業(yè)。

這一生，我是別人的妻子、母親、兒媳，從未真切地活過自己。只有那張捐贈志愿卡，寫著我的自由之名，當(dāng)生命終結(jié)，我終于第—次為自己而活。

編輯 | 烏咪 實習(xí) | 舒怡

紫藤蘿

劍走偏鋒的農(nóng)村大媽，右手執(zhí)筆左手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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