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年底,四川來的電話讓我愣了神:王亞林沒了。那年冬天探親回老家,我和幾個戰(zhàn)友去他墳上,才把事兒弄清楚。
我和亞林同村,2007年10月一起參軍,分到四川某裝甲旅同一個連隊。2008年5月12日地動山搖之后,旅里接到命令開赴災區(qū)??ㄜ囋谒降纳铰烽g搖晃,離映秀鎮(zhèn)還有段路,前面的橋斷了半截。連長跳下車吼:“跑步前進!”二排長舉著紅旗沖在最前頭。
過了斷橋,望見山坳里的村子全塌了。隔著老遠就聽見喊:“解放軍來了!”廢墟堆里有人掙扎著抬頭:“爸!有救了!”連長手一揮,全連散開撲向瓦礫堆。鐵鍬不敢用,都拿手扒磚塊。
我和亞林幾個人撞見塊水泥樓板,底下壓著爺孫倆。板子太大,上面還堆著碎磚石。清理完碎石,幾個人試著抬樓板,剛起來一點又滑下去,里頭傳出悶哼。亞林別過臉抹眼睛,我看見他袖口濕了一片。
天黑透了,我們癱坐在土坡上。摸出壓縮餅干,幾個灰撲撲的小孩圍過來盯著看。我和亞林把餅干礦泉水都遞過去。那晚炊事班熬了粥,先給老人孩子盛。我們胡亂塞兩口就接著搭帳篷,夜里裹著雨衣睡在草坡上。
第二天機械部隊上來了,我們連繼續(xù)往深山里走。發(fā)下來的紗布口罩擋不住氣味。亞林邊走邊咳嗽,我說你歇會兒,他搖頭:“看看這些鄉(xiāng)親……”
后來三天沒合眼。手套早磨穿了洞,干脆光著手扒。有天亞林從磚堆里刨出個鐵皮餅干盒,突然縮回手。血順著虎口往下淌,他掀起迷彩服下擺擦了擦。
5月16日接到命令處理遺體。四天過去,氣味嗆得人頭暈。連長命令必須吃飯,我扒拉兩口就咽不下。挖掘機挖出五米長的深溝,我和亞林分在一組。揭白布時他手有點抖,我接過他手里的布角。我們要把遺體裝進黑色裹尸袋,抬到溝邊撒層石灰再放下去。有個中年男人特別沉,三個人才抬動。放到坑底時亞林突然踉蹌,我拽住他胳膊:“怎么了?”“有點暈?!彼鴼猓熬従従秃??!?br/>其實出發(fā)前他就感冒了。抬第二十七具遺體時他臉色發(fā)青,軍醫(yī)給了兩片止痛藥。那天我們抬了多久記不清,只記得撒下去的石灰被雨打濕,在坑底洇成灰白的泥漿。收工時全連在雨里對著深坑三鞠躬,泥水順著帽檐往下淌。
回駐地休息兩天,亞林去了衛(wèi)生隊。醫(yī)生說是感冒引發(fā)神經(jīng)性頭痛,開了藥。沒多久我被調(diào)到營部,有次他來送文件,眼窩陷得厲害。“藥吃了不管用?”我問。他扯扯嘴角:“睡一覺就好。”
十一月老兵退伍,他主動要求走。送站那天,我把他的迷彩包塞進卡車,陪他坐大巴到火車站。進站前他回頭揮了揮手,迷彩服領(lǐng)子空蕩蕩的。
十二月接到他去世的消息,全連都不信。他才二十一歲。去上墳時看見墓碑是部隊立的,刻著:“汶川地震中染病因公犧牲”。戰(zhàn)友說,他家找過地方,又找到部隊。最后沒評上烈士,但部隊出了立碑錢,給了些補助。
那天我們幾個老兵站在墳前,誰也沒說話。山風卷著紙灰打旋,想起在映秀抬遺體那晚,亞林靠著斷墻打盹。月光照著他磨爛的手心,血痂混著灰土,結(jié)成了深褐色。
從穿上這身軍裝起,有些事情就烙進骨血里了。哪有工夫想值不值得——鄉(xiāng)親們一聲“解放軍來了”,就是最重的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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