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人,在你的孟浪年歲,給過真誠的微笑,這種獨獨為你而設(shè)的暖陽似的笑顏,必須銘記。
1986年,我在上海申請援疆,阿克蘇地區(qū)行署勞動人事處青年科員王峰,全程經(jīng)辦該事。很多年后,王峰在溫宿縣委書記及更高的層級上榮休。任職期間,王峰有不少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及退休養(yǎng)老,他果決、滿血、熾烈的行事做派,仍時有新例。退休后,王峰癡迷信鴿,上手不久,就飼養(yǎng)了名種幾百羽,成多項高規(guī)格鴿賽大獎得主。
和王峰的凌厲構(gòu)成鮮明反差的,是另一位溫良的阿克蘇人,他是我在地區(qū)電視臺當記者時的臺長。近日,他女兒在描述其父時寫道:李文宗,生于1936年3月,甘肅省平?jīng)鍪邪讖R鄉(xiāng)人。平?jīng)鰩煼秾W校畢業(yè),1954年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第五步兵師機要干事,1983年任阿克蘇地區(qū)電視臺領(lǐng)導(dǎo)職務(wù)。2018年去世,安葬于阿克蘇市區(qū)的陵園。
7年前,離別那里已有33年,獲悉李文宗臺長去世,我產(chǎn)生了去他長眠之地祭拜的愿望,這背后并無影響命運的某種恩義在助推,我和臺長的交流也很有限。那么,緣何讓我敬重他呢?
2025年6月,我再度來到阿克蘇,闊別此地已整整40年。那晚,退休前在地區(qū)廣電系統(tǒng)工作的買買江,駕車帶我夜游璀璨的阿克蘇城區(qū)。買買江是1983年新疆大學物理系畢業(yè)后來電視臺的,和我有過交集。如今,他體格的寬厚度,有當年的兩倍。他說,和過去比,阿克蘇城區(qū)已朝三個方向各拓展了好幾公里。
透過車窗,看見過去那條城邊小河,如今倒映著市內(nèi)中央地帶的霓虹光色。我還看見,曾住過的兩處舊址,已夷為平地。兩次,買買江都控制著剎車踏板,讓小車緩緩而行,以契合我陷入往事的情狀。我久久無語,在心里向自己的青春敬禮。歷史符號,在物理意義上的消失,卻讓想象中的舊日場景,變得更加抒情。
重返阿克蘇,老友間少不了新疆式的宴飲。幾十年前,劃拳的喧囂不見了,年輕人熱衷的猜枚方式“喬西帕西空”也不見了。過去的黑發(fā)人,一律老了。對于酒,大家都擺出能不喝最好不喝的姿態(tài)。然而,一別四十年的故人來了,有人天性中的豪邁,瞬間被喚醒。當一位心血管內(nèi)裝有五枚支架的老友,舉起滿滿的酒杯先干為敬的時候,那種恍若隔世的風情又復(fù)活了。今夜,一切都令人無法拒絕,也沒有必要拒絕。下一個40年后,有誰還能立于這樣的歡愉之中呢?
當年從文工團來電視臺工作的老謝,其獨子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今年四十歲上下,已是地區(qū)融媒體集團的高管,他想認識我一下。小謝挑了家不大的民族餐館,就點了三件:揪面片、烤包子和烤羊肉。這種巧思里,新生代對人情別有智慧的領(lǐng)悟,隱隱可見。
揪面片上來了,堆有芫荽,碧綠。我添入香醋和油辣,熱烈地整碗吃凈。本次進疆以來,殘留胃壁的酒精似得到了一次蕩滌。1986年,我初嘗烤包子時,餡料是一色肥羊肉丁,也有說那是羊尾巴??;一口下去,汁油滿手。相隔40年,仍有些怵,在主人鼓勵下,趁著燙口,我警惕地咬了。發(fā)現(xiàn)餡料已換成嫩紅的精瘦羊肉,以洋蔥絲、黑胡椒及顆粒狀孜然調(diào)和,鮮香含蓄。所謂佳饌,始于口舌之美,若還復(fù)有歲月況味,可稱妙品,新疆的烤包子就是。
到阿克蘇第三天,我從買買江那里得到了李臺長墓地詳址。那天,和我一起去祭拜的,是電視臺最早的著名新聞記者郭旭光。途中,他提起一件事。電視臺首次分房,他原本可要一間別人騰出來的舊房。太多人爭,他就不去湊熱鬧了,這被李臺長默默記下。有一天半夜,地委緊急通知,要求電視臺次日一早派員參與一個重要活動。臺長去郭旭光住處通知,推門,看見最得力的記者住房局促,夜夜睡在一張彈簧高高低低的舊沙發(fā)上。半年后,再次分房,臺長在分房會議上說,有件事我做主了,第一套房子給郭旭光,他是常年在一線干活的記者。
郭旭光說,在他心里,臺長真正樹立起威望,是好多年之后。那時也許自己成熟些了,雙眼已能穿透虛浮。掂量人,會并行重視那人的行為和情懷。旭光和我同齡,他的話讓我恍然大悟。
一生中,拯救你于滅頂?shù)娜?,必須銘記。還有一種人,在你輕如綠萍、一無交換價值的孟浪年歲,他給過你真誠的微笑,并由衷希望你快樂成長。這種微笑,未必上達天崩地裂的恩情高度,但在你的青澀歲月,對沖著你心底極易滋生的恨惡,引你生成善者品相。在我們個人的編年史里,這種獨獨為你而設(shè)的暖陽似的笑顏,其實并不多。
當年,我是在合同結(jié)束前兩個多月,提前走的。我去臺長家道別,以為,他會問一下原因。臺長不提不問,只是拿出一瓶“紅山特曲”,用甘肅口音說道,一杯薄酒,為你送行吧。山高水遠,你來得不易。
此種碰杯的方式,顯得情重。臺長的次子,比我小9歲,溜溜的眼睛在遠端觀察。臺長撫著我肩出門,以一個伯父般的溫情微笑,送我走遠。這個微笑,將我20多歲的那段日子,點化成記憶之蜜,并加重了我對阿克蘇的依戀。
40年后的一個朗日,我在李文宗臺長墓前,獻上一捧鮮紅的玫瑰,并輕輕告訴他:親愛的臺長,今天,我為重溫您的微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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