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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20

解讀一種人生姿態(tài)

陳忠實

（接上文）

四

小利與說話相似的直白的文字，很耐得咀嚼，很富于魅力。

平靜地敘說，尤其是隨筆，擺列事實和史實，描人狀物，簡捷明快，娓娓道來，不冰不火，沒有激烈極端的措辭，客觀而準確的言說，溫厚平實，幽默內(nèi)蘊，更具思辨的力度。這在表面上看來是文字風(fēng)格，卻更多地見著作家的性格。民間有諺，有理不在聲高。是否有理，憑高喉嚨大嗓門是無濟于事的。由此可以說，這種文字更表現(xiàn)著作家邢小利的自信。即如《“自由職業(yè)身”的前提》《我當縣令》這樣與具體對象辯論或曰商榷的文字，不管對方曾經(jīng)使用了多么激烈的話語，小利仍然用自己說話（文字）的方式，正題正說，不隱不伏，不攪不纏，不嘩不噓，而是坦坦蕩蕩，事與理俱存，給人一種透徹、一種清爽、一種閱讀的舒服。我這樣說，難免會造成缺少思想鋒芒的錯覺。其實，邢小利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某些話題的辯證中，內(nèi)質(zhì)是鋒利見骨的，偶爾也會在文字里迸出諸如“下流無恥”“勾當”一類貶斥變節(jié)投靠出賣靈魂的行為的詞匯，更見血性。

小利的文字，似乎透見學(xué)者的氣象。學(xué)者當然有各路學(xué)者，就文字形態(tài)而言，更顯現(xiàn)著中國古典文化和語言的質(zhì)地。我約略感知，小利讀過許多古典，尤其是古典雜說一類，他的文字和論說的方式，就有了現(xiàn)代的白話文的一種頗為獨到的語言姿態(tài)，又避免了某些食古而不能消化者的半文半白的蹩腳現(xiàn)象。

語言說到底是思想的載體。語言蘊藏著作家的思想，其分量最終定砣在這里。通過語言，感受到作家的體驗、作家的情懷、作家的境界、作家的人格。小利的這種可以用直白概括的語言風(fēng)貌，恰切而鮮明地展示著他的思想、人格、情懷、境界所形成的體驗，獨立不群的人生姿態(tài)。直白不是淺露。我聯(lián)想到魯迅“我的后院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的句子，頂直白了，然而內(nèi)蘊的豐厚和深沉，怎么也咀嚼不盡。我在小利的語言里，隱隱感受的就是這樣令人咂品久久的韻味。

五

去年春節(jié)剛過，我回到冷落多年的鄉(xiāng)村老家，一個人住在白鹿原北坡下的小院里，頭一個黎明到來時，我聽見了幾乎隔世的斑鳩的叫聲，從窗玻璃上看到后屋屋脊上兩只灰褐色的斑鳩，眼睛瞬間模糊了。之后某日晚上，我坐在火爐前讀書，接到小利的電話，與我說一件什么事已經(jīng)無記了。他告訴我他住在城南長安鄉(xiāng)村的屋子里，我隨口便說，君在城之南，我在城之東。說著時頗多一重異樣的心理感覺，總之是與居住在城里的人那些通話截然不同了。他與我之間橫亙著白鹿和少陵兩道原，還有兩條小河，似乎有某種地脈的牽連。許多年在一個機關(guān)院子里工作，在一幢住宅樓的同一個門洞里憩棲、出入，似乎都沒有這個電話給我那種異樣的心理感受。我因此而明朗了一點，居地的地理氣象會影響人的心理秩序的，進而也影響人與人的感覺的。

在我印象里，小利在生活中是很善于與人相處的，總是一種不急不躁喜眉笑眼的溫潤的樣子，我很欽佩他那樣年齡的人能有如此好的修養(yǎng)。也因為年齡距離較大，多年來屬于關(guān)系疏朗而缺乏親近的那種。后來外出同行有一次夜談，他很坦率地對我說，他有時候脾氣是很大的，我一時無法相信。他舉出例子來，我在領(lǐng)受他內(nèi)剛的同時，更感動于他的坦誠。然而總體印象依然是涵養(yǎng)和溫厚。隨筆中寫到一位有負于他的朋友躲避與他碰面，偶然撞見時他依舊寬容，讀來令我感動，也印證了我的印象。

今年夏天，王旭烽從杭州打電話來說事，提到邢小利為她寫序的事，很興奮也很感動。她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要出她的中短篇專集，按套書體例要有序。她的朋友向她推薦邢小利，她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一萬多字的序寄給她讀后，便有了給我打電話時的溢于聲音的激動，說這是一篇對她的作品分析得最準確的文章。隨之又對我說，這樣有學(xué)問的評論家為什么她竟不知道呢。我便開玩笑說，他還沒學(xué)會炒賣自己。

邢小利寫中短篇小說，寫散文隨筆，更見功夫的是文學(xué)評論，已出版多部專著。王旭烽的驚訝在我覺得毫不奇怪，正好例證著我上述文字對他做人做文的印象。

我寫著有關(guān)邢小利的文字的時候，窗外是細雨滴滴，檐水跌落之聲溫柔而富于詩意。我在解讀一部書稿，也在解讀一個比我年輕許多的青年作家的心靈秩序，自己竟然很感動。我住在城東的原下依舊。邢小利還在城南長安的鄉(xiāng)村和我一同聆聽鄉(xiāng)村秋雨檐水的跌落之聲嗎？我便祝福，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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