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15日早上七點半,媽——我回來了!”走廊里傳出陳明亮幾乎破音的喊聲。傳達室遞來的那封厚厚信件還帶著油墨味,他攥得發(fā)皺,卻舍不得松手。門剛推開,宋玉玲看見信封右上角的北京師范學院幾個字,先是一愣,隨即淚水止不住往下淌。屋里擺著一張簡陋的小桌,桌上供著陳永貴的遺像和靈牌,爐火里香煙繚繞。陳明亮撲通跪在靈案前,把錄取書舉得高高:“爸,我做到了!”
回想半年前,同一間屋子里彌漫的卻是另一種氣味——藥味與消過毒的酒精味。2月28日那天,北京醫(yī)院103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醫(yī)生剛把最新的檢查結果遞給家屬。報告上“晚期”兩個字刺眼,可陳永貴還是笑著說:“不礙事,省點藥,好藥給更需要的人?!彼D過頭,拍了拍小兒子的手背:“今年可得好好考,我想活到放榜?!边@句話像細針扎在陳明亮心口,他只用力點頭,憋著不掉眼淚。
陳永貴早年在大寨整溝架渠、修梯田時,人狠話不多,啞著嗓子吼一聲,大伙掄镢就下溝。山西干礫土里長不出多少莊稼,可他硬是帶著社員把產(chǎn)量抬了上去。1975年冬天,他受命進京,擔任國務院副總理時只帶了兩口大木箱,以為出差三個月,沒想到一去十年。換屆后卸任,他把行李扔進木樨地二十二號樓,抖抖衣袖,主動去真武廟農(nóng)貿(mào)市場轉悠,自嘲“還得聞聞土腥味,才踏實”。
1985年初夏,他右耳后冒出的指甲大小包塊,最先被家人當作普通毛囊炎。小醫(yī)院看不了,換復興醫(yī)院,又折騰到北京醫(yī)院,才被確診為肺癌伴淋巴轉移。聽到“癌癥”兩個字時,陳永貴只是重復:“花錢多不?”醫(yī)生愣了一下,只能勸他安心治療。那年物價剛放開,醫(yī)院伙食一天兩塊七,他算了半天,說“比街邊炸醬面便宜”,總算安穩(wěn)躺回病床。
住院期間,大寨鄉(xiāng)親來京開會,總要繞到病房看望。為了省勁,醫(yī)院在窗口裝了個小木梯,探望的人使勁踮腳,也要跟他握手。一位老隊長忍不住紅眼眶:“永貴,你放心,大寨還能翻地!”陳永貴擺手:“梯田能不能翻不重要,娃兒能不能讀書更重要。”說這話時他眼睛盯著病床邊的練習冊,那里記錄著陳明亮的模擬分數(shù)——總分在重點線之上,卻偏科嚴重。父子倆曾悄悄約定,一旦錄取,陳明亮回到鄉(xiāng)下教書,用文化改變更多孩子的命運。
2月6日除夕前夕,醫(yī)院同意他回家過年。北京那年冬天格外冷,屋子里靠兩只電爐取暖,暖氣只開半截。夜里,陳永貴蓋著舊棉被,喘氣帶著雜音,卻突然說:“我走了,就撒在山坡上,別進狼窩掌,那地名不吉?!彼斡窳岜尺^身去擦眼,陳明亮攥起被角,“爸,等我錄取?!被卮鹚闹挥谐林氐暮粑?。
26天后,病情陡轉直下。3月26日晚八點三十五分,心電圖劃出最后一條直線。家里電話響個不停,通知火化、運骨灰、簡辦喪事。中央來電同意“不開追悼會”,但大寨人不認這套,說“老陳怎么能悄悄走”。于是山里搭了靈棚,天亮便舉行追思,領導吩咐,“靈棚趕緊拆,免得讓老陳看見”。對陳永貴而言,大操大辦不是褒獎,能讓土地少荒一畝才是真孝順。
4月初,靈車回到大寨。陳永貴一生開墾的虎頭山在清風里顯得格外安靜。孫女捧著骨灰盒,沿盤山小道拾級而上,撒向梯田。山風卷起灰白色粉塵,落在石縫,也落在新翻的地壟。陳明亮抬頭望見麥苗探芽,心里一酸:父親最惦記的,還是莊稼。
高考前那段時間,他在父親病床旁挑燈夜讀,生怕漏掉一個考點。老師勸他報理工,他卻臨時轉填中文系:“我要當老師,和爸種地一樣,是種人。”錄取通知書來得有些晚,比北方麥收還慢半拍。那天,他沖出傳達室一路狂奔,路人不明所以,只看到一個小伙子攥著粉色信封,臉上淚花亂飛。
錄取書擺在靈案上,陳明亮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鼻尖碰到地面,“爸,這下您可以放心了?!彼斡窳嵴驹谝慌?,扶著桌角才沒跌倒。她不識幾個字,只摸著信封上那行鉛印:“值錢的東西啊,可惜他看不到?!标惷髁涟涯赣H扶到椅子上,輕聲說:“咱們先給爸報喜,他聽得見?!?/p>
陳永貴留下的私人遺物不多,一頂舊白毛巾、兩件褪色中山裝、一把鐮刀。屋里最體面的家具是一張公家配發(fā)的沙發(fā),彈簧早露出鐵絲。陳明亮打包簡單,很快算了筆賬:如果把公物清出去,一輛板車就夠搬家。這樣的“家底”落在旁人眼里或許寒酸,可在他心里卻沉穩(wěn)——那是父親給自己的最后一課:清清白白來,干干凈凈走。
進入大學后,他真的選擇了師范定向,畢業(yè)分配時主動申請去貧困縣。有人勸他:你爸當過副總理,何必受苦?他擺擺手:“我爸當副總理那幾年,農(nóng)田水利圖我都見過,他口袋卻沒揣過錢。我教書,無非換個镢頭。”他說話帶著山西口音,語調(diào)平緩,卻透著倔勁。那年,第一批學生只有三十來個,教室是村里的祠堂。他把錄取書貼在黑板旁,告訴孩子們:“這玩意兒不貴,可得自己掙?!?/p>
又過幾年,陳明亮整理父親口述資料,完成十多萬字手稿《陳永貴的一生》。書稿印出來時,他沒有大規(guī)模宣傳,只送給大寨小學一百本。孩子們翻到插頁照片,指著那個笑瞇瞇、戴白毛巾的老農(nóng),問:“這是誰?”年輕教師抬頭,想起每到雨季就從山上沖下來的渾水,想起層層梯田里閃動的镢把影子,笑著回答:“這是種過很多莊稼的人,也是盼你們讀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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