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水從豁口的陶碗邊沿滴落時,云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逃荒路上死的人太多,連哭喪的力氣都省了,倒伏在官道旁的尸首張著黑洞洞的嘴,像在等一場永遠下不來的雨。
暮色漫過蒼梧山脊時,她望見半山腰有座破廟。殘陽如血,描出廟檐斷裂的鴟吻,檐角銅鈴早銹成了綠疙瘩,風一過,倒像是誰在磨牙。
供桌上的山神像塌了半邊臉,獨眼斜睨著闖進來的不速之客。云娘縮在神龕后頭,懷里揣著娘臨終前塞給她的繡繃——五色絲線早被汗浸得發(fā)霉,唯獨銀針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吱呀——"
腐朽的門軸聲驚得她汗毛倒豎。月光把一道瘦長影子投在斑駁壁畫上,那人青衫下擺沾著泥,腰間玉佩撞在門框上,當啷一聲脆響。
"姑娘莫怕。"聲音清朗,卻帶著喘,"追兵往東去了,這廟...咳咳...這廟不干凈。"
云娘攥緊銀針。神像前那半截紅燭突然竄起三尺高的火苗,青煙凝成個人形,晃悠悠飄向書生后背。書生猛地轉身,袖中飛出一道黃符,正貼在煙人眉心。
"快走!"他一把拽起云娘,掌心冷得像井底石磚。
林間腐葉沒到腳踝,每一步都像踩在爛肉上。書生腕力大得驚人,云娘踉蹌間瞥見他后頸——青紫斑痕順著衣領爬上來,像朵開敗的鳶尾花。
"公子...公子松手!"她狠咬他虎口。
書生吃痛縮手,月光恰在此時穿透云層。云娘倒抽冷氣:那張清俊面皮下浮著層青灰,分明是棺材里漚了半月的顏色。
遠處傳來狼嚎,此起彼伏。書生突然將她按在老槐樹上,腐葉簌簌落了滿頭。
"別動。"他氣息噴在她耳后,竟帶著淡淡的紙灰味,"你聽。"
云娘瞪大眼。狼嚎聲中混著鈴鐺響,不是廟檐那種悶響,倒像是...像是送葬的引魂鈴!
幽藍磷火從地縫鉆出,裹著張紙錢貼在她鞋面上。紙錢上"陸明淵"三個字被血描過,最后一筆拖得太長,像道未愈合的刀口。
崖洞口的藤蔓掛著碎布條,云娘認出是前日被山匪擄走的翠姑的衣裳。書生倚著洞壁咳血,玉佩磕在石頭上叮叮作響。
"山南...陸家祠堂..."他扯下半枚殘玉塞進云娘手心,"找...找族譜..."
話音未落,洞頂突然墜下幾滴粘液。云娘抬頭,差點尖叫出聲——倒懸的蝙蝠群中混著張人臉!那東西咧開嘴,露出滿口細碎的尖牙。
書生揚手甩出黃符,蝙蝠轟然炸成血霧。腥風里,云娘看見洞底橫著具白骨,腕骨上鐵鏈連著半枚殘玉,玉上刻著"明淵"。
"當心!"
書生撲倒她的瞬間,白骨指節(jié)擦過她發(fā)梢。洞外傳來馬蹄聲,有人啞著嗓子笑:"陸公子,十年了,還不肯把賬冊交出來?"
月光照亮洞口人影,云娘瞳孔驟縮——那人頸側有道蜈蚣疤,正是白日里屠殺流民的山匪頭子!
書生突然掐訣念咒,洞壁血字佛經(jīng)泛起金光。山匪的刀劈在光幕上,火星四濺。
"走!"書生把云娘推向暗河,"順水漂三里,岸邊有..."
話未說完,白骨暴起扣住他咽喉。云娘跌進刺骨寒流前最后一眼,看見書生撕開衣襟——心口處碗大的疤里,密密麻麻的蛆蟲正在啃食一張泛黃的紙。
暗河吞沒了所有聲響。云娘攥著殘玉浮出水面時,血月正當空,對岸祠堂飛檐上蹲著只夜梟,眼珠與山神像一樣泛著青光。
祠堂門軸轉動的聲響像是老婦哀哭。云娘攥著殘玉抵住門縫,月光順著豁口淌進去,正照在供桌最末一塊靈牌上——烏木牌面空無一字,卻滲出暗紅血珠。
"陸明淵..."她輕聲念出族譜上的血字,紙頁突然無風自動,啪地合攏時夾住她指尖。一滴血落在"家法處決"四字上,墨跡竟如活物般扭動起來,化作小楷批注:"同治七年臘月初三,私通黑風寨,沉塘。"
供桌燭火倏地轉綠,火苗里浮出張女子哭臉。云娘倒退兩步,撞翻身后條凳,凳腳滾出個褪色繡囊,里頭掉出半枚銀鎖片,刻著"永結同心"。
鎖片觸地瞬間,后院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拿腦袋撞井沿。
轆轤絞鏈聲刺得人牙酸。云娘趴在井口,見水面浮著件大紅嫁衣,金線繡的并蒂蓮早褪成了慘白。她剛要伸手,嫁衣突然立起,袖管里伸出青紫手指,攥著張庚帖。
"陸陳氏...陳晚棠..."云娘念到生辰八字時突然頓住——這女子若活著,該有三十歲了。井水咕嘟冒泡,浮起個鎏金梳篦,與她娘臨終前給的陪嫁一模一樣。
"還給我......"
陰冷氣息噴在后頸,云娘轉身對上一張泡脹的臉。女尸鳳冠歪斜,喉嚨插著柄匕首,刀柄纏的褪色紅綢與書生袖口布料一般無二。
殘玉突然發(fā)燙,青光逼得女尸縮回井底。云娘踉蹌后退,踩到塊松動的青磚——磚下壓著半幅鴛鴦繡帕,針腳竟與她娘如出一轍。
"姑娘!姑娘留步!"
云娘在茶攤被枯爪般的手拽住袖角?;仡^見是個獨眼老翁,缺了食指的右手比劃著:"陸家祠堂去不得!那井里..."
"老東西活膩了!"
羽箭破空聲與喝罵同時傳來。云娘被老仆撲倒在地,箭鏃穿透他肩胛,血噴在粗陶碗里。老仆哆嗦著蘸血在她掌心寫字:"漕幫...賬冊...后山..."
第二箭貫穿咽喉時,老仆袖袋里掉出半張焦黃的紙。云娘滾進餛飩攤下,瞥見紙上"黑風寨"三字旁蓋著官印,朱砂紅得刺眼。
崖洞比那夜更冷了。云娘舉著火折子,見書生倚著洞壁近乎透明,腳踝鐵鏈上咒文泛著血光。白骨仍鎖在洞底,腕骨殘玉與她手中半枚嚴絲合縫。
"這是你的尸骨?"云娘聲音發(fā)顫。
書生虛撫過白骨心口:"當年我攜漕運賬冊出首,被黑風寨追殺至此。"他指尖穿過自己虛影,"他們剜心焚尸,卻不知賬冊早被我封入魂魄。"
洞外突然傳來馬蹄聲,山匪頭子的獰笑震落碎石:"小娘子倒是會逃!把殘玉交出來,留你全尸!"
白骨突然咔咔作響,鐵鏈寸寸崩裂。書生殘魂沒入骸骨,骷髏眼中騰起幽藍鬼火:"十年了,該清賬了。"
云娘跌坐在血泊里,懷中老仆的血書已被浸透。她摸出繡繃銀針,就著月光在嫁衣碎片上繡七星圖。最后一針落下時,井底女尸的梳篦突然飛入陣眼,青光沖開洞頂藤蔓。
月光如瀑傾瀉,照見山匪脖頸的蜈蚣疤——那疤痕隨他吞咽蠕動,竟真是百足活蟲!骷髏抬手扯斷蟲身,黑血噴濺處,洞壁血字佛經(jīng)發(fā)出梵唱。
"去祠堂..."骸骨下頜開合,扔來塊沾血的玉牌,"掀了...功德碑..."
云娘攥緊玉牌奪門而出,身后傳來骨骼碎裂聲。她不敢回頭,卻聽見書生最后一聲嘆息,混著十年前未說完的叮囑:"順水漂三里..."
祠堂飛檐上的夜梟振翅驚飛,云娘一腳踹翻功德碑。碑底壓著的不是青磚,而是整張風干的人皮——眉眼依稀能辨出是井中女尸陳晚棠。人皮背面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與云娘懷中庚帖分毫不差。
"原來我娘...是陳家的繡娘......"云娘指尖撫過人皮邊緣的鎖邊針腳,忽然明白為何女尸的鴛鴦繡帕與她娘的技法如出一轍。當年陳家滿門被滅,唯有懷有身孕的繡娘帶著賬冊出逃,而那個遺腹子正是自己。
祠堂大門轟然洞開,山匪頭子提著染血鬼頭刀跨過門檻:"小娘子倒是會找地方!"他頸側蜈蚣疤突然爆開,百足毒蟲傾巢而出,卻在觸及殘玉青光時僵直墜地。
"陸明淵!你護得了她一時......"匪首話音戛然而止。月光透過人皮燈籠,映出滿地毒蟲正反噬其主,噬咬處騰起腥臭黑煙——原來他早被蠱蟲蛀空了五臟。
骸骨書生從暗影中走出,白骨覆上青衫虛影,心口處浮著半透明賬冊。云娘將兩枚殘玉拋向空中,玉玨相撞的脆響震碎梁上白綾。
"同治七年臘月初三!"骸骨聲如金鐵交鳴,"漕幫運私鹽三萬斤,經(jīng)黑風寨走蒼梧山道!"每念一句,賬冊便飛出一頁貼在山匪身上,紙緣燃起幽藍業(yè)火。
匪首在火中慘叫打滾,皮肉剝落處露出森森白骨——竟與崖洞那具尸骸一模一樣。云娘恍然:當年被滅口沉塘的從來不是陸明淵,而是這個冒名頂替的漕幫細作!
殘玉合璧化作青鸞,銜起燃燒的賬冊沖霄而起。漫天星斗驟亮,流星火雨墜向城中官邸,映得夜空赤紅如血。
晨光刺破霧靄時,祠堂只剩焦土。云娘跪在井邊,將陳晚棠的嫁衣鋪展在青石板上。銀針蘸著晨露繡完最后一朵蓮,嫁衣突然無風自起,披在虛浮的素衣女子身上。
"謝謝..."陳晚棠的虛影撫過云娘發(fā)頂,殘玉從她掌心落入井中。井水翻涌如沸,浮起數(shù)百枚刻著生辰的銀鎖——都是被沉塘女子的遺物。
骸骨書生拾起焦黑的賬冊殘頁,火光中依稀可見"陸明淵"三字:"我該走了。"他望向云娘,白骨指尖凝出一盞青燈,"執(zhí)此燈,可照陰陽,但莫讓燈油枯了善念。"
燈芯爆出個火花,映出十年前真相:青衫書生將襁褓遞給繡娘,轉身引開追兵。最后一刻,他把殘玉塞進嬰兒襁褓,正是云娘頸間戴了十六年的那塊。
三年后中元夜,游方巫醫(yī)云娘提著青燈走過亂葬崗。螢火蟲繞燈飛舞,聚成個執(zhí)書卷的人形。
"陸公子,陳姑娘。"她將新繡的往生帕鋪在青石上,帕角并蒂蓮含著露水,"今歲沉塘女子的冤魂,都已送走了。"
夜風卷起帕子,螢火忽散忽聚,恍若有人含笑點頭。遠處新立的無字碑前,野棠花開得正好,花瓣落在功德碑殘骸上,拼出個"釋"字。
青燈照見碑底裂縫,有嫩芽破土而出。云娘輕笑一聲,銀針挑亮燈芯,哼著娘親教的采蓮曲往深山去。歌聲驚起夜梟,振翅聲混著翻書聲,漸漸隱入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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