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手機(jī)“?!币宦暤臅r候,正在跑晚高峰。
一輛網(wǎng)約車,卡在江城最堵的二橋上,前后左右全是紅色的尾燈,像一片凝固的血。
我以為是老婆催我回家吃飯,沒理。這年頭,催命的電話多,報喜的沒有。
又“?!币宦?。
還是沒理。乘客在后座打電話,聲音吼得像吵架,說來說去就是那點(diǎn)錢的事。我聽得心煩,把車載音樂開大了一點(diǎn)。一首老掉牙的粵語歌,聽不懂唱的什么,但那調(diào)子軟綿綿的,像江城的夏天,黏糊糊的,能把人的骨頭都泡軟。
直到手機(jī)第三次響起,固執(zhí)地“叮叮叮”。
我煩了,趁著車流往前挪了一米,抓起手機(jī)看了一眼。
不是微信,是銀行的短信。
【尊敬的張偉客戶,您尾號8842的儲蓄賬戶于8月2日18:32完成一筆轉(zhuǎn)賬存入交易,金額:300,000.00元。】
我以為我看錯了。
把手機(jī)拿到眼前,一個零一個零地數(shù)。個、十、百、千、萬、十萬。
三十萬。
我腦子“嗡”的一下,像被誰狠狠砸了一悶棍。第一反應(yīng)是詐騙。現(xiàn)在這幫搞電信詐騙的,花樣越來越多了。我冷笑一聲,準(zhǔn)備把短信刪了。
就在這時,屏幕上方跳出一條微信新消息提醒。
是李默的老婆,梅。
她的頭像是一朵素凈的蓮花,此刻,那朵蓮花就靜靜地躺在我那條三十萬的銀行短信上面。
我點(diǎn)開。
梅的微信只有一句話。
“阿偉,李默走了。”
2.
李默是我最好的兄弟。
也是我唯一的兄弟。
我們倆在一個筒子樓里長大,我睡上鋪,他睡下鋪,一張床睡了十幾年。后來拆遷,我家分了套兩居室,他家只要了錢。他爸媽拿著那筆錢回了鄉(xiāng)下,給他留了十萬塊,讓他自己在江城闖。
李默這人,悶,話少,但心比誰都細(xì)。我結(jié)婚買房,差五萬塊錢首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老婆小琴天天跟我吵,說我沒本事。我喝多了,打電話給李默,嚎啕大哭。
第二天,李默就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來了我家。袋子里,是五沓用橡皮筋捆著的舊鈔票。
“我只有這么多了。”他說,眼睛不敢看我。
我后來才知道,這是他準(zhǔn)備結(jié)婚用的錢。因?yàn)檫@事,他女朋友跟他分了手。
我一直覺得欠他的。
這些年,我開網(wǎng)約車,起早貪黑,想把那五萬塊錢趕緊還上??蛇@日子,就像江城的路,到處都是坑,到處都在堵。孩子上學(xué)要錢,人情往來要錢,車子保養(yǎng)要錢,我那點(diǎn)微薄的收入,填完這個坑,那個坑又冒了出來。
去年,李默也結(jié)婚了。老婆就是梅,一個在超市做收銀員的姑娘,安安靜靜的,跟李默很像。
他們沒買房,租了個老小區(qū)的一樓,帶個小院子。李默在院子里種滿了花草,還挖了個小池子,養(yǎng)了幾條錦鯉。
李默這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他不是那種在魚塘里釣著玩的人,他喜歡野釣。他說,江里的魚,有江的味道。
他可以為了一個好釣點(diǎn),凌晨三點(diǎn)就出門,一個人在江邊坐上一整天。風(fēng)吹日曬,蚊蟲叮咬,他都不在乎。
他說,坐在江邊,看著江水,心里就靜了。
一個把釣魚當(dāng)命的人,怎么會“走”了?
我腦袋里亂成一團(tuán)麻。那三十萬的短信和梅那句“李默走了”,像兩條毒蛇,在我腦子里瘋狂地撕咬。
我把車開到應(yīng)急車道,打了雙閃,給梅回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那頭不是梅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嘶啞。
“喂,你好?!?/p>
“我找梅?!蔽业穆曇粼诙?。
“梅在里面……她現(xiàn)在不方便。你是張偉吧?李默的朋友?”
“是。李默到底怎么了?”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跋挛纾诮呩烎~,失足掉下去了。人……沒撈上來。”
我的心,像那塊掉進(jìn)江里的石頭,瞬間沉了下去。
3.
李默的葬禮很簡單。
因?yàn)闆]找到尸體,只能算是個告別會。靈堂就設(shè)在他家那個小小的客廳里。墻上掛著一張李默的黑白照,照片上,他穿著一件格子襯衫,靦腆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牙。
我看著那張照片,怎么也沒法把他和一個“死”字聯(lián)系起來。
梅穿著一身黑衣,跪在靈堂前,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她不哭,也不說話,就那么直挺挺地跪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
我走過去,想安慰她幾句,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任何語言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我給她上了柱香,鞠了三個躬。
走出靈堂的時候,我的腿是軟的。
我老婆小琴扶著我。她也來了,眼圈紅紅的。
回家的路上,車?yán)锼酪话慵澎o。小琴知道我和李默的感情,她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車?yán)锏募埥磉f給我。
我沒哭。我只是覺得空。心里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塊。
回到家,我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間,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李默的臉,我倆一起長大的畫面,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閃過。
小琴推門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吃點(diǎn)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p>
我搖搖頭。
小琴把面放在床頭柜上,坐在我身邊,猶豫了很久,才小聲說:“阿偉,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p>
“說?!?/p>
“李默……他是不是給你轉(zhuǎn)了筆錢?”
我的心猛地一緊。
我坐起來,看著她:“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手機(jī)短信了?!毙∏俚难凵裼行┒汩W,“三十萬,對不對?”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他為什么給你轉(zhuǎn)這么多錢?”小琴的聲音更小了,“而且,偏偏是出事那天。”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李默是走了,可這三十萬塊錢,像一個巨大的問號,砸在了我的心上。
這不是一筆小錢。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來說,這是一筆巨款。可以還清我欠下的所有外債,可以給孩子報個好點(diǎn)的補(bǔ)習(xí)班,甚至可以讓我們那套住了十年的老房子,換個稍微大點(diǎn)的。
可是,這錢燙手。
“這錢,我們不能要。”我說,聲音很堅定。
小琴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為什么不能要?這肯定是李默給你的。他拿你當(dāng)親哥,知道你日子過得緊巴,臨走前……想幫你一把?!?/p>
“幫我一把?”我冷笑,“他自己過得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他跟梅結(jié)婚,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辦。他那輛送外賣的破電瓶車,騎了五年都舍不得換。他哪來的三十萬?”
“那……那萬一是他的積蓄呢?”小琴還在爭辯。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說,“他有多少錢我比誰都清楚。他爸媽留給他的那點(diǎn)錢,早就花光了。這些年,他送外賣,一個月能掙幾個錢?還要養(yǎng)家糊口。他不可能有這么多存款?!?/p>
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這錢,來路不正。
李默的死,會不會和這筆錢有關(guān)?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4.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丟了魂一樣。
白天開車,精神恍惚,好幾次差點(diǎn)追尾。晚上回家,翻來覆去睡不著。那三十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我的銀行賬戶里,也烙在我的心上。
小琴看我這樣,也不再提用錢的事了。她只是默默地做好飯,等我回家,然后看著我發(fā)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等我做決定。
一個星期后,我去了梅那里。
她還是老樣子,瘦了一圈,臉色蒼白。屋子里,李默的靈堂已經(jīng)撤了,但空氣里還彌漫著一股燒香味。
我把一張銀行卡推到她面前。
“梅,這里面是三十萬。是李默出事那天轉(zhuǎn)給我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但這錢,應(yīng)該是你的?!?/p>
梅看著那張卡,眼神空洞,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你拿著,”我說,“以后你一個人,用錢的地方多?!?/p>
過了很久,梅才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我,沙啞地開口:“他跟我說過?!?/p>
我愣住了。
“他說什么?”
“他說,如果他有什么三長兩短,會給你留一筆錢?!泵氛f,“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當(dāng)年因?yàn)榻桢X給你,讓他女朋友跟他分了手。他一直覺得虧欠你一個老婆。”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狗R的李默……”我哽咽著罵了一句。
“他說,這筆錢,不是給你的,是給你未來兒媳婦的彩禮?!泵返难蹨I也掉了下來,“他說,不能讓你兒子,再走他的老路?!?/p>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捂著臉,任由眼淚從指縫里流出來。
我把卡硬塞到梅的手里。
“不行,這錢我不能要。你比我更需要。李默走了,你……”
“我不需要?!泵反驍嗔宋遥芽ㄓ滞屏嘶貋?,“我有手有腳,能養(yǎng)活自己。這是李默最后的心愿,你必須收下?!?/p>
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眼神里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
我看著她,又看看桌上的那張卡,心里五味雜陳。
最終,我還是把卡收了回來。
但我心里的那個疙瘩,不但沒有解開,反而越結(jié)越大了。
李默,你到底哪來的這么多錢?
5.
為了搞清楚錢的來源,我開始像個偵探一樣,調(diào)查李默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愛好——釣魚。
李默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有一個小小的釣友圈子。我通過他微信里一個叫“江城野釣大隊”的群,找到了幾個經(jīng)常和他一起釣魚的人。
我約了其中一個叫“老桿”的老師傅出來吃飯。
老桿五十多歲,皮膚黝黑,手上全是老繭。一提起李默,他就嘆氣。
“可惜了,小李那技術(shù),在咱們江城,絕對排得上號。”
我給他倒了杯酒,開門見山地問:“桿叔,李默最近,有沒有跟你提過什么特別的事?比如,錢方面的事?”
老桿喝了口酒,咂咂嘴,想了半天,搖搖頭:“沒有。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鋸嘴葫蘆,心里有事從來不跟人說。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
“不過什么?”我趕緊追問。
“他最近,好像魔怔了。”老桿說,“他一直在念叨一種魚。”
“什么魚?”
“沉江魚。”
我皺了皺眉,這個名字我聽都沒聽過。
老桿看我一臉茫然,解釋道:“這‘沉江魚’不是一種學(xué)名,是咱們江城釣魚圈里的一種土話。指的是一種常年生活在深水區(qū),極難釣到的野生大鳡魚。這種魚,體型巨大,力氣驚人,而且非常狡猾。據(jù)說,一條成年的沉江魚,能賣到天價?!?/p>
“天價是多少?”
老桿伸出五根手指頭。
“五萬?”我猜。
老桿搖搖頭,又把手掌翻了一下。
“十萬?”我有點(diǎn)吃驚。
老桿還是搖頭,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是五十萬。起步價?!?/p>
我倒吸一口涼氣。
一條魚,能賣五十萬?這比開銀行還賺錢啊。
“當(dāng)然了,這只是傳說?!崩蠗U又喝了口酒,“反正我釣了三十年魚,是沒見過。但李默那小子,就跟中了邪一樣,非說他找到了沉江魚的窩。天天往一個叫‘老鱉灣’的地方跑?!?/p>
“老鱉灣?”
“對。那是咱們這兒最險的一個釣點(diǎn)。江水深,水流急,岸邊全是陡峭的石壁。以前出過好幾次事。我們都勸他別去,他不聽。”老桿嘆了口氣,“出事那天,他就是一個人去的‘老鱉灣’?!?/p>
老鱉灣。
沉江魚。
五十萬。
這幾個詞在我腦子里盤旋,一個大膽的猜測,漸漸浮出水面。
李默的三十萬,會不會就是賣“沉江魚”得來的?
可如果他真的釣到了魚,賣了錢,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和梅,而要用這種決絕的方式?
還有,既然是賣魚的錢,為什么只有三十萬,而不是傳說中的五十萬?剩下的二十萬去哪了?
最關(guān)鍵的是,如果他只是失足落水,為什么要把錢提前轉(zhuǎn)給我?這完全不合邏輯。除非……他預(yù)感到了自己會出事。
6.
第二天,我開車去了老鱉灣。
那地方比老桿描述的還要險惡。車開到半山腰就沒路了,剩下的一段,得徒步走下去。
我順著一條被踩出來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走。路兩邊是茂密的雜草和灌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腐爛氣味。
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鐘,江水的聲音越來越大。撥開最后一片灌木叢,老鱉灣的全貌展現(xiàn)在我眼前。
那是一個凹進(jìn)去的江灣,水面看起來很平靜,但岸邊的石頭上,能看到一道道被水流沖刷出來的深深的痕跡。岸邊是一片亂石灘,再往上,就是近乎垂直的懸崖。
我站在岸邊,想象著李默一個人坐在這里,面對著這片詭異而平靜的江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亂石灘上慢慢走著,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
李默的釣魚裝備,警察已經(jīng)來取走了?,F(xiàn)場除了幾處踩踏的痕跡,什么都沒留下。
就在我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我在一塊大石頭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西。
是一個煙盒。
是李默常抽的那種,十幾塊錢一包的“黃鶴樓”。
我撿起煙盒,打開一看,里面沒有煙,只有一張被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我的心跳瞬間加速。
我顫抖著手,打開紙條。
上面是李默的字,歪歪扭扭的,看得出來寫的時候很匆忙。
“魚在光頭那。錢,我只要三十。剩下的,算他的命。阿偉,照顧好梅。別找我。”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光頭!
我認(rèn)識這個人。
他叫王光,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混混。早年因?yàn)榇蚣芏窔?,進(jìn)去過幾次。出來后,沒個正經(jīng)工作,就靠著在江邊收保護(hù)費(fèi),倒賣漁具為生。
他也是個釣魚的。但和李默不一樣,他釣魚,純粹是為了錢。什么電魚、炸魚、下絕戶網(wǎng),只要能搞到錢,什么缺德事他都干。
李默生前,跟他有過幾次沖突。就是因?yàn)榭床粦T他的搞法。
現(xiàn)在,這張紙條,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了。
李默真的釣到了那條價值連城的“沉江魚”。
但他一個人,沒辦法把那條大魚弄上岸,更沒辦法通過正常的渠道賣出去。所以,他找到了光頭。
光頭見錢眼開,肯定答應(yīng)了。他們合力把魚弄了上來,并且找到了買家。
五十萬。
但光頭這種人,怎么可能甘心跟李默平分?
紙條上說,“錢,我只要三十。剩下的,算他的命?!?/p>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
是李默主動只要三十萬,用剩下的二十萬,買自己的命?還是說,這是光頭定的價,只給他三十萬,否則就要他的命?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說明了一件事:李默的死,絕對不是意外!
他是在和光頭交易完成,拿到錢之后,被光頭滅了口!
他提前把錢轉(zhuǎn)給我,寫下這張紙條,就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證據(jù)和遺言!
一股怒火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指甲深深地嵌進(jìn)了肉里。
王光!
我要你血債血償!
7.
我沒有報警。
我只有一張語焉不詳?shù)募垪l,根本構(gòu)不成證據(jù)。光頭那種老油條,肯定早就把一切痕跡都抹干凈了。我去報警,警察最多也就是找他問話,他死不承認(rèn),誰也拿他沒辦法。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為李默討回公道。
我開始跟蹤光頭。
我把我的網(wǎng)約車,當(dāng)成了我的偵察車。我知道他經(jīng)常出沒的幾個地方:一個是他開的漁具店,一個是江邊的一個大排檔,還有一個,是他情婦住的小區(qū)。
我每天就開著車,在這幾個地方來回轉(zhuǎn)悠。
我看到了光頭。他過得比以前滋潤多了。換了輛新的寶馬X5,手上戴著一塊明晃晃的金表,出入各種高檔場所。
他花天酒地,大肆揮霍的每一分錢,都沾著李默的血。
我心里的仇恨,像野草一樣瘋長。
一個星期后,我找到了一個機(jī)會。
那天晚上,光頭又在大排檔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他沒有開車,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他情婦的小區(qū)走。
那是一條很僻靜的小路,沒有監(jiān)控。
我把車停在路口,戴上帽子和口罩,下了車。手里,攥著一把我從后備箱里拿出來的修車用的扳手。
我跟在他后面,心臟怦怦直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只要我從后面沖上去,對著他的后腦勺,狠狠地來一下……
李默的仇,就報了。
我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后續(xù)。把他拖進(jìn)車?yán)?,拉到老鱉灣,扔進(jìn)他害死李默的同一個地方。神不知,鬼不覺。
我的腳步越來越快,手里的扳手也越握越緊。
光頭的身影,就在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
五米。
三米。
我的手臂已經(jīng)抬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
是小琴打來的。
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小巷里,顯得格外刺耳。
光頭被鈴聲驚動,猛地回過頭來。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臉上的口罩,和我手里高高舉起的扳手。
他酒瞬間醒了一半。
“你……你他媽誰???想干什么?”他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
我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
手機(jī)還在響。
我腦子里一片混亂。一邊是李默慘死的臉,一邊是小琴和孩子在家等我吃飯的畫面。
殺了他,我就是殺人犯。我的人生,我的家庭,就全都?xì)Я恕?/p>
不殺他,李默就白死了。我這輩子,都將在愧疚和自責(zé)中度過。
“我……我C,你是張偉?”光頭好像認(rèn)出了我的身形,他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訴你,你別亂來??!”
他的反應(yīng),證實(shí)了我所有的猜測。
他怕了。
因?yàn)樗睦镉泄怼?/p>
我看著他驚慌失措的臉,舉著扳手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
最終,我還是把手放下了。
我不能殺他。
我不能為了一個死去的兄弟,毀掉我活著的人生。
我轉(zhuǎn)身,快步走回我的車?yán)?,一腳油門,消失在夜色中。
后視鏡里,光頭還愣在原地,像一根木樁。
回到家,小琴看我臉色不對,問我怎么了。
我說,沒事,就是有點(diǎn)累。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李默了。他還是穿著那件格子襯衫,站在江邊對我笑。
他對我說:“阿偉,算了?!?/p>
8.
我沒有“算了”。
但我換了一種方式。
幾天后,我把那張紙條,連同我寫的一封匿名舉報信,一起寄給了市公安局的掃黑除惡辦公室。
信里,我沒有提三十萬的事。我只是詳細(xì)地描述了光頭的種種惡行,以及我對李默之死的合理懷疑。
我不知道這封信會不會起作用。
但我做了我該做的事。
剩下的,交給天意。
做完這一切,我心里的那塊大石頭,好像被搬開了一點(diǎn)。
我開始正常出車,正常生活。
我把那三十萬,單獨(dú)存成了一個定期。密碼,是李默的生日。
我告訴小琴,這筆錢,我們一分都不能動。等將來孩子長大了,就原封不動地交給他。
小琴雖然不理解,但看我態(tài)度堅決,也同意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江城的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江水退去了一些,露出了干涸的河床。
我還是每天開著我的網(wǎng)約車,穿梭在江城的大街小巷。
只是,我再也沒有走過那座能看到老鱉灣的跨江大橋。
我怕看到那片江水。
我怕想起那個叫李默的兄弟。
結(jié)局
一年后的一個傍晚,我接了一個去機(jī)場的單。
是個長途單,能掙不少錢。
快到機(jī)場的時候,路過一個收費(fèi)站,前面排起了長隊。
我百無聊賴地等著,習(xí)慣性地刷起了手機(jī)上的本地新聞。
一條新聞標(biāo)題,像針一樣,扎進(jìn)了我的眼睛。
【江城警方重大突破!“沉江魚”案告破,主犯王光等人悉數(shù)落網(wǎng)!】
我點(diǎn)開新聞,手指因?yàn)榧佣⑽㈩澏丁?/p>
新聞里說,警方在一年前接到匿名舉報后,就開始對王光犯罪團(tuán)伙進(jìn)行秘密調(diào)查。經(jīng)過長達(dá)一年的偵查取證,終于掌握了其涉黑涉惡、故意殺人的確鑿證據(jù)。
報道里詳細(xì)披露了案情。
一年前,王光得知李默發(fā)現(xiàn)“沉江魚”的線索后,便主動找上門要求合作。在成功釣上那條重達(dá)八十多斤的巨型鳡魚后,他們聯(lián)系上了一位外地富商,以七十萬的價格成交。
但王光心生歹念,決定獨(dú)吞這筆巨款。
在交易完成的那個傍晚,在老鱉灣的江邊,王光伙同另外兩名同伙,與李默發(fā)生了爭執(zhí)。
根據(jù)犯罪嫌疑人交代,李默當(dāng)時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危險。他當(dāng)著王光的面,平靜地把手機(jī)拿出來,操作了一番。
王光問他干什么。
李默說:“我這輩子,就欠一個兄弟的。這筆錢,我一分不要,都留給他。你們要是敢動我,他一輩子都會找你們。”
王光當(dāng)時以為李默在虛張聲勢,搶過手機(jī)一看,才發(fā)現(xiàn)銀行賬戶里的錢已經(jīng)被轉(zhuǎn)走。
他惱羞成怒,和同伙一起,將李默毆打后,推入了湍急的江水中。
而李默轉(zhuǎn)賬的對象,就是我。
他不是轉(zhuǎn)了三十萬。
他是把賣魚所得的七十萬,一分不差,全都轉(zhuǎn)給了我。
新聞的最后,附了一張警方繳獲的贓款照片。一捆捆嶄新的人民幣,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在那堆錢的旁邊,放著一個物證袋。
袋子里,是一張銀行卡。
那張卡,我認(rèn)得。
是我當(dāng)初硬塞給梅,又被她推回來的那張,我自己的工資卡。
所以,我收到的,根本不是李默轉(zhuǎn)來的錢。那三十萬,是我自己賬戶里本來就有的錢。只是銀行系統(tǒng)延遲,或是某種巧合,讓那條入賬短信,和梅的那條微信,幾乎同時到達(dá)。
李默轉(zhuǎn)給我的那七十萬,我根本就沒有收到。因?yàn)樗榧敝?,輸錯了一位卡號。那筆巨款,陰差陽錯地,轉(zhuǎn)到了一個陌生人的賬戶里。
而那個幸運(yùn)的陌生人,在一年后的今天,選擇了報警。
我坐在車?yán)铮粗謾C(jī)屏幕上的新聞,整個人都傻了。
原來,我糾結(jié)了一年,愧疚了一年,仇恨了一年,全都是一場天大的烏龍。
我不是什么背負(fù)著兄弟血海深仇的復(fù)仇者。
我也不是什么拿著燙手錢財?shù)牡赖聦徟泄佟?/p>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網(wǎng)約車司機(jī)。
那個悶葫蘆一樣的兄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不是他自己,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遠(yuǎn)在幾公里外,堵在橋上,為生計奔波的我。
他想用他生命換來的錢,給我換一個不那么憋屈的未來。
而我,卻因?yàn)橐粋€荒唐的誤會,差點(diǎn)成了殺人犯。
車流開始緩緩移動。
后面的車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
我放下手機(jī),發(fā)動汽車,匯入車流。
車窗外,江城的夜景,燈火璀璨,一如往常。
我打開了車載音樂,還是那首老掉牙的粵語歌。
這一次,我好像聽懂了。
那黏糊糊的,軟綿綿的調(diào)子里,唱的都是離別和遺憾。
我的眼淚,終于還是沒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方向盤上。
乘客在后座輕聲問我:“師傅,你沒事吧?”
我透過后視鏡,看到一張關(guān)切的,陌生的臉。
我搖搖頭,咧開嘴,想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沒事?!?/p>
我說。
“沙子,進(jìn)眼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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