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清醒||讀柳宗元《江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這二十字如一幅凍住的畫軸,在千年風(fēng)霜里鋪開一個凝固的宇宙。天地一片蒼茫,生命渺如微塵,千山萬徑間,唯那蓑笠翁一舟一竿,獨釣寒江。這幅極致的“窮”境,仿佛凝聚了人間所有的荒涼與沉寂。
寒江之境,是生命難以回避的困窘與低谷。那冰雪覆蓋的江面,何嘗不像我們行至山窮水盡時,眼前世界的凝固?冰層下封凍的流水,正如被嚴酷現(xiàn)實束縛住的出路。鳥絕人滅的雪原,恰如無人援手的孤絕時刻。當世界如此背過身去,寒涼刺骨,絕望便像那無聲的雪片,厚厚覆蓋住呼吸與心跳。
然而,這萬籟俱寂的“窮”境,卻正是我們蛻變的起點。那位蓑笠翁,并非凍僵的雕像。他端坐孤舟,手握釣竿,目光穿透茫茫雪幕,投向冰層深處。這本身就是一種沉靜而執(zhí)拗的“變”。當外在路徑全部斷絕,他轉(zhuǎn)而向內(nèi)開鑿,從茫茫雪野中開辟出屬于自己的航道。船雖小,卻是他整個世界的中心;竿雖細,卻是他刺破絕望的銳器。在萬籟俱寂的冰封世界,他選擇垂釣,這看似徒勞的動作實為一種強大的精神姿態(tài)。當整個世界背過身去,正是靈魂掌燈的時辰。
改變認知,是冰封之下悄然涌動的第一股暖流。詩人被貶永州,身心俱陷困境,卻借寒江釣雪完成了一場驚天蛻變。他超越了“孤舟獨釣”的形骸之窘,在詩中將渺小身影升華為天地間唯一的坐標。這般認知的突圍,使他從貶謫之囚蛻變?yōu)榫裆系木?。我們常被“要是”所困:若我更有識見,若我不曾犯錯,若我能未卜先知……這些悔恨如雪片般層層堆積,幾乎壓垮靈魂的脊梁。真正的大勇,在于將“要是”碾碎成塵,讓“下次”如春芽破雪而出。下次更明智些,下次好好把握機會,下次做得更好一些。命運之河永在流動,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而改變認知就是讓被冰封的靈魂重新感知那流動的生機。
獨釣寒江,亦暗喻著一種對精神“圈子”的突破與重建。柳宗元被放逐于權(quán)力中心之外,卻因此遠離了朝堂的污濁漩渦。這表面上的“人蹤滅”,反而為他拓展出更澄澈的精神交往空間:與天地精神往來,與古今賢哲對話,在寒江之上,他釣起的豈止是魚?那是整個宇宙的呼吸,是千年文脈的回響。他不必再困于世俗的喧囂與虛妄評價之中,在寂寥天地間,他重新構(gòu)筑起一個比廟堂更遼闊的精神王國。
當認知突圍,精神升華,人便得以抵達“通”的境界。那釣絲雖細,卻成為蓑笠翁與寒江、與宇宙對話的隱秘通道。他在孤寂中與萬物通感,與天地同參,在千山萬徑的“絕”與“滅”中,悄然接通了宇宙間永恒涌動的生命本源。此際,寒江雪景中的孤舟釣叟,已不再是困守愁城的囚徒;那釣竿輕提之間,他已參透了變通妙諦,與永恒宇宙達成了無言默契。
“通”而后能“久”。雪終會消融,寒江會迎來春汛,但那份在至暗時刻淬煉出的澄明心境,已如不滅的燈燭,足以照徹生命的漫漫長夜。柳宗元以寒江獨釣的姿態(tài),為自己也為后世樹立了一個不朽的精神坐標。在萬千死路中獨辟蹊徑,于無聲處聽驚雷。這孤舟一葉,穿越了千年風(fēng)雪,至今仍穩(wěn)穩(wěn)停泊在每一個困頓心靈的江面上。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窮途未必是絕路,當冰雪覆蓋了所有前行的足跡,孤舟獨釣便是對命運最深的頓悟與最韌的抗爭。寒江釣雪不是枯坐待斃,那竿絲垂落冰水的細微聲響,正是生命在萬籟俱寂中迸發(fā)的驚雷。
雪終會停,但釣竿永遠在手。在千山絕境中垂釣,釣的豈是魚?乃是在冰層下奔涌的永恒生機,當孤舟載著你駛過最深的寒冬,那竿尖輕顫之際,春天已在釣線另一端悄然咬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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