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網(wǎng)絡(luò)
01
深夜,手機屏幕的光像塊冰,貼在臉上。
張超的頭像跳出來,沒頭沒尾一句:“她結(jié)婚了,電子請柬,挺漂亮的?!?/p>
后面跟著一個鏈接,喜慶的大紅色,在凌晨兩點的黑暗里,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沒點開,手指懸著,像凍僵在寒夜里的樹枝。
腦子里嗡嗡的,是那年夏天,張超灌下半瓶二鍋頭,眼睛紅得像烙鐵,吼得燒烤攤的塑料棚都在抖:
“老子拼命掙錢,就為風風光光娶她。跟了我張超,半點委屈甭想受!”
唾沫星子混著酒氣,砸在烤焦的肉串上,滋滋作響。
02
“瘦了好多。”
張超的消息又跳出來,字里行間透著股小心翼翼的鈍痛。
“跟以前那個胖嘟嘟、捏著臉蛋兒能掐出水的傻妞,判若兩人了?!?/p>
指尖在屏幕上停頓了很久,才又蹦出一行:
“可還是好看。真他媽好看。看得我……骨頭縫里都發(fā)酸?!?/p>
03
記憶的閘門“轟”地炸開,時間倒回2015年深秋。
一輛破舊的小巴車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爛路上顛簸,像個醉漢。車里彌漫著汗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引擎的焦糊氣。
張超和那個“胖嘟嘟”的女孩擠在最后一排。她靠在他肩上睡著了,呼吸溫熱,撲在他頸窩,像只安心的小獸。
他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手臂麻了也忍著,生怕驚醒她。
送她回到宿舍樓下,已是后半夜,門禁鎖了。
他身無分文,連個網(wǎng)吧通宵的錢都掏不出,初冬的寒氣順著褲腿往上爬。
“你……咋辦?”她眼睛還帶著惺忪的睡意,滿是擔憂。
“甭管我!”他揮揮手,故作瀟灑,“爺們兒還能凍死?”
轉(zhuǎn)身,一頭扎進旁邊黑黢黢的足球場。
看臺的水泥臺階,冰冷刺骨,像躺在一塊巨大的寒鐵上。
他蜷縮著,聽著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望著天上幾顆凍得發(fā)僵的星星。
那晚的風,真他媽冷,刀子似的刮著臉。
04
第二天清晨,他被凍醒了,渾身僵硬。
剛想活動下筋骨,就看見她像個小炮彈似的沖過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油紙包,熱氣騰騰。
“喏!快吃!”
她臉蛋凍得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把那個巨大的、撒滿芝麻、散發(fā)著濃郁面香和蔥油味的大餅塞進他懷里。
餅很燙,透過薄薄的油紙,燙得他心口一哆嗦。
她看著他狼吞虎咽,油漬沾了滿嘴,忽然很認真地說:“張超,除非死別,咱倆這輩子,沒有生離?!?/strong>
暖陽透過霜,落在她茸茸的鬢角,落在那張被油浸潤得有些透明的承諾上。
那一刻,他覺得懷里抱著的不是餅,是他貧瘠青春里,最滾燙、最瓷實的未來。
05
時間倒回2012年。
張超這小子,高中時代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逃課、打架、泡網(wǎng)吧,家常便飯。教導處的板凳都快被他坐穿了,“王圖釘”的吐沫星子,噴了他一臉。
最狠的一次,惹了不該惹的人,被二十多個拎著砍刀、鋼管的社會青年追著砍。
他跑,拼命地跑。
跳過三十多道土坎,撿回了一條命,代價是躺了半個月,身上添了幾道疤,像一道道猙獰的圖騰,刻錄著他莽撞而灰暗的青春。
06
后來,是她。
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捏著課本罵他“再逃課就不理你”的女孩,像一道光照進了他那片狼藉的泥沼。
她逼著他看書,給他講題,在他又想溜去網(wǎng)吧時,就紅著眼眶站在教室門口瞪著他。
補習兩年,復(fù)讀的苦,像鈍刀子割肉。
他咬著牙,把自己釘在書桌前,熬紅了眼,寫禿了筆。
支撐他的,不是什么遠大前程,就是她那句:“張超,你行的,我在大學等你?!?/p>
通知書下來那天,一所普通本科,土木工程專業(yè)。
他第一個打電話給她,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只能對著話筒,像個傻子一樣,呵呵地笑。
電話那頭,她也笑著哭。
07
為什么是張超,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也許是那次,兩個混混在校門口堵著她吹口哨、言語輕佻。
張超沖上去一人一拳,一周后,二十多個社會青年追著他砍。
他跳下三十多道土坎逃出生天,趴在學校后面臭水溝邊的土坡上,撕爛的校服胡亂纏著冒血的胳膊,像條死狗。
她找到他時,哭得渾身發(fā)抖。
他嘴比骨頭還硬,啐了口血沫:“老子看不慣而已,跟你沒關(guān)系。”
就是這句話,像根楔子釘進她心里,激出一股近乎蠻橫的執(zhí)拗。
她偏要伸手,把陷在泥潭里的他,一點點往外拔。硬是把這塊頑鐵,生生淬出了點鋼的微光。
可后來,當他真的開始像個“人樣”了,當他終于攢足了力氣,想去擁抱那個把他拉出深淵的女孩時……他卻把她弄丟了。
弄丟在兩千公里外,弄丟在電話里越來越長的沉默里,弄丟在各自奔忙、疲憊不堪的現(xiàn)實洪流中。
08
分開,從來不是一聲驚雷,而是一場漫長而無聲的溺水。
起初,是距離。
地圖上兩千公里的距離,被他們用滾燙的思念和深夜的視頻通話填滿。
他在這頭剛加完班,滿眼血絲,對著鏡頭努力擠出笑容,說“快了,等這個項目獎金下來,我就飛去看你”。
她在那頭剛走出圖書館,裹緊單薄的外套,哈著白氣說“好啊,等你來,帶你去吃新開的火鍋”。
屏幕兩端,笑容都帶著小心翼翼的、生怕對方看出疲憊的偽裝。
后來,是時間。
他越來越忙,像一臺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在城市的鋼筋叢林里搏殺。圖紙、預(yù)算、應(yīng)酬、沒完沒了的加班……他的時間被切割成碎片,每一片都標著價碼。
她的學業(yè)壓力也在加重,碩士論文、實習壓力、對未來出路的迷茫。深夜的視頻通話,漸漸變成了隔著時差的留言。
再后來,是錢。
他拼了命地攢,每一分錢都帶著汗水和算計,瘋狂地接私活,熬更深的夜,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緊繃,讓他視頻時的笑容愈發(fā)僵硬,言語愈發(fā)簡短。
他以為自己在筑巢,卻不知筑起的是一道隔絕彼此的高墻。
09
最深的裂痕,源于那無法跨越的“配得感”。
他拼命想證明自己配得上她,配得上她未來可能擁有的、更廣闊的世界。
而她的世界,在兩千公里外那個流光溢彩的大都市里,接觸的人和事,談?wù)摰脑掝},都漸漸與他熟悉的小城、工地的塵土、圖紙的線條格格不入。
在她面臨畢業(yè)抉擇、壓力巨大時,他只會說“加油,我相信你”,卻給不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建議……
電話兩端的沉默越來越長,像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贏了項目,贏了獎金,贏了老板的賞識,贏得了在這個城市立足的資本。
他通過努力,似乎得到了一切“向上”的東西。卻唯獨,永遠地失去了那個把他從泥濘里拽出來的人。
10
終于到了電子請柬上的婚期,2025年8月1日。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張超發(fā)來一張圖片。
不是婚紗照,是一張設(shè)計圖紙的局部,線條精密復(fù)雜,旁邊放著一杯濃得發(fā)黑的咖啡,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
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
“在趕工,新項目,一座跨江大橋?!?/p>
圖紙冰冷,線條堅硬。
可我知道,畫下這些線條的那雙手,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顫抖著點開那個紅色的電子請柬鏈接,放大那張穿著潔白婚紗的、瘦削卻依然讓他著迷的臉。
他拼命攢錢,以為是在為他們的未來澆筑地基。卻不知,命運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修改了圖紙。
他傾盡所有力氣建造的,最終成了一座無法通行的斷橋,孤零零地矗立在記憶的荒原上。
而那個曾拿著大餅,在清晨的寒風中,用滾燙誓言溫暖他的女孩,此刻正穿著潔白的婚紗,站在另一座燈火輝煌的殿堂里,對著另一個人,說出那句“我愿意”。
11
夜幕降臨的城市,像個巨大的、沉默的機器,吞吐著億萬盞燈火,卻照不亮一個角落的荒蕪。
我仿佛能聽見,在那間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筆尖劃過圖紙的沙沙聲,鍵盤敲擊的噠噠聲,還有……一顆心在堅硬的殼里,緩慢而沉重搏動的聲音。
他終究沒有去赴那場盛大的告別。
他只是坐在自己親手設(shè)計的、關(guān)于未來的圖紙前,像一個最沉默的守橋人,守著那座永遠無法抵達對岸的橋。
橋下,是奔騰不息的歲月之河,裹挾著那個跳下三十道土坎的亡命少年,裹挾著足球場看臺上凍僵的體溫,裹挾著油漬浸潤的大餅上那句滾燙的誓言,裹挾著兩千公里外熄滅的星火……
他這輩子,真的為彼此拼過命。
拼到血肉模糊,拼到脫胎換骨,拼到站上了曾經(jīng)仰望的高度。
卻唯獨,弄丟了那個最想護在懷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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