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一聲暴喝,震得老舊的窗玻璃嗡嗡作響,連墻上掛著的、一家三口唯一的合影都晃了三晃。
男人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幾乎要吞噬一切的怒火和失望。
那是他半輩子辛勞和期盼,在此刻被碾得粉碎后,迸發(fā)出的絕望之火。
在他的對面,十八歲的兒子卻只是掏了掏耳朵,仿佛砸在他腳邊的不是一個父親省吃儉用兩個月才買的新手機,而是一團無足輕重的廢紙。
這個壓抑了太久的家,今天注定要天翻地覆了。
01
六月二十五號,清晨五點半。
窗外的天色還是灰蒙蒙的,大多數(shù)人家都還沉浸在夢鄉(xiāng)里。
但張建國家里的燈,已經亮了快一個小時了。
老舊的日光燈管“滋滋”地響著,把不大的客廳照得一片慘白。
張建國和他老婆李秀梅,兩口子跟即將上戰(zhàn)場的士兵似的,一人搬了個小板凳,筆直地坐在那臺嗡嗡作響的舊電腦桌前。
兩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不斷轉圈加載的網頁。
屏幕上“高考成績查詢系統(tǒng)”幾個大字,像是有千斤重,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今天,是決定他們兒子,也是決定他們這個家未來命運的日子。
張建國是個老實巴交的工廠鉗工,干了二十多年,雙手布滿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和厚重的老繭。
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張偉能擺脫這種“吃灰”的命,能考上大學,坐進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當個體面人。
為此,他可以夏天頂著四十度的高溫在車間里揮汗如雨,冬天冒著刺骨的寒風蹬三個小時三輪車去送貨,只要能多掙一點錢,給兒子報個好點的補習班。
李秀梅也沒閑著,白天在超市當理貨員,一站就是一天,晚上回來還要操持所有家務,給兒子燉各種補腦的湯。
她有好幾年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了,身上這件T恤的領口都洗得卷了邊,可給兒子買起復習資料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兒子張偉身上。
電腦前,作為主角的張偉,此刻卻顯得與這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十八歲的大小伙子,人長得高高壯壯,眉眼間有幾分小帥,此刻卻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剝著一個橘子。
“爸,媽,你們別這么緊張行不?”
他把一瓣橘子丟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
“離九點正式開通查詢還早呢,你們這么盯著,電腦也不會快一點啊。”
“你懂個屁!”
張建國眼皮都沒抬,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干澀又沙啞。
他一晚上沒睡好,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兒子考場出來的樣子,和那句“考得還行”。
到底什么叫“還行”?
這個臭小子,從小就這副德性,天塌下來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李秀梅更是緊張得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叨叨,把能想到的神仙菩薩都求了一遍。
“老天爺保佑,祖宗保佑,一定要讓我們家小偉超常發(fā)揮,考個一本,不,二本也行,有個大學上就行……”
她甚至不敢奢求太多,生怕愿望太大,老天爺不肯答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子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壓抑得像一塊鐵板。
終于,墻上的石英鐘,時針指向了“9”。
“可以查了!快!小偉,快輸準考證號!”
張建國猛地坐直了身體,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張偉不緊不慢地輸入了一長串數(shù)字和密碼。
網頁開始轉圈。
一秒。
兩秒。
三秒。
那小小的圓圈,仿佛在張建國和李秀梅的心尖上旋轉,每轉一圈,都帶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煎熬。
終于,網頁“?!钡囊宦?,刷新了!
一行刺眼的數(shù)字跳了出來。
張建國猛地湊上前,臉幾乎要貼到屏幕上,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看。
語文:85。
數(shù)學:62。
英語:58。
理綜:150。
他一個一個加起來,手指都在哆嗦。
當他看到最后那個加粗的“總分”時,整個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02
總分:355。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了。
客廳里死一般地寂靜。
只能聽到舊風扇“吱呀吱呀”的轉頭聲,和李秀梅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
張建國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漲紅變成了鐵青,最后綠得像地里沒人要的爛菜葉。
“多……多少?”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喉嚨里像是卡了一塊石頭,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他扭頭,想從老婆那里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李秀梅也傻了,她沒上過多少學,但355分意味著什么,她比誰都清楚。
這意味著別說大學,就連好一點的專科都上不了。
她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眼神空洞,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355分。”
兒子張偉的聲音倒是很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輕松。
他仿佛只是在念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數(shù)字。
說完,他還順手把又一瓣橘子塞進了嘴里,腮幫子鼓鼓地咀嚼著。
就是這個平靜的聲音,這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像一根點燃的火柴,瞬間引爆了張建國這個積壓了十年怒火的火藥桶。
“355分???!”
他猛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嘶吼聲震耳欲聾,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你他媽就給老子考了個355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機,那是他上個星期剛去鎮(zhèn)上換的,花了他小兩千塊錢。
當時營業(yè)員推薦了好幾款便宜的,他都沒要,特意挑了個屏幕大的,說讓兒子查資料方便。
可現(xiàn)在,這部手機在他眼里,就是兒子不學無術的罪證!
“啪嚓!”
一聲無比清脆的巨響!
嶄新的手機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屏幕瞬間爆裂開蛛網般的紋路,黑色的外殼碎片和電池一起飛了出去,滾到了墻角。
“老子讓你玩手機!讓你天天打游戲!讓你不好好學習!”
張建國指著地上的碎片,又指著兒子的鼻子,氣得渾身發(fā)抖,嘴唇都在哆嗦。
“355分能干啥?啊?你告訴我能干啥!”
“人家收破爛的都比你有前途!”
“進廠打螺絲人家都要看你靈不靈光!”
“我張建國一輩子在廠里吃灰,累死累活,就指望你給我爭口氣!你就這么爭氣的?!”
“你這輩子算是完了!完了!”
李秀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懵了,反應過來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不是心疼手機,她是心疼自己,心疼這個家。
她一屁股癱坐在冰涼的地上,毫無形象地拍著大腿號啕大哭。
“我的命怎么這么苦?。○B(yǎng)了這么個討債鬼?。 ?/p>
“我給你報的那些補習班的錢,全都打了水漂了!”
“我以后在街坊鄰居面前,怎么抬得起頭?。 ?/p>
整個屋子,充斥著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嚎,和手機碎片無聲的嘲諷。
而風暴中心的張偉,卻只是皺了皺眉,似乎嫌他們太吵。
他慢悠悠地吃完了最后一瓣橘子,用紙巾擦了擦手,然后撿起自己那臺屏幕裂了但還能用的舊手機,旁若無人地打開了游戲界面,低頭玩了起來。
激昂的游戲背景音樂響起,在這片狼藉和絕望中,顯得格格不入,又無比刺耳。
03
這么大的動靜,早就驚動了四鄰。
特別是住在對門的王嬸,耳朵最靈。
“建國!秀梅!這是咋了?。砍尺@么兇,家里進賊了?”
王嬸端著一碗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的面條就沖了進來,她家早飯吃得早。
一進門,看到這滿地狼藉和哭天搶地的夫妻倆,王嬸也嚇了一跳。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是干啥呀!有話好好說,建國你咋還把手機給摔了?這得多想不開??!”
王嬸把碗往桌上一放,趕緊去扶地上的李秀梅。
李秀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抓著王嬸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著沙發(fā)上的張偉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王妹子……你快來……快來幫我評評理啊……”
“我們家小偉……他……他高考……高考才考了355分啊……”
“啥?三百五十五?”
王嬸愣了一下,她雖然不知道具體分數(shù)線,但也知道這分數(shù)肯定沒戲了。
她臉上的熱情瞬間褪去大半,換上了一副意料之中又帶著點輕視的惋惜。
“哎喲,這分數(shù)……確實是……”
她欲言又止,但那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走到張偉身邊,擺出長輩的架子,語重心長地勸道。
“小偉啊,不是王嬸說你,你這孩子平時看著挺聰明的,怎么就考了這么點分呢?”
“你看看你爸媽,頭發(fā)都快愁白了,都快被你氣出個好歹了?!?/p>
“你就算考得不好,也得有個認錯的態(tài)度啊,怎么還跟個沒事人一樣玩手機呢?這太傷你爸媽的心了。”
張偉的眼睛依然盯著游戲屏幕,手指飛快地操作著,頭都沒抬一下。
王嬸自討了個沒趣,臉上有點掛不住。
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轉身又去“安慰”張建國。
“建國啊,你也別太上火,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p>
“條條大路通羅馬嘛,考不上大學也沒啥,現(xiàn)在大學生遍地都是,畢業(yè)了也不好找工作?!?/p>
“大不了,咱就讓他去藍翔技校學個挖掘機,或者去新東方學個廚師,將來有門手藝,也餓不死人?!?/p>
這話聽著是勸解,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子,在張建國的心上來回地割。
學挖掘機?當廚子?
他張建國的兒子,未來的希望,就要淪落到去干這種活計?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鄰居們在背后指指點點的樣子,仿佛聽到了廠里工友們明著安慰暗著嘲笑的聲音。
“老張啊,你兒子不是學習挺好嗎?怎么去開挖掘機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和憤怒,燒得他理智全無。
04
“你看看!你聽聽!”
王嬸的話,成了壓垮張建國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指著門外,沖著沙發(fā)上的兒子怒吼。
“連外人都知道你沒救了!你這輩子就是個開挖掘機、修汽車的命!”
“你爹我這張老臉,幾十年攢下的面子,今天全讓你小子一個人給丟盡了!”
他看著兒子那副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死樣子,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伴隨著游戲里的一聲“Victory”,也“啪”的一聲徹底斷了。
“老子今天非得打醒你這個畜生不可!”
張建國兩步沖上去,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眼睛血紅,揚起那只能輕松擰動鋼板的、蒲扇般的大手,就朝著張偉的臉狠狠地扇了過去。
這一巴掌要是打實了,恐怕牙都得飛出去幾顆。
李秀梅和王嬸嚇得發(fā)出刺耳的尖叫,魂飛魄散地撲上來拉他。
“別打孩子??!建國你瘋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就在張建國的手掌距離張偉的臉頰只有不到十公分的時候。
一直低著頭的張偉,終于有了反應。
他沒有躲,也沒有擋。
他只是緩緩地按下了手機的鎖屏鍵,屏幕暗了下去。
然后,他抬起了頭,看向暴跳如雷的父親。
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甚至還帶著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的笑意。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在這混亂的關頭,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他慢悠悠地說出了一句話。
就是這句話,讓整個屋子瞬間安靜了下來,仿佛被人按下了靜音鍵。
張建國高高揚起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臉上的憤怒和猙獰,被一種巨大的、荒謬的錯愕所取代。
他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張著,聲音都因為難以置信而變得發(fā)顫,抖得不成樣子。
“你說啥?!”
他死死地盯著兒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
“985搶著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