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又帶老祖去瘋了?”
三叔陳國棟堵在門口,指著剛從外面回來的林風,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他一百多歲的人了,身子骨哪經(jīng)得起你這么折騰!萬一摔了碰了,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林風還沒來得及開口,里屋就傳來一個蒼老卻洪亮的聲音:“我樂意,你管得著嗎?再敢兇我重孫,我拿拐杖敲你!”
三叔的火氣瞬間熄滅,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這家里,老祖就是天。
01.
林風的太爺爺,村里人都尊稱一聲“老祖”,今年一百零八歲。
他跟村里所有老人都不一樣。
別的老人都講究早睡早起,頤養(yǎng)天年,他偏不。老祖的生活作息,完全是反著來的。
白天,當整個村子都沐浴在陽光下,人聲鼎沸時,老祖的房間總是靜悄悄的,門窗緊閉,他睡得雷打不動,任誰叫都不醒??梢坏酵砩?,他就精神了。
林風好幾次半夜起來上廁所,都看見老祖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下,要么戴著老花鏡,借著月光雕刻著小木人;要么就抱著那個破舊的收音機,聽著里面咿咿呀呀的戲曲,一聽就是一整夜。
他就像個不知疲倦的守夜人,守護著這座沉睡的村莊。
林風是孫輩里,唯一能和老祖玩到一塊兒去的。他會偷偷把自己的手機拿給老祖,教他玩賽車游戲。
老祖學得很快,戴著老花鏡,手指在屏幕上劃得飛起,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哎哎,超過去,撞他!對,就是這樣!”那開心的模樣,活像個搶到新玩具的孩子。
當然,這樣的“胡鬧”一旦被三叔他們發(fā)現(xiàn),林風免不了要被訓斥一頓。
但每一次,老祖都會站出來護著他。
“我活了一百多年,什么沒見過?就沒見過你們這么管孩子的!”老祖瞪著眼,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響,“風伢子是帶我玩,不是害我!我開心著呢!你們要是再敢說他一句,以后就別進我這屋!”
長輩們拿他沒辦法,只能由著這一老一小。在林風心里,老祖不僅是長輩,更是他最酷、最獨一無二的“忘年交”。
02.
老祖在村里的威望,無人能及。
他雖然年事已高,極少出門,但每逢村里有大事需要決策,村長都得親自上門,恭恭敬敬地請他示下。
去年秋天,有個外地的開發(fā)商看中了村子后山的那塊地,想花大價錢買下來,推平了建一個度假村。
消息一出,全村都沸騰了。
那可是一大筆錢,足夠村里每戶人家都蓋上新樓房。以三叔為首的很多人都動了心,在村里的大會上,極力主張把地賣掉。
眼看事情就要拍板,村長還是按老規(guī)矩,去請了老祖。
那天,老祖破天荒地在白天出了門。他拄著拐杖,由林風扶著,一步一步走到村委會的大院里。
喧鬧的院子瞬間安靜下來。
老祖掃視了一圈,目光在那些興奮和貪婪的臉上劃過,最后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山,不能賣?!?/p>
三叔急了:“爸,這可是個好機會??!錢拿到手,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
“好日子?”老祖冷哼一聲,“那山,是咱們村的龍脈。樹是根,水是血。你們把根給刨了,血給放了,還談什么好日子?到時候山體不穩(wěn),水源一斷,你們捧著那點錢,去哪哭?”
他頓了頓,指著后山的方向:“那山是寶庫,不是商品。想掙錢,就自己動手,把山上的野茶、竹筍、草藥利用起來,搞咱們自己的名堂。把根賣給別人,那是敗家子才干的事!”
一番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
最終,村里聽了老祖的話,拒絕了開發(fā)商。
幾個月后,鄰村傳來消息,他們把類似的山地賣給了同一個開發(fā)商,結(jié)果山被挖得亂七八糟,一場暴雨下來,引發(fā)了泥石流,沖毀了好幾戶人家的房子。
從那以后,村里人對老祖更是敬若神明。他們堅信,老祖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03.
可就是這樣一位仿佛能與天地同壽的老人,卻在一個最尋常的夜晚,倒下了。
那天晚上,下著小雨,天很黑。
老祖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在村里的小路上溜達。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等村口的王大爺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摔在了田埂邊的水溝里,渾身是泥,人事不省。
這一跤,摔得太重了。
老祖被抬回家后,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他躺在床上,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曾經(jīng)那個能通宵聽戲的老人,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清醒的時候,也只是睜著眼,怔怔地看著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全家人想盡了辦法,中藥西藥,偏方土方,都沒能留住他。
半個月后,在一個寂靜的深夜,老祖走了。
他走的時候很安詳,就像他白天睡覺時一樣,只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在夜晚醒來。
一百零八歲的老祖去世,是全村的大事。
出殯那天,全村老少都來了,送葬的隊伍從村頭排到村尾,白色的紙錢撒了一路,悲戚的嗩吶聲響徹山谷。很多人家門口都自發(fā)地擺上了路祭,為這位守護了村子一個多世紀的老人送行。
林風跪在靈堂前,看著老祖的黑白遺像,照片上的老人依舊帶著一絲頑童般的笑容,可他再也不會拍著自己的肩膀,說“有太爺在,我看誰敢欺負你”了。
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老祖要在家中停靈七日,以供親友吊唁。
這七天,老宅里香火不斷,人來人往,充滿了悲傷而肅穆的氣氛。
04.
第七天,也是停靈的最后一晚。
過了今夜,老祖就要下葬,入土為安了。
按照習俗,這一晚的守靈,必須由家中最親近的晚輩來完成。于是,任務(wù)落在了林風和他十三歲的表弟林濤身上。
夜深了,吊唁的親友早已散去,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堂屋中央那口黑漆漆的棺材。
白色的蠟燭在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又細又長,像兩個沉默的巨人。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屋子里開始起風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風,明明門窗都關(guān)得嚴嚴實實,卻總有一股股陰冷的風從腳底下冒出來,吹得人汗毛倒豎。靈堂前長明燈的火苗,被吹得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哥……我……我有點怕……”表弟林濤的聲音帶著哭腔,緊緊地挨著林風。
林風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鎮(zhèn)定地說:“別怕,是起風了而已?!?/p>
話音剛落,外面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突然發(fā)出一陣“沙沙”的怪響,像是有很多人正在樹上爬動。
緊接著,一個更詭異的聲音響了起來。
“篤……篤……篤……”
那聲音,像是從棺材里傳出來的,一下一下,極有規(guī)律,仿佛有人在用指甲,不緊不慢地敲擊著棺材的內(nèi)壁。
林濤“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死死地抱住林風的胳膊,渾身抖得像篩糠。
林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側(cè)耳傾聽。那聲音響了幾下,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覺。
“可能是……是木頭熱脹冷縮……”林風用自己都不信的理由安慰著表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凌晨三點多,人最困的時候,表弟林濤終究是扛不住了。他的頭一點一點的,最后靠在椅子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林風看著他那張帶著淚痕的稚嫩臉龐,嘆了口氣。
一股濃濃的倦意也向他襲來,眼皮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行,不能睡,這是最后一晚了,一定要陪老祖走完。
他站起身,決定去院子里用井水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下。
05.
院子里,月光如水,將地面照得一片清冷。
林風走到井邊,打上一桶冰涼的井水,把頭埋進去,刺骨的寒意讓他瞬間清醒了不少。
他抬起頭,甩了甩頭發(fā)上的水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就在他準備轉(zhuǎn)身回屋的時候,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從院墻上一閃而過。
他心里一驚,猛地回頭看去。
院墻上空空如也,只有斑駁的樹影在隨風晃動。
是眼花了嗎?
林風皺了皺眉,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不敢再耽擱,快步走回堂屋。
他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往里看去。
屋內(nèi)的景象,讓他瞬間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看見,原本靠在椅子上熟睡的表弟林濤,此刻已經(jīng)坐直了身體。
一只干瘦、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正搭在林濤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
而在林濤的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瘦削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色壽衣,身形、輪廓,甚至連微微佝僂的站姿,都和躺在棺材里的老祖,一模一樣。
那人背對著門口,林風看不見他的臉。
他只看見,表弟林濤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了那個拍醒他的人。
下一秒,林濤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急劇收縮,臉上所有的血色瞬間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