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碰我!……別碰我!骨頭里……骨頭里有東西在鉆!”
父親的吼聲,不像是我認(rèn)識了幾十年的那個人,更像一頭被困在陷阱里、瀕臨死亡的野獸發(fā)出的哀嚎。
他蜷縮在床上,用頭死命地撞著墻,發(fā)出“咚、咚、咚”的悶響,墻皮簌簌地往下掉。
我沖過去想按住他,卻被他用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jì)的力氣狠狠甩開。他的手像鐵爪一樣,在我胳膊上留下了幾道血痕。
“滾開!它們要出來了!要從我的骨頭里爬出來了!”他驚恐地瞪著自己的手臂,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肉,而是一個關(guān)著無數(shù)魔鬼的牢籠。
01.
在我們鄉(xiāng)下老家,流傳著一種說法,說人吃五谷雜糧,生病是免不了的。但病分兩種,一種是身病,一種是“心病”。
這個“心病”,指的不是心情不好,而是指那些醫(yī)生看不出來、儀器查不出來,卻能把人活活折磨死的怪病。
老人們管這種病叫“業(yè)障病”。
他們說,人活一輩子,一言一行,一飲一啄,皆是因果。年輕時做了虧心事,或者手上沾了太多不干凈的東西,等年紀(jì)大了,陽氣弱了,那些被你傷害過的“東西”,就會找上門來。
它們看不見,摸不著,卻能鉆進(jìn)你的身體里,啃你的骨頭,喝你的血,讓你日夜不得安寧,直到你把欠下的債,連本帶利地還清。
我小時候,奶奶就給我講過村里一個真實(shí)的例子。
鄰村有個男人,以偷狗毒狗為生,方圓幾十里的人家都恨他。
后來他得了怪病,整天學(xué)狗叫,在地上爬,最后在一個雨夜,活活把自己嗆死在了家門口的水洼里。奶奶說,那就是報應(yīng)。
以前,我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封建迷信。
但現(xiàn)在,看著我父親李山的樣子,我動搖了。
過去的三個月里,我?guī)鼙榱耸欣锼械拇筢t(yī)院,掛了最貴的專家號,做了最全面的檢查。所有能想到的項(xiàng)目都做了個遍。我花光了所有積蓄,甚至借了些外債。
每一家醫(yī)院給出的結(jié)果都一模一樣:老人身體機(jī)能正常,沒有任何器質(zhì)性病變。
市一院的一位神經(jīng)科主任,一個五十多歲的資深教授,在仔細(xì)看過所有報告后,扶了扶眼鏡,用一種很委婉的口氣對我說:“小伙子,你父親的痛苦我們理解,但從科學(xué)上講,我們找不到任何病灶。有沒有可能……是心理層面的問題?比如,我們稱之為‘軀體形式障礙’,就是心理的痛苦,以身體的疼痛表現(xiàn)出來。建議你們?nèi)ゾ裥l(wèi)生中心看看?!?/p>
可我知道,父親沒有瘋。
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種從骨髓里透出來的恐懼,絕對不是“心理問題”四個字可以解釋的。
02.
我的父親李山,年輕時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好漢。
他不是那種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而是真正有本事、有力氣的男人。他身高一米八五,體重常年保持在一百八十斤,渾身都是結(jié)實(shí)的肌肉。一袋兩百斤的稻谷,他能一口氣扛著走五里山路不歇腳。
我們老家靠山,父親年輕時,是最好的獵手。
他最引以為傲的戰(zhàn)績,是獨(dú)自一人獵殺了一頭被稱為“山君”的巨型野豬王。那頭野豬據(jù)說已經(jīng)成精,獠牙有一尺多長,撞到過村里好幾戶人家的院墻。父親帶著一條土狗,跟它在山里周旋了三天三夜,最后憑著一股狠勁,在自己也被獠牙劃開大腿的情況下,用獵叉結(jié)束了它的性命。
那張巨大的野豬皮,和他那對駭人的獠牙,至今還掛在我老家的堂屋里,像一份沉默的功勛。
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家里最常聞到的,就是父親處理獵物時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家里的墻上,除了野豬,還掛滿了風(fēng)干的野雞、兔子,還有一張完整的狼皮和幾對鹿角。
靠著這手打獵的本事,父親養(yǎng)活了我們?nèi)?,也讓我順利讀完大學(xué),走出了那片大山。
后來,國家禁止捕獵野生動物,父親便金盆洗手。為了生計,他跟著村里人來城里打工,憑著一身力氣和不怕臟的性子,在一家屠宰場找了份工作,專門負(fù)責(zé)分割處理。這一干,又是二十年,直到退休。
可以說,父親這一輩子,都在和各種動物的生死打交道。他總說自己心硬,八字也硬,不怕這些。
可就是這樣一個硬了一輩子的男人,三個月前,卻突然“軟”了下去。
起初,他只是說自己腰酸背痛,以為是年輕時干活累的,沒當(dāng)回事。
可漸漸地,疼痛開始蔓延,從腰背到四肢,再到身體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
他說,那不是普通的疼,像是骨頭縫里,塞滿了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不停地在攪動。有時候,他又說,感覺皮膚下面,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在啃食他的血肉。
03.
自從跑遍醫(yī)院也查不出結(jié)果后,父親的性情大變。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恐懼。
曾經(jīng)那個能喝一斤白酒、大口吃肉的漢子,現(xiàn)在別說肉,就連菜里稍微有點(diǎn)葷油,他都會立刻吐出來。
有一次我媽燉了鍋雞湯,那香味剛飄出來,父親就沖進(jìn)廁所,把膽汁都吐干凈了。
他說,一聞到肉味,他就感覺自己嘴里滿是血腥氣,仿佛在生嚼那些動物的尸體,惡心得想死。
他還開始怕一切帶毛的動物。
我家養(yǎng)了一只很溫順的貍花貓,以前父親很喜歡它,總愛抱著它,摸它的背??涩F(xiàn)在,他一看到貓,就嚇得渾身發(fā)抖,把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
有一次,我問他到底怕什么。
他哆哆嗦嗦地指著那只貓,說:“它的眼睛……它的眼睛,跟咱家后山那只被我用捕獸夾夾住腿的梅花鹿,一模一樣……它在看我……它在對我笑……”
從那天起,我只能把貓送到了朋友家。
可父親的癥狀,卻越來越嚴(yán)重了。他不光怕貓,連窗外的鳥叫聲都怕。只要一聽見鳥叫,他就把頭埋在被子里,說那些鳥在叫他的名字,在催他還命。他甚至把自己那條用了十幾年的牛皮皮帶也扔了,說他晚上睡覺,總感覺那條皮帶變成了一條牛,在用牛角頂他的腰。
04.
為了照顧父親,我辭掉了工作,全天守著他。
我親眼目睹的怪事,也越來越多。
我家的房子很舊,入夜后,總能聽到各種細(xì)碎的聲響。以前我以為是老鼠,但現(xiàn)在,那些聲音聽起來,更像是無數(shù)微小的爪子,在撓墻壁、撓天花板的聲音,密密麻麻,讓人頭皮發(fā)麻。
有時候,我會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飯菜的香味,也不是垃圾的臭味,而是一種……很濃重的、帶著泥土和血腥氣的野獸的味道。就像是雨天里,你走進(jìn)一個關(guān)著很多動物的籠子。
這股味道,時有時無,每次出現(xiàn),父親的疼痛就會加倍。
我試過很多辦法,求神拜佛,燒香請符,甚至按照老家的法子,在父親床頭掛上桃木劍和柳樹枝,希望能驅(qū)邪。
可這些東西,一點(diǎn)用都沒有。甚至起了反作用。
掛上柳樹枝的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那些還帶著綠葉的枝條,全都變得枯黃干癟,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的生命力。父親那天也發(fā)了瘋,說他夢見無數(shù)的野獸,排著隊,挨個從他身上走過去,每走一步,他的骨頭就斷一截。
最讓我感到恐懼的,是一周前的一個晚上。
我聽見父親在夢里發(fā)出奇怪的動物叫聲,就想用手機(jī)錄下來,第二天好拿給醫(yī)生聽。
可是,當(dāng)我第二天播放錄音時,手機(jī)里傳出的,卻不是任何動物的叫聲,而是一片嘈雜的電流聲。
在電流聲的間隙,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一個冰冷的、不屬于我父親的聲音,在反復(fù)念著兩個字:
“……還……命……”
那天夜里,父親又在噩夢中掙扎,我怕他掉下床,就過去幫他蓋好被子。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無意中看到了他裸露在外的后背。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父親的后背上,皮膚之下,有什么東西在動!
不是一塊肌肉的抽搐,而是許許多多、此起彼伏的、小小的凸起,像一窩受了驚嚇的老鼠,在他的皮肉和骨頭之間瘋狂地竄動、翻滾。
我嚇得連連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終于明白,父親口中“有東西在鉆”的感覺,不是幻覺。
那是真的!
他的身體里,真的……住進(jìn)了別的東西!
05.
眼看父親一天天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體重從一百八十斤,掉到了一百斤出頭。我徹底絕望了,也徹底放棄了對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迷信。
我開始像個瘋子一樣,四處打聽那些所謂能治“邪病”的“高人”。
一個遠(yuǎn)房親戚告訴我,城東的青云山上,有座小廟,叫“觀音禪院”,里面的老主持,據(jù)說有些道行。
周一一大早,我硬是半拖半拽地,把已經(jīng)虛弱到無法自己走路的父親,弄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青云山。
那天的天氣很陰沉,烏云壓得很低。上山的時候,樹林里一片死寂,連一聲鳥叫都聽不見??諝庵袕浡还沙睗竦哪嗤列葰猓透赣H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味道一模一樣。
青云山不高,上山的路,是一條很長的青石臺階。
我攙扶著父親,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爬。父親的身體,像一塊冰,即便是在這悶熱的夏天,也透著一股寒氣。
就在我們快要爬到山頂,已經(jīng)能看到寺廟那黃色的院墻時,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游方僧人,正從山上走下來。
他看起來四十多歲,面容清癯,步履沉穩(wěn)。
他與我們擦肩而過,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轉(zhuǎn)過身,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我父親的臉。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我父親的后背、腰腿之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髓深處。
他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
良久,他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充滿了悲憫的感嘆。
“唉……冤孽纏身,皮肉為籠,筋骨為獄。這都是……因果輪回啊。”
我正想抓住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開口求他指點(diǎn)迷津。
可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我身邊的父親,突然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點(diǎn)的尖叫!
“啊——!”
他猛地甩開我的手,雙膝一軟,“噗通”一聲,不是跪下,而是像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地砸趴在了地上!
他的背,猛地向上拱起,形成一個詭異的、反人類的弧度。
他單薄的襯衫之下,那駭人的景象再次出現(xiàn)!而且比我上次看到的,要清晰、劇烈百倍!
這一次,不再是無形的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