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蒙”這兩個字,從不少國人嘴里說出來是那么順口,甚至還帶著點自己人才懂的親近感,好像在聊一個許久不見的遠房親戚。
可要是你把這個稱呼,一字不差地還給烏蘭巴托街上的普通人,他們多半會愣一下,然后眉頭就皺起來了,因為在蒙古國的歷史書、官方文件,甚至日常說話里,“中國”壓根不是我們想的那個“中國”,他們用的是一個咱們中文里幾乎見不著的詞,“Хятад”(Hyatad),翻譯過來就是“契丹”,在蒙古語的語境里,這個詞劃出了一道清晰的界線,一種“他們”和“我們”的感覺,甚至還藏著點歷史留下來的警惕。
這事兒真不是簡單的翻譯不同,這是一道被風沙吹了很久,卻一直沒能真正平復的歷史傷痕,想搞明白為啥“外蒙”和“契丹”這兩個詞,能在兩邊老百姓心里掀起完全不同的波瀾,這故事得從三百年前那座被燒掉的買賣城講起。
1727年,大清跟沙俄簽了個《恰克圖條約》,從額爾古納河到薩彥嶺,一條清清楚楚的線就畫出來了,也畫出了“喀爾喀蒙古”和“大清”之間那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邊界,那時候,北京的朝廷在文件里管這片草原叫“外喀爾喀”,為了跟內(nèi)蒙古那四十九旗分開,叫著叫著,“外蒙古”就在漢人的書里、嘴里固定下來了,那個“外”字,本身就帶著點“中心看邊緣”的味道,對大清來說,這是天朝給藩部起名字,天經(jīng)地義。
可對那些世世代代在杭愛山北邊放牧的喀爾喀部來說,他們自己叫“Халх”(喀爾喀),從來沒覺得自己“外”在哪兒,這種給別人起名字的權力,到了1911年哲布尊丹巴宣布獨立后,一下子就變得緊張起來,民國政府接著用“外蒙古”這個詞,想用語言把主權給拉回來,烏蘭巴托的博克多汗政權呢,第一次在官方文件里用“Хятад Улс”(契丹國)來稱呼南邊的鄰居,把歷史上遼國的舊稱給搬了出來,既繞開了“大清”和“中國”哪個是哪個的麻煩,也悄悄表達了對那個農(nóng)耕帝國的陌生和疏遠。
真正讓“契丹”這個詞板上釘釘成為官方叫法的,是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事,喬巴山政府當時急著要弄一套能跟蘇聯(lián)對得上的民族故事,就把清朝歷史里的那個“Хятад”一詞,正兒八經(jīng)地寫進了憲法和教科書,專門用來指代“南邊那個大國”,在烏蘭巴托的國家檔案館里,現(xiàn)在還能找到1936年出版的小學版《五年計劃讀本》,第17頁的插圖底下有行小字,“我們要警惕契丹商人的剝削”,配的圖里,一個戴瓜皮帽的漢人老板正拿個小秤稱茶磚,旁邊的蒙古牧民一臉愁容,這種畫面和故事,在冷戰(zhàn)那會兒的蒙古報紙上到處都是,“契丹”這個詞,就慢慢地從一個地方名,滑向了一個帶點不好意思的身份牌。
同一時間,在中國這邊,“外蒙”這個詞的味兒也變了好幾次,1950年《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簽了,北京為了表示尊重,一度改口叫“蒙古人民共和國”,可老百姓嘴里的“外蒙”還是沒消失,到了60年代中蘇關系一僵,邊境上老是擦槍走火,“外蒙”又成了報紙廣播里的高頻詞,帶著點警惕,也帶著點不甘心,最有代表性的就是1962年9月26號《人民日報》第5版那篇《外蒙古當局應當懸崖勒馬》,標題里那個“外”字還特意加了粗,好像要把地理上的遠,直接變成政治上的遠,而在烏蘭巴托,他們的官方報紙《Zasgiin Gazrin Sonin》同一天也發(fā)了社論,用了一整段來數(shù)落“契丹軍隊在貝爾湖地區(qū)的挑釁”,兩邊的用詞就像是頂著牛,一起把人的記憶拉回了二百年前那段刀光劍影的邊境線上。
1990年蒙古的民主化浪潮席卷了整個草原,國家大呼拉爾頭一次開會討論,要不要在官方文件里用“БНХАУ”(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縮寫)來代替“契丹”,那場辯論的記錄現(xiàn)在還在國家宮東邊的透明檔案室里放著,泛黃的速記稿上,一個叫拉德那蘇木貝爾勒的議員說得很直接,“契丹是老祖宗對遼國的叫法,拿來稱呼今天的中國,不準確,也不禮貌”,可保守派的學者不干了,反駁說“要是我們不用這個詞了,年輕人會忘了祖先當年是怎么被壓迫的”,最后,議會各退一步,在講歷史的時候,還能用“契丹”,但在正式的外交文件里,得改用“Хятад Улс”,所以,蒙古國外交部1994年給北京發(fā)的賀電,第一次出現(xiàn)了“БНХАУ”這個詞,可在烏蘭巴托市中心的百貨大樓里,“契丹貨”的標簽還貼在電飯鍋和羊毛衫上,像一道好不了的舊傷疤。
老百姓的情緒,總是比官方的措辭慢半拍,2015年,一個在呼和浩特上學的蒙古國交換生巴圖吉日嘎拉,在人人網(wǎng)上發(fā)了個帖子吐槽,“在中國,同學老問我‘外蒙是不是都想回歸?’”,就這么一句話,被轉(zhuǎn)了七千多次,評論區(qū)里,中國網(wǎng)友在爭“外蒙”這個詞到底有沒有貶義,蒙古國網(wǎng)友呢,直接用西里爾字母敲出一行行的“Hyatad hümüüs”,就是“契丹人”的意思,那股不耐煩勁兒,簡直要從屏幕里溢出來,語言這時候不是橋了,成了各自歷史記憶的護城河。
真正讓兩邊都意識到,這個“稱呼”底下埋著多深的傷,是2020年那場誰也沒想到的疫情,蒙古國給中國捐了三萬只羊,這新聞刷爆了屏,中國網(wǎng)友一片叫好,管蒙古國叫“外蒙老鐵”,可在烏蘭巴托,他們當?shù)孛襟w報道中國回贈核酸檢測試劑的時候,用的詞是“Хятад тусламж”,意思是“契丹的援助”,社交平臺上好多蒙古網(wǎng)民就在那兒嘀咕,“為啥收了契丹的援助就得感恩戴德?”,一來一回,本來挺暖心的一件事,就被這兩個稱呼的錯位,又給拉回了歷史的影子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蒙古國學者在Zoom上跟我說,“我們感激中國的幫助,但‘契丹’這個詞已經(jīng)長在語言里,像一塊老繭,一碰就疼”。
今天,你要是走在烏蘭巴托的成吉思汗廣場,找個賣烤栗子的大爺問路,他大概會笑著跟你說,“契丹的兄弟,前面左轉(zhuǎn)”,那聲“契丹”不一定有壞心,卻帶著被歲月洗出來的距離感,而在北京后海的酒吧里,駐唱歌手唱起《烏蘭巴托的夜》,臺下的年輕人晃著手機燈,彈幕里飄過一句句“外蒙加油”,他們可能壓根沒想過,這個聽著挺親切的稱呼,在另一頭的耳機里,聽起來像極了一百年前,旅蒙商對庫倫喇嘛的那聲吆喝。
稱呼這東西,從來就不只是個語言問題,它是一條暗河,底下藏著權力、傷痛和還沒完成的和解,我們叫它“外蒙”,他們叫我們“契丹”,兩個詞看著像鏡子的兩面,卻各自背著分量完全不同的歷史,只有當兩邊都愿意放下給對方起名的權力,先聽聽對方是怎么稱呼自己的,那片草原上吹來的風,才可能真正吹過長城,不再夾著沙子和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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