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巴郡閬中，群山如怒。嘉陵江在深峽間奔突咆哮，濺起的冰冷水沫撲在范目棱角分明的臉上。他站在寨前高坡，古銅色的面龐上刻滿風(fēng)霜，濃眉下的雙眼沉凝如淵，掃過腳下簇?fù)淼闹衲九镂荨?/p>

炊煙稀薄，暮色里裹挾著孩童饑餓的啼哭，一聲聲敲打著他的心。寨中谷倉幾近見底，幾場提前的寒霜凍蔫了梯田里青澀的粟米，山道被秦軍卡得死緊，一粒鹽、一尺布都難以流入。

山風(fēng)嗚咽，帶來遠(yuǎn)處棧道上秦軍巡邏兵甲相碰的單調(diào)金鐵之聲，如同勒在賨人脖頸上越來越緊的鐵鏈。

“頭人！”一個精瘦的漢子，名叫鄂季，疾步奔來，聲音帶著焦灼，“山下的秦狗咬死了我們?nèi)齻€換鹽的兄弟！鹽……一粒也沒帶回來！”

范目腮邊的肌肉猛地一繃，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他沉默著解下背上那張幾乎與他等高的厚重木弩，手指撫過弩臂上被磨得油亮的虎頭刻痕，那是他十五歲時射殺第一頭巴山虎的印記。

“備禮，”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鐵丸砸落，“我去會會那‘慈父’?！彼谥械摹按雀浮?，正是駐守山下要隘的秦軍校尉屠睢。寨中僅存的兩張上好虎皮、一罐珍貴的野蜂蜜被鄭重包裹起來，這是賨人此刻能拿出的最好、最貴重的物品。

屠睢的營寨扼守著進(jìn)出閬中的咽喉。秦軍士兵黑甲森然，戈矛如林，壁壘間彌漫著鐵銹和汗餿混合的氣息。屠睢端坐案后，肥碩的身軀幾乎塞滿整個胡床，案上堆著簡牘，更堆著切好的肉脯。

他聽完范目的陳情，油膩的手指捻起一片肉脯丟進(jìn)嘴里，腮幫子鼓動著，嘴角溢出輕蔑的笑：“范頭人，天災(zāi)？呵……朝廷法度如山，該繳的糧，該服的役，一粒、一個也不能少！你們賨人嘛……”他拖長了調(diào)子，渾濁的眼睛掃過那兩張虎皮和蜂蜜，“就靠山吃山，多射幾頭虎豹，多采些山貨，總能湊足。

至于鹽鐵？拿你們寨子后山那片老林來換，本尉倒可開恩，賞你們些。”他大手一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虎皮和蜂蜜被隨意地掃落案下。

營帳內(nèi)的空氣驟然凝固如鐵板。范目身后幾個年輕的賨人勇士，手已本能地按在腰間短刀粗糙的骨柄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范目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騰的怒焰，目光掃過屠睢案頭那張攤開的、標(biāo)記著秦棧道路徑的簡陋輿圖一角，默記于心。

他彎腰，動作沉穩(wěn)得不見一絲波瀾，將被掃落的虎皮和蜂蜜一一拾起，拍去塵土。“校尉大人，”他聲音平直，聽不出喜怒，“賨人的命，也是命。山林，是祖先的骨血。”說罷，不再多言一句，轉(zhuǎn)身大步出帳，挺直的脊背像一把劈開渾濁空氣的利刃。

帳外凜冽的山風(fēng)撲面而來，吹散帳內(nèi)的濁氣，也吹得他心中那團(tuán)被強(qiáng)壓下的火苗，無聲地燃得更烈。

回到云霧繚繞的寨子，壓抑的氣氛如同山雨欲來。范目將屠睢的惡語與勒索帶回，火塘的光映照著一張張沉默而憤怒的臉，青壯們眼中跳動著屈辱的火焰。

就在這時，寨外陡峭的山徑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渾身被荊棘刮破、滿面塵土的陌生漢子被巡山的勇士帶了進(jìn)來。

他自稱彭生，是漢王劉邦派出的信使，穿越了秦軍數(shù)道封鎖線，只為送上一卷浸著汗?jié)n和血跡的帛書。

范目在搖曳的火光下展開帛書，劉邦的檄文如驚雷炸響在死寂的竹棚：“項(xiàng)羽負(fù)約，分封不公，據(jù)關(guān)中而王諸將……暴秦苛政，猶在耳目！天下苦秦久矣，今漢王仗義，起兵東向，誓誅無道！巴蜀豪杰，豈無壯士？共擊強(qiáng)秦，復(fù)我河山，在此一舉！功成之日，必不相負(fù)！”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戳進(jìn)范目和所有在場賨人的心坎里。那“暴秦苛政，猶在耳目”的八個字，更是直刺他們此刻滴血的傷口。

然而，族老們布滿溝壑的臉上憂色深重。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手指顫抖著指向寨子深處，隱約傳來的孩童夜啼：“目娃子啊，漢王……遠(yuǎn)在漢中。我們腳下是秦地，身后是婦孺！那劉邦，真能信？”質(zhì)疑的低語在人群中蔓延，如同冰冷的山霧悄然彌漫。

“信？”范目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幾乎頂?shù)街衽锏牧褐?，火塘的光將他映照得如同山巖雕成的神像。

他抓起那張被屠睢不屑一顧的虎皮，猛地抖開，虎皮在火光下仿佛仍帶著昔日的威猛咆哮?！拔覀冃胚^秦人的法令，換來的是什么？是奪命的刀！是絕糧的鎖！”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穿透疑慮的迷霧，“漢王要打回老家，打的就是我們頭上這把刀！幫漢王，就是砍斷勒死我們的絞索！婦孺要活命，賨人要出路，就得賭上命，掙出一條生路！”

他猛地抽出腰間雪亮的短刀，“嚓”一聲釘在身前的木墩上，刀柄兀自嗡嗡震顫。“是漢子，是巴人的種，就跟我去劈開這秦嶺，接漢軍回家！不敢去的，留下守寨，我范目絕不強(qiáng)求！”

瞬間死寂一片。

只有火塘里柴火爆裂的噼啪聲響起。鄂季第一個跳起來，雙目赤紅，一拳砸在自己胸膛：“頭人！我跟你去！殺秦狗，掙活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壓抑的沉默瞬間被打破。

“去！”“算我一個！”“拼了！”低吼聲匯成一股決絕的洪流，在狹小的竹棚內(nèi)激蕩沖撞。連那些憂心忡忡的族老，渾濁的眼中也燃起了一絲久違的光。

范目環(huán)視一張張被火光映亮的、刻滿仇恨與希望的臉，猛地拔出木墩上的短刀：“好！前歌后舞，巴渝魂不滅！三日后，祭祖出征！”

秦嶺腹地，千年古木的濃蔭遮蔽了天光，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幽澗，水聲轟鳴如雷。范目率領(lǐng)的七千賨人勁旅，如同山魈般悄無聲息地在絕壁與密林間潛行。

他們丟棄了笨重的輜重，只攜帶輕便的竹弩、淬毒的短箭和鋒利的開山刀。巨大的木盾綁在背上，既是防御，攀崖時便是穩(wěn)固的踏腳板。

隊(duì)伍最前方，范目赤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和劃痕。他手腳并用，緊貼濕滑冰冷的巖壁，指尖深深摳進(jìn)石縫里每一處微小的凸起，尋找著落腳點(diǎn)。身后長長的隊(duì)伍，人人如此，如同一條沉默堅(jiān)韌的巨蟒，在萬仞絕壁上緩緩蠕動。

“頭人！前面是‘鷹愁澗’！”先鋒鄂季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一道深不見底的裂谷橫亙眼前，寬逾數(shù)丈，僅有一條被歲月侵蝕得搖搖欲墜的古老棧道懸在云霧之上，朽木在風(fēng)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這是通往漢軍方向的必經(jīng)之路，更是秦軍絕對想不到的險途。

范目凝望著深淵上那條脆弱腐朽的生命線，目光沉靜如水。他解下背上的巨大木盾，綁緊腰間的繩索：“下索！搭人橋！過！”

沒有一絲猶豫，最精悍的幾十個勇士立刻解下攜帶的長繩，將一端牢牢系在崖邊虬結(jié)的老樹根上，另一端綁緊自己的腰身，毫不猶豫地滑向棧道下方深不可測的黑暗。

他們用身體緊貼冰冷的峭壁，雙腳奮力蹬住巖縫，肩背死死頂住上方腐朽的棧道底梁，用血肉之軀在深淵之上為大軍構(gòu)筑起一道沉默的橋梁！頭頂，朽木承受重壓的吱呀聲如同垂死的哀鳴，碎石簌簌落下，砸在下方勇士的臉上、身上，竟無人哼一聲。

“快！過！”范目低吼。賨人戰(zhàn)士咬緊牙關(guān)，踏著同族兄弟用血肉肩膀頂起的“橋梁”，沖過這鬼門關(guān)。

當(dāng)最后一名戰(zhàn)士踏上對岸堅(jiān)實(shí)的土地，下方傳來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不堪重負(fù)的古棧道連同下方支撐的幾名勇士，瞬間崩落，墜入無底深淵！那沉悶的墜落聲在澗谷中久久回蕩，撕扯著每一個人的心。

范目猛地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血紅的決絕。他朝著深淵的方向，重重擂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那里是賨人告慰英靈的古禮。沒有言語，只有更加急促而堅(jiān)定的步伐，踏著同伴用生命鋪就的路，繼續(xù)向前。復(fù)仇的火焰，在每個人胸腔里無聲地炸裂燃燒。

就在賨人隊(duì)伍艱難翻越一道陡峭的、布滿碎石的巖羊坡時，異變陡生！上方嶙峋的怪石間，突然驚起一大群棲息的山地巖羊，足有數(shù)百頭之多。受驚的羊群如同灰色的瀑布，裹挾著碎石和塵土，轟然向下奔瀉！霎時間，地動山搖，大大小小的石塊如雨點(diǎn)般砸落，隊(duì)伍瞬間大亂，驚呼聲、慘叫聲四起。

“散開！貼緊石壁！舉盾！”范目的吼聲在滾石轟鳴中炸響，如同定海神針。賨人戰(zhàn)士訓(xùn)練有素，聞令立刻向兩側(cè)巖壁貼去，同時奮力舉起沉重的木盾護(hù)住頭頂。

石塊砸在木盾上，發(fā)出沉悶恐怖的巨響，盾牌劇烈震顫，持盾的手臂被震得發(fā)麻。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動作稍慢，被一塊碗口大的飛石砸中肩頭，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他悶哼一聲滾倒在地。

混亂中，范目鷹隼般的目光卻死死鎖住那受驚奔逃的羊群——它們慌不擇路，竟本能地沿著一條被藤蔓和風(fēng)化巖塊半掩的、極其陡峭狹窄的石縫向下狂奔而去！

“跟上羊群！”范目眼中精光爆射，當(dāng)機(jī)立斷！他顧不上頭頂依舊滾落的飛石，一個箭步率先沖向那條被巖羊群“踏”出來的險峻石隙?！翱?！那是活路！”他嘶吼著，聲音在滾石的咆哮中顯得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賨人戰(zhàn)士強(qiáng)忍傷痛和恐懼，收起木盾，如同猿猱般緊追頭人的身影，手腳并用地?fù)淙肽菞l被羊群“指引”的、幾乎垂直向下的天然石縫。

石縫僅容一人勉強(qiáng)通過，兩側(cè)濕滑的巖壁擠壓著身體，腳下是羊群踩落的碎石和新鮮的濕滑糞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們追隨著頭人決絕的背影，也追隨著那群救命的巖羊，在死亡的邊緣急速滑降。頭頂滾石的轟鳴漸漸遠(yuǎn)去，當(dāng)他們終于連滾帶爬地沖出石縫底部時，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條更為隱秘、水流湍急的山澗谷地！

回頭望去，剛才那死亡斜坡已在云霧之上。羊群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一條被蹄印和碎石標(biāo)記出的、不可思議的生路。

范目靠在冰冷的巖壁上，劇烈喘息，汗水混合著血水從額角流下，望著驚魂未定卻又劫后余生的戰(zhàn)士們，嘴角咧開一個疲憊卻無比振奮的弧度：“巴山的神靈……在給我們引路！”

艱難穿越秦嶺的腹地，這支賨人奇兵如同幽靈般迫近了秦軍重兵布防的陳倉道北口——大散關(guān)。

關(guān)隘雄踞兩山夾峙的險要之處，石砌的城墻高聳入云，秦軍的黑色旌旗在箭樓上獵獵招展，巡邏士兵的甲胄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寒光。關(guān)前狹窄的通道，完全暴露在城頭密集的弩機(jī)和滾木礌石覆蓋之下，強(qiáng)攻無異于以卵擊石。

范目伏在一片茂密的箭竹林后，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刮過關(guān)隘的每一處垛口、每一面旗幟。連日跋涉的疲憊刻在他臉上，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近乎亢奮的火焰。

他回頭，看向身后七千余眾——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上，除了長途跋涉的疲憊，更多的是壓抑到極致的戰(zhàn)意和刻骨的仇恨。他無聲地解下腰間懸掛的那張巨大的、色彩猙獰的木質(zhì)儺面，緩緩覆在臉上。只露出一雙在面具孔洞后寒光四射的眼睛。

“兄弟們，”他的聲音透過儺面，變得低沉而充滿巫祝般的威嚴(yán)，“秦人以為鎖住了山，就能鎖住我們的魂？今日，讓他們聽聽巴山渝水的咆哮！讓他們看看，什么是‘前歌后舞’！”他猛地抽出開山刀，刀鋒直指大散關(guān)，“擂鼓！舉盾！踏歌——破關(guān)！”

賨人隊(duì)伍后方，數(shù)面蒙著虎皮的巨大戰(zhàn)鼓被赤膊的力士擂響！那鼓點(diǎn)原始、狂野、沉重，仿佛大地的心跳，又似遠(yuǎn)古的雷霆，瞬間撕裂了山間的寂靜，帶著無匹的穿透力，狠狠撞向大散關(guān)的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