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新義自作詩《登長城懷古（二首）》摭談

臧新義先生的《登長城懷古（二首）》作于2007年秋，這兩首七絕以雄渾筆觸勾勒長城之壯美，以深沉情懷叩問歷史之滄桑。詩人從居庸關到八達嶺，獨立蒼茫天地間，指尖撫過斑駁城磚，耳畔回蕩千年金戈，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錯中完成了一場震撼心靈的精神遠征。

一、時空維度中的歷史叩問

登長城懷古詩兩首姊妹篇，渾然一體，既擁有空間建構(gòu)的雄闊氣象，又似展開了被時間層層疊疊的文明長卷?！伴L城遠望入云間”以仰觀視角展開浩大畫卷，城堞如龍刺破云霄，“入”字賦予由靜而動破空而上的力量之勢。這與李白“連峰去天不盈尺”異曲同工，在遼闊云天構(gòu)建崇高意象。當詩人“追漢思秦撫舊磚”，空間體驗轉(zhuǎn)向觸覺感知，“撫”字成為連接古今的密鑰——蒙恬督造的夯土、戚繼光重修的青磚、抗戰(zhàn)烽煙熏黑的垛口，千年歷史在詩人指尖劃過，震顫在心頭！“可嘆當年眾將士”將鏡頭推向歷史縱深。戍卒仰望的“月常圓”，與王昌齡“秦時明月漢時關”形成時空交響。但此詩更具現(xiàn)代性反思：明月象征永恒圓滿，反襯著征人永難團圓的悲愴宿命。在“烽火樓臺意氣生”的戰(zhàn)爭想象場景后，“北國空馀萬里城”的結(jié)句如黃鐘大呂。金戈胡馬消散于歷史煙塵，唯留長城如巨龍靜臥北疆，恰似李太白“吳宮花草埋幽徑”（《登金陵鳳凰臺》）的蒼茫之境，又如劉長卿“秋草獨尋人去后”（《長沙過賈誼宅》）的惆悵之情，而在“空馀”中完成自己的“懷古”之嘆，直似晉人之“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桓溫句）

二、感官交響中的征戰(zhàn)記憶

“關山如鐵送金聲”堪稱通感妙筆。視覺上“如鐵”的關隘凸顯冷硬質(zhì)感，聽覺中“金聲”既可是鳴金收兵的鉦鼓，亦或是刀劍相擊的寒音。金屬聲浪在鐵壁般的群峰間折射回蕩，令讀者耳膜震顫。這種多感官疊加的戰(zhàn)場還原，恍如陸游“鐵馬秋風大散關”頗具穿透力的震撼畫面。

詩人對“胡馬何方去”的追問，使全詩在虛實間激蕩起磅礴張力。漢之匈奴、唐之突厥、宋之遼金、明之瓦剌，所有北方鐵騎幻化為意象群在長城外奔突。而“烽火樓臺意氣生”中，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豪情、袁崇煥“杖策只因圖雪恥”的悲憤，無數(shù)將士英魂在狼煙中升騰。當這些意象撞向“萬里城”的實體存在，便形成杜牧“折戟沉沙鐵未銷”似的歷史厚重感。

三、生命意識下的存在之思

首先表達了對個體命運的悲憫觀照 ，“可嘆當年眾將士”的抒情主體轉(zhuǎn)換極具人文關懷。詩人不再停留于“但使龍城飛將在”的尚武禮贊，而是聚焦月下戍卒的個體命運。當“登高怎對月常圓”的反詰響起，我們聽見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哀慟，看見范仲淹“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的悲涼。是啊，鐵衣怎耐月光寒？明月千里，望眼欲穿的只有對故園親人的思念！這種對戰(zhàn)爭的冷靜審視，使詩作獲得超越時代的普世價值。

其次是文明悖論的終極叩問，長城作為矛盾復合體，在詩中展現(xiàn)多重象征維度：既是“為國藩垣”（韓愈《與鳳翔邢尚書書》）的文明盾牌，又是“白骨亂蓬蒿”（王昌齡《塞下曲》）的苦難見證。詩人撫磚長嘆時，觸及了人類永恒的生存困境——安全與自由、集體與個體、文明與野蠻的辯證關系。這種思考似乎遙應了魯迅對長城“偉大而可詛咒”的著名論斷，在當代語境中煥發(fā)新光。

四、千年文脈里的詩韻承傳

兩首懷古詩深得七絕凝練之神髓，“言近意遠，合三百篇之旨也”（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句），體現(xiàn)作者對唐人氣韻之傳承。

首先，采用“起承轉(zhuǎn)合”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起于雄闊景象，承接歷史追思，轉(zhuǎn)折于生命叩問，合于永恒缺憾。

其次，嚴守平仄韻律規(guī)范。第一首“磚”“圓”押平水韻下平之“一先”韻，首句“間”為上平“十五刪”韻，此種押韻情況屬于首句“借鄰韻”。由于近體詩中五言第一句多數(shù)是不押韻的；七言第一句多數(shù)是押韻的。七言第一句押韻與否是有一定程度自由的，且可用鄰韻。這種首句用鄰韻的風氣在晚唐相當普遍，至有宋一代幾乎成為時尚。明人謝榛《四溟詩話》中說：“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比缤硖贫拍痢肚迕鳌贰扒迕鲿r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宋人林逋《山園小梅》“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边@兩首詩用的都是十三元，但是杜牧《清明》第一句韻腳用了十二文的“紛”字，林逋《山園小梅》第一句韻腳用了一先的“妍”字，即使此類用韻情況。

第二首“生”“聲”“城”押平水韻“八庚”韻，聲如鐘磬余韻悠長。這種嚴謹法度中的自由抒懷，正盛唐氣象之承傳也。

再次，秉持史觀演進的詩性表達?！安恢R何方去”的設問，暗含對游牧文明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思考。當長城從軍事要塞變?yōu)槲幕z產(chǎn)，詩人以“空馀”二字完成對歷史符號的解構(gòu)與重建——昔日的邊關絕域，今已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圖騰。這種思維認知，使作品突破傳統(tǒng)懷古詩的傷感情調(diào)。

臧新義先生這兩首七絕如雙璧生輝，在尺幅之間構(gòu)建起橫跨千年的精神長卷。當指尖離開最后一塊城磚，我們不僅觸摸到“秦時明月”的冷輝，更在“空馀萬里城”的余韻中，聽見文明長河奔涌不息的濤聲。詩作將雄渾與悲憫熔鑄一體，以現(xiàn)代人文精神激活古老題材，成為當代近體詩創(chuàng)作新的美學探索典范。

附：

《登長城懷古二首》

長城遠望入云間，追漢思秦撫舊磚。

可嘆當年眾將士，登高怎對月常圓。（其一）

烽火樓臺意氣生，關山如鐵送金聲。

不知胡馬何方去，北國空馀萬里城。（其二）

老雨 乙巳夏暑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