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夏末秋初的日頭還是毒辣辣的,曬得人脊梁溝里直冒油。我們靠山屯,家家戶戶的泥墻院外頭,都巴望著幾分菜地能長(zhǎng)出點(diǎn)油水。
這年頭,白面饅頭能啃上一個(gè),那都是逢年過節(jié)的念想,地里刨食才是正經(jīng)過日子。
陳石頭,二十出頭,人如其名,爹娘給起了這么個(gè)名兒,估摸著也是盼我能像山里的石頭疙瘩一樣,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雨打,皮實(shí)。我家那二分菜地,就在村東頭我那三間土坯房后頭,那可是我的命根子。開春下了種,黃瓜、豆角、大白菜,還有幾壟水靈靈的紅蘿卜,眼瞅著就能收成了,我娘說,等蘿卜下來了,給我腌一壇子酸蘿卜,下飯。
可就這天,我從鎮(zhèn)上賣完編好的柳條筐回來,日頭都快落山了,想著先去菜地里拔幾根蔥,晚上好就著窩窩頭下肚。離老遠(yuǎn),我就覺著不對(duì)勁兒。往日里齊刷刷一片綠油油的菜地,咋看著跟狗啃過似的,東倒西歪,一片狼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好家伙!我那片快到手的收成,算是徹底打了水漂!黃瓜藤被扯得稀巴爛,綠油油的黃瓜蛋子不是被啃得只剩半拉,就是被踩進(jìn)了泥里。豆角架子塌了一大片,嫩豆角撒了一地,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最氣人的是那幾壟紅蘿卜,葉子被啃光了不說,連地下的蘿卜都被拱出來好幾個(gè),上面還帶著新鮮的牙印和口水。
泥地上,赫然印著幾個(gè)大大的豬蹄子印,又肥又圓。
我這火“噌”地一下就頂?shù)搅四X門子!這不是天災(zāi),這是**禍!誰家的豬這么沒王法,跑到別人菜地里撒野!我辛辛苦苦大半年的伺候,就這么給毀了!
我順著那豬蹄印一路瞅過去,越瞅越眼熟。這蹄印,肥頭大耳的,帶著那么點(diǎn)兒橫沖直撞的霸道勁兒,除了村西頭李寡婦家的那頭大白豬,還能有誰?
李寡婦家閨女,叫李秀娟,是我們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的“村花”。人是長(zhǎng)得水靈,大眼睛雙眼皮,皮膚也白凈,走道兒都帶著一股子香風(fēng)??删褪沁@脾氣,跟她那長(zhǎng)相可不成正比。許是她娘一個(gè)人拉扯她長(zhǎng)大不容易,慣得有點(diǎn)無法無天,加上人長(zhǎng)得俊,村里的小年輕,哪個(gè)不對(duì)她獻(xiàn)殷勤?一來二去的,就養(yǎng)成了她那副天老大、她老二的性子,說話沖,辦事橫,輕易不把人放在眼里。
她家那頭大白豬,也是跟著主人的性子,在村里橫行霸道慣了的。仗著膘肥體壯,沒少禍害鄰居家的東西。也就是看在李秀娟那張臉蛋兒的份上,加上她娘哭哭啼啼的本事,大家伙兒一般也就捏著鼻子認(rèn)了,頂多背后罵兩句。
可今天這事兒,擱我陳石頭這兒,不行!這菜地里的收成,不光是我一個(gè)人的嚼谷,還指望著賣點(diǎn)錢給我娘扯幾尺布做件新褂子呢。
我把手里的扁擔(dān)往地上一插,也顧不上擦汗了,臉上鐵青,咬著牙就往村西頭李秀娟家走。這口氣,我今兒非得出!這理兒,我非得討回來不可!
一路上,屯子里的人瞅見我氣沖沖的樣子,都納悶。 “石頭,這是咋了?跟誰干仗去啊?”張大娘端著碗在門口吸溜面條,含糊不清地問。 “李寡婦家那豬,把我菜地拱了!”我憋著火,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 張大娘一聽,筷子一頓,臉上露出個(gè)“果然如此”的表情,嘆了口氣:“唉,又是她家那頭肥豬……石頭啊,那李家丫頭可不好惹,你……”
我沒等她說完,腳下步子更快了。不好惹?難道我的菜就活該被糟蹋?
李秀娟家院門虛掩著,我“咣咣咣”砸了幾下門。 “誰???催命呢!” 院里傳來一個(gè)清脆但帶著點(diǎn)不耐煩的女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秀娟穿著件的確良的碎花襯衫,下面是條藍(lán)布褲子,頭發(fā)用紅頭繩松松地系著,幾縷發(fā)絲垂在額前,更顯得臉小。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拿著把瓜子,正嗑著呢,看見是我,柳葉眉微微一挑,有點(diǎn)意外,但也沒啥好臉色。 “喲,陳石頭?。可妒聝喊?,火急火燎的?”她斜睨著我,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好像我這副模樣,是上趕著來找她似的。
我瞅著她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的火更旺了,但還是盡量克制著,畢竟我是來找她說理的,不是來打架的。 “李秀娟,我問你,你家那豬,是不是又跑出來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但還是帶著壓不住的怒氣。 “我家豬?”李秀娟嗑瓜子的動(dòng)作停了停,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笆前?,咋了?我家豬金貴,溜達(dá)溜達(dá)不行???礙著你陳大石頭的道兒了?”
那輕飄飄的語氣,那副“就是我家豬干的,你能怎么著”的欠揍表情,徹底把我給點(diǎn)炸了。 “礙著我的道兒?哼!”我冷笑一聲,往前逼近一步,“你家豬是金貴,可我家的菜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它溜達(dá)到我家菜地里去了!把我辛辛苦苦種了大半年的菜,全給拱了!你說這事兒,咋辦吧!”
李秀娟聽我這么一說,臉上的表情才稍微變了變,但也沒見多少慌張,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你家菜地?”她拉長(zhǎng)了調(diào)子,“拱了就拱了唄,多大點(diǎn)事兒?。坎痪褪菐最w白菜蘿卜么?值得你這么氣勢(shì)洶洶地跑來興師問罪?” 她那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讓我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什么叫“多大點(diǎn)事兒”? “李秀娟!”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那是我一家的口糧!你說得輕巧!今天這事兒,你要是不給我個(gè)說法,我跟你沒完!”
李秀娟被我這一嗓子吼得愣了一下,隨即臉也沉了下來。她把手里的瓜子往旁邊的小凳子上一扔,往前也走了一步,胸脯一挺,一點(diǎn)不怵我。 “陳石頭,你嚷嚷什么?不就是豬拱了你幾顆菜嗎?至于嗎?我家豬也不是故意的,它懂什么呀?”她聲音也拔高了,“再說了,誰看見是我家豬拱的了?你可別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我氣得直樂,“你家那肥豬的蹄子印,從我家菜地一路印到你家豬圈門口!全村誰不知道你家豬那德行?除了它還有誰?” 我指著她家豬圈的方向:“你要是不信,自個(gè)兒去瞅瞅,那豬嘴上是不是還沾著我家紅蘿卜的泥呢!”
李秀娟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有點(diǎn)閃爍,但嘴上還是不饒人:“那又怎么樣?不就是幾顆菜嘛!大驚小怪的!” 她這話徹底把我給激怒了,我指著她,手都有點(diǎn)哆嗦:“李秀娟,你別不講理!今天這事兒,你必須得賠!要么賠錢,要么賠菜!”
李秀娟看著我,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里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挑釁。她往前又湊近了一點(diǎn),幾乎快貼到我臉上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鉆進(jìn)我鼻孔,讓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亂了一下。 她微微揚(yáng)著下巴,眼神亮晶晶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賠?陳石頭,你倒是說說,你想讓我怎么賠?”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靠近和直接的問話弄得有點(diǎn)發(fā)懵,原本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道理和怒火,好像瞬間被堵了回去。我看著她那張近在咫尺的俏臉,還有那雙帶著挑釁卻又似乎藏著點(diǎn)別樣意味的眼睛,一時(shí)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這女人,到底想干啥?她這態(tài)度,可不像是要好好解決問題的樣子。我心里琢磨著,她是不是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被李秀娟那雙直勾勾的眼睛盯得心里發(fā)毛,她身上那股子洗干凈的胰子味兒混著姑娘家的體香,一個(gè)勁兒往我鼻子里鉆,讓我原本憋著的一肚子火氣,不知咋地就有點(diǎn)變了味兒。但我陳石頭也不是嚇大的,更何況這事兒我占著理!
我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半步,拉開點(diǎn)距離,免得自個(gè)兒先亂了陣腳。 “李秀娟,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我把聲音又提了起來,想找回剛才那股子氣勢(shì),“我那二分地的菜,眼瞅著就能收了,水靈靈的蘿卜白菜,還有那嫩黃瓜,夠我家吃小半年的!現(xiàn)在被你家豬全糟蹋了!這損失,你說怎么賠?”
我尋思著,按市價(jià),怎么也得賠我個(gè)三塊五塊的,或者她家要是有存貨,賠我些菜也行。雖然我知道李寡婦家日子也不算寬裕,但一碼歸一碼,她閨女養(yǎng)的豬闖了禍,就得她家擔(dān)著。
李秀娟聽完我的話,那好看的柳葉眉又是一挑,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更深了,眼神里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在琢磨什么,又像是在看我的笑話。 “賠?陳石頭,你這人咋這么死心眼呢?”她往前又踱了兩步,圍著我轉(zhuǎn)了小半圈,像是在打量一件稀罕物,“不就是點(diǎn)菜嘛,值得你這么斤斤計(jì)較?再說了,我家豬也不是天天去拱你家菜地吧?偶爾一次,就當(dāng)……就當(dāng)給它改善改善伙食了唄?!?/p>
“改善伙食?!”我一聽這話,剛壓下去的火又“噌噌”往上冒!這叫什么話?拿我家的菜給她家豬改善伙食?天底下還有這么不要臉的道理嗎? “李秀娟!你別在這兒跟我胡攪蠻纏!我告訴你,今天這事兒,你要是不給我個(gè)說法,我就去村長(zhǎng)那兒評(píng)理!我還要去找你娘!我看看她老人家是不是也這么不講道理!”我急了,把村長(zhǎng)和她娘都抬了出來。我知道李秀娟天不怕地不怕,就有點(diǎn)怵她娘的眼淚和村長(zhǎng)的黑臉。
果然,提到她娘和村長(zhǎng),李秀娟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但也沒見多少害怕。她撇了撇嘴,眼神里閃過一絲不耐煩,但更多的是一種豁出去的無所謂。 “行了行了,陳石頭,瞧你那點(diǎn)出息!”她擺了擺手,像是趕蒼蠅似的,“多大點(diǎn)事兒,吵吵嚷嚷的,也不怕人笑話!不就是你那幾顆寶貝疙瘩菜被我家豬拱了嗎?”
她特意在“寶貝疙瘩”和“拱了”這兩個(gè)詞上加重了語氣,聽得我耳朵直發(fā)燙。什么叫寶貝疙瘩?那是我的心血!什么叫拱了?那是糟蹋! 我氣得剛想開口反駁,就聽見李秀娟慢悠悠地,卻又帶著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勁兒,說出了一句讓我差點(diǎn)把自個(gè)兒舌頭吞下去的話。
“不就是拱了你家?guī)卓貌藛??”她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眼神大膽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挑釁,“那有啥呀?大不了……大不了讓你拱回來唄!”
“啥?”我當(dāng)時(shí)腦子“嗡”的一下,像是被誰后腦勺上來了一棒槌。我瞪大了眼睛看著李秀娟,以為自個(gè)兒耳朵出了毛病,聽岔了。 “讓……讓我拱回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重復(fù)了一句,滿臉的不可思議,“李秀娟,你……你說啥胡話呢?你這話是啥意思???”
李秀娟看著我那副傻樣,非但沒有解釋,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清脆又帶著點(diǎn)野性,在這安靜的午后顯得格外刺耳。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陳石頭啊陳石頭,你可真是個(gè)榆木疙瘩!”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抹了抹眼角,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戲謔,又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這你都不知道?”
我被她笑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拱回來?怎么拱回來?難道她家也有菜地,讓我去拱她家的菜?可她家哪有正經(jīng)菜地啊,院子里就幾棵蔥蒜,夠不夠我家豬塞牙縫的……不對(duì),我家也沒豬??!
我越想越糊涂,看著李秀娟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心里直打鼓。這丫頭,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她這話里,肯定有話!
李秀娟看我那一臉茫然,抓耳撓腮恨不得把頭皮都撓破的窘樣,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她慢悠悠地說道: “你想啊,我家豬,拱了你家地……”她頓了頓,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接著說。
我腦子里還嗡嗡回響著李秀娟那句“這你都不知道?”,心里正七上八下地猜測(cè)她那句“讓你拱回來”到底是個(gè)什么虎狼之詞,是羞辱我,還是另有所指?我甚至都做好了她要撒潑耍賴,或者提出什么更過分要求的準(zhǔn)備。
李秀娟看著我那一臉戒備又茫然的傻樣,臉上的笑意反而更濃了。
她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 “你想啊,我家豬,拱了你家地,是它不對(duì),也是我沒管好,這我認(rèn)?!?/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