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早。玄真道長推開茅廬的木門，山嵐如紗，纏繞在青翠的峰巒之間。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三十年如一日的氣息——松針的苦澀、晨露的清甜，還有那亙古不變的山風(fēng)。

"三十年了。"玄真撫摸著腰間已經(jīng)泛黃的《道德經(jīng)》，指尖在"道法自然"四個字上停留。他確信自己離得道只差最后一步——只要再避開這紅塵三年零三個月，便能羽化登仙。

"道長好雅興。"

沙啞的聲音驚得玄真手指一顫。一個跛腳道士不知何時站在院中那株古松下，道袍補(bǔ)丁摞補(bǔ)丁，腰間掛著個油膩膩的酒葫蘆。最令玄真不適的是那雙眼睛——明亮得刺眼，像是能看透他精心構(gòu)筑三十年的道心。

"貧道守拙，路過寶地，討碗水喝。"跛腳道士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

玄真皺眉。他的茅廬遠(yuǎn)離山道，尋常香客根本尋不到此處。"道友從何處來？"

"從來處來。"守拙晃了晃酒葫蘆，"要往去處去。"

這般機(jī)鋒讓玄真更加不悅。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取水，卻發(fā)現(xiàn)水缸不知何時已經(jīng)見底。這不可能——他明明昨夜才從山澗打滿清水。

"看來道長今日與貧道一樣口干。"守拙不知何時跟了進(jìn)來，正盯著墻上那幅《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有意思，清靜經(jīng)掛在東墻，西墻卻空著。道長可知'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玄真的拂塵"啪"地打在案幾上："道友若是來論道，貧道歡迎。若是來胡言亂語..."

"論道？"守拙突然大笑，笑聲驚飛了檐下的山雀，"三十年前青城山下那個為救乞兒當(dāng)?shù)粲衽宓男〉朗?，如今也要與人論道了？"

玄真如遭雷擊。那是他上山前最后的塵緣，絕無第二人知曉。

"你...究竟是誰？"

守拙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半塊燒餅啃起來，餅渣簌簌落在擦得發(fā)亮的地板上："我說了，守拙。守著愚鈍，守著癡頑。"他忽然用油膩的手指戳向玄真心口，"不像有些人，守著清規(guī)戒律，卻把道守沒了。"

"荒謬！"玄真漲紅了臉，"貧道持戒精嚴(yán)，早晚課從不間斷..."

"所以鐘聲比晨雞還準(zhǔn)時？"守拙突然哼起俚俗的小調(diào)，"'小寡婦上墳'——道長可知山下如今都唱這個？"

玄真氣得拂塵直抖。這野道士滿口胡柴，卻句句像刀子般剜著他最隱秘的疑慮——那些深夜輾轉(zhuǎn)時，對三十年光陰的懷疑。

"道在屎溺。"守拙突然正色，"莊子早說過。道長把茅廬修得離天三尺，可曾見過真正的道？"他解下酒葫蘆遞來，"嘗嘗？長安西市最劣的濁酒，卻比你的晨露甘甜。"

玄真后退半步，仿佛那是毒藥。三十年來，他恪守"不食五葷三厭"的戒律，更別說飲酒。

"不敢？"守拙眼中閃過一絲憐憫，"怕壞了修行？可老子說'大道甚夷，而人好徑'。你走的是大道還是小徑？"

山風(fēng)突然變得猛烈，吹得門板砰砰作響。玄真發(fā)現(xiàn)守拙的破道袍竟紋絲不動，仿佛處在另一個時空?？謶秩缋渌疂蚕拢鋈灰庾R到——這或許不是尋常道士。

"天命..."玄真艱難地開口，卻被打斷。

"休言天命！"守拙厲喝，聲如雷霆，"你躲在山里等天命，可知山下餓殍正等著你這樣的'得道高人'去救？"他猛地扯開衣襟，胸口赫然有道陳年箭傷，"那年吐蕃犯邊，我就在城頭！什么清靜無為？見死不救才是大惡！"

玄真踉蹌撞到香案，三清像劇烈搖晃。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曾有獵戶求救，而他因守"避世戒"閉門不出...

"幽...幽幽古剎千年鐘..."玄真無意識地念出這句詩。

"都是癡人說夢！"守拙突然平靜下來，輕輕撫摸腰間的酒葫蘆，"你以為敲鐘念經(jīng)就能成仙？我見過真修行的——他們在瘟疫里給人收尸，在旱災(zāi)時散盡家財。"他轉(zhuǎn)身望向云海，"袈裟本無清凈，紅塵不染性空。"

最后一縷晨霧散去，玄真驚覺守拙的身影正在陽光下變得透明。

"等等！"他伸手去抓，卻只握住一把山風(fēng)。

茅廬重歸寂靜，唯有地板上幾滴濁酒證明方才并非幻覺。玄真顫抖著拾起守拙留下的布袋——里面裝著半塊霉變的燒餅、幾枚開元通寶，還有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

"一悲一喜一枯榮，哪個前生注定？"

山風(fēng)送來遠(yuǎn)處村莊的嬉鬧聲。玄真怔怔望著自己保養(yǎng)得宜的雙手，突然想起那個被他拒之門外的獵戶生滿老繭的手掌。三十年道袍纖塵不染，可他真的比那個滿身泥濘的獵戶更干凈嗎？

夕陽西沉?xí)r，終南山的樵夫們看見個奇景：那位從不下山的玄真道長，正踩著滿地落葉走向塵煙繚繞的人間。他的道袍沾了泥，卻比任何時候都像真正的修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