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剛進(jìn)十一月,北風(fēng)就跟揣了刀子似的往人骨頭縫里鉆。
我揣著凍得通紅的手蹲在村口老槐樹下,瞅著遠(yuǎn)處土路上那個穿著軍綠色大衣的身影越來越近,鼻尖一酸,扯開嗓子喊:"大哥!大哥回來啦!"
四叔家的狗蛋正蹲在旁邊玩泥巴,聽見我的聲兒,手里的泥巴"啪"地掉在地上,跟著我往村口跑。
軍綠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袖口磨得發(fā)亮的軍大衣下擺被風(fēng)吹得直打卷,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的確良襯衫。
大哥抬手摘下軍帽,露出一頭利落的短發(fā),黝黑的臉上帶著風(fēng)霜,卻擋不住那雙眼睛亮得跟夜里的星星似的。
"小建軍,都長這么高了?"大哥笑著揉我的頭發(fā),掌心帶著粗糲的繭子,蹭得我頭皮發(fā)麻。
他身后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邊角磨出了毛邊,上面還印著"為人民服務(wù)"五個褪色的黃字。
我瞅著大哥肩上的三等功獎?wù)拢睦锩赖貌恍?,拽著他的袖子往家跑?爹和娘在收拾屋子呢,知道你今天回來,天不亮就起來忙和了!"
剛拐過二大爺家的土墻,就見我娘系著藍(lán)布圍裙從院里沖出來,圍裙上還沾著白菜葉子。
她一把攥住大哥的手,眼淚"吧嗒吧嗒"掉在軍大衣上:"建國,你可算回來了......"
話沒說完就被我爹拽了回去,爹手里還拎著根腌菜用的粗木棍,板著臉說:"哭啥哭,回來就趕緊進(jìn)屋,子珊她娘一早就殺了只老母雞,在廚房等著呢。"
我這才看見,劉子珊正站在我家堂屋門口,穿著件新買的紅格子棉襖,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辮梢系著粉綢子。
見了大哥,她臉"騰"地紅了,手絞著圍裙角,小聲說:"建國哥,你回來了。"
大哥"嗯"了一聲,眼神有點躲閃,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放,就去里屋給奶奶請安了。
我瞅著劉子珊站在原地,眼圈有點紅,趕緊跑過去說:"子珊姐,我大哥在部隊學(xué)會打拳了,一拳能打死一頭牛!"
劉子珊被我逗笑了,用指頭戳我腦門:"就你能吹。"
可她笑著笑著,又低頭看自己的布鞋,聲音輕輕的:"我知道他在部隊寫文章,縣里的報紙上都登過......"
那天的晚飯格外豐盛,劉叔和劉嬸也過來了,一桌子人圍著煤油燈,說話聲能掀翻屋頂。
我爹喝了兩盅白酒,臉紅得跟關(guān)公似的,拍著大哥的肩膀說:"建國,你跟子珊的事兒,是我跟你劉叔當(dāng)年在麥場上敲定的,現(xiàn)在你退伍了,明年開春就把婚事辦了,我給你們蓋三間大瓦房,再買輛永久牌自行車!"
劉叔跟著笑:"是啊大侄子,子珊這閨女,打小就跟你親,這幾年你不在家,她隔三差五就來幫你娘做針線活,你可得好好待她。"
劉子珊坐在旁邊,頭埋得低低的,耳朵尖紅得像櫻桃。
我扒著碗沿瞅大哥,見他放下筷子,臉色沉沉的,突然說:"爹,劉叔,我有事兒要說。"
屋里一下子靜了,煤油燈的火苗"突突"跳了兩下。
大哥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大卻很清楚:"我不能跟子珊結(jié)婚,這親,我要退。"
"哐當(dāng)"一聲,我爹手里的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他瞪著大哥,眼睛里像要冒火:"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要退親。"大哥挺直腰板,"我在部隊認(rèn)識了一個姑娘,我們倆處對象了,我們準(zhǔn)備年前結(jié)婚。"
"你個小兔崽子!"我爹抄起床邊的旱煙桿就砸過去,大哥頭一偏,煙桿"啪"地撞在墻上,裂成了兩截。
劉嬸"哎喲"一聲,拉著劉子珊的手就站了起來,劉子珊臉煞白,嘴唇哆嗦著,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卻咬著牙沒出聲。
劉叔氣得渾身發(fā)抖:"建國,你咋能這樣?子珊等你四年,你......你這是要毀了她?。?
"劉叔,對不起。"大哥站起來,對著劉叔劉嬸鞠了一躬,"1982年我就給子珊寫過信,讓她別等我了,是我對不住她,但我不能耽誤她一輩子。"
"你寫信了?"劉嬸拽著劉子珊,"子珊,他給你寫信了?你咋不說???"
劉子珊猛地抬起頭,淚水糊了一臉:"我以為......我以為他是鬧別扭,我能等他回來......"
她話沒說完,捂著臉就往外跑,劉嬸趕緊追了出去。劉叔指著大哥,氣得說不出話,跺了跺腳也走了。
我爹氣得渾身打顫,順手抄起墻角的棗木棍,指著大哥罵:"你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說著就朝大哥打過去,大哥轉(zhuǎn)身就往外跑,我爹在后面追,嘴里罵著:"你要是敢退親,就別認(rèn)我這個爹!"
兩個人一前一后沖出院子,我娘在后面哭喊著"別打了",我也跟著追出去。
冬夜里的月光慘白慘白的,照著光禿禿的麥田地,大哥穿著軍大衣在前面跑,我爹拎著木棍在后面追,倆人繞著村子跑了大半圈,引得半村人都開了門,站在門口指指點點。
跑到村東頭的老井邊,大哥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說:"爹,你打死我,我也不能娶子珊。"
我爹喘著粗氣,舉著棍子的手在發(fā)抖,最后"咚"地一聲把棍子扔在地上,蹲在井邊"嗚嗚"地哭了。
那是我頭一回見我爹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大哥就收拾了帆布包要走。
我娘紅著眼睛往他包里塞煮雞蛋,一邊塞一邊掉眼淚:"到了縣城找著活兒就給家里捎個信,別讓娘惦記......"
大哥點點頭,噙著淚,一言不發(fā)就走了。
大哥走的時候,我爹正坐在門檻上抽旱煙,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劉子珊站在她家院墻上瞅著,見大哥看過來,她趕緊縮了回去,墻頭上的野菊花被她碰得掉了一地。
大哥去縣城后,頭個月寄回來一封信,是寄到我們學(xué)校的,說他在縣文化館找了個臨時工,幫著抄稿子,還說那個文藝女兵叫林梅,是縣劇團(tuán)的,會拉二胡,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信的末尾,大哥還叮囑我,不要把他的通信地址告訴我爹。
我就把信里的內(nèi)容偷偷告訴了我娘,娘嘆著氣說:"只要他過得好就行。"
1985年過年那會兒,雪下得特別大,我揣著攢了半年的五塊錢,瞞著爹娘去縣城找大哥。
坐了兩個鐘頭的拖拉機(jī),到縣城時褲腳都凍成了冰殼子。
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文化館,門口的大爺說大哥在后面的家屬院。
家屬院是排小平房,我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屋里傳來拉二胡的聲音,咿咿呀呀的,比村里的嗩吶好聽多了。
我正愣神,門"吱呀"開了,一個穿著米色毛衣的姑娘站在門口,梳著齊耳短發(fā),眼睛亮閃閃的,見了我笑著問:"你是建軍吧?你大哥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還經(jīng)常提起你。"
這就是林梅嫂子,比我想象中還好看,說話時嘴角真的有兩個酒窩。
大哥聽見動靜跑出來,見了我高興得不行,拉著我進(jìn)屋。
屋里擺著個煤爐子,燒得旺旺的,墻上貼著大哥發(fā)表的文章剪報,還有一張紅本本,上面寫著"結(jié)婚證"三個字,日期是1月8號。
"小建軍,叫嫂子。"大哥笑著推我。
我紅著臉喊了聲"嫂子",林梅嫂子趕緊從柜子里拿出塊水果糖塞給我,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粉嘟嘟的糖塊,甜得能齁死人。
那天中午,嫂子給我做了雞蛋西紅柿面,臥了兩個荷包蛋,黃澄澄的浮在湯上,我吃得連湯都喝了個精光。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盤算著怎么跟爹娘說。
我娘聽我說大哥結(jié)了婚,只是嘆了口氣,摸出個藍(lán)布包,里面是給未來孫子準(zhǔn)備的小棉襖。
我爹坐在旁邊吧嗒吧嗒抽煙,聽完猛地把煙鍋往鞋底上一磕:"我不認(rèn)!他愛娶誰娶誰,別登我家門!"
可轉(zhuǎn)過天,我就看見爹偷偷翻大哥小時候穿的虎頭鞋,翻得眼圈都紅了。
開春后,劉子珊嫁給了鄰村的一個木匠,聽說婚禮辦得挺熱鬧,嫁妝里有臺蝴蝶牌縫紉機(jī),是劉叔托人從上海買回來的。
我娘去喝了喜酒,回來跟我說,子珊穿著紅棉襖,臉上帶著笑,可敬茶的時候,手一直在抖。
那年秋收后,大哥帶著嫂子回了趟家。
嫂子拎著兩盒麥乳精,還有給我買的塑料文具盒,見了我爹,恭恭敬敬地喊了聲"爹"。
我爹"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半天沒出來。
倒是奶奶喜歡林梅嫂子,拉著她的手問東問西,聽嫂子說會拉二胡,趕緊讓大哥把家里的舊二胡找出來。
嫂子坐在床沿上拉了段《南泥灣》,琴聲清亮,引得院墻外都圍了好幾個小孩。
奶奶聽著聽著,抹著眼淚說:"這閨女,好,真好。"
吃飯的時候,我爹端著碗蹲在門檻上,背對著屋里。
嫂子給我娘夾了塊紅燒肉,又把碗里的雞蛋夾給我,輕聲說:"建軍跟我說了家里的事,當(dāng)年是我們考慮不周,讓爹和娘受委屈了。"
我娘嘆著氣說:"都過去了,只要你們好好過日子就行。"
后來大哥和嫂子每年都會回來兩趟,帶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兒,給爹買好酒,給娘買花布。
爹嘴上不說,可每次大哥他們走后,他都會把嫂子買的酒藏在床洞里,舍不得喝。
1987年春天,嫂子生了個大胖小子,大哥抱著孩子回來報喜。
我爹蹲在院里看著襁褓里的小娃娃,那孩子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瞅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沒牙的牙床。
我爹"噗嗤"笑了,伸手想抱,又縮了回去,最后撓撓頭說:"讓我抱抱......輕點抱是吧?"
從那以后,我爹見人就夸他孫子,說那孩子嗓門亮,將來準(zhǔn)有出息。
1994年夏天,大哥在縣城買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又找人在村里蓋了幢三層小洋樓,紅磚墻,鋁合金窗戶,在村里亮得跟燈塔似的。
搬家那天,我爹穿著新襯衫站在門口,樂得嘴都合不攏。
中午擺了十幾桌酒席,村里的人都來了。
我爹喝了不少酒,老臉通紅地對我嫂子說:"林梅啊,當(dāng)年是爹不對,我給你賠個不是......"
嫂子趕緊說:"爹,您別這么說,我們都明白。"
大哥笑著摟住嫂子的肩膀:"爹,您也別往心里去,這輩子我最不后悔的就是娶了林梅。"
我端著酒杯跑過去,跟他們碰了一下,酒辣辣的,心里卻甜得很。
院子里的大喇叭正放著《春天的故事》,陽光透過葡萄架灑下來,落在大哥和嫂子相握的手上,落在爹笑出褶子的眼角,落在滿院子的歡聲笑語里。
劉子珊也來了,她男人給她搬了把椅子,她抱著小女兒坐在角落里,看著我們這邊笑。
我跑過去給她敬酒,她笑著對我說:"你大哥現(xiàn)在真好。"
她女兒指著樓上的太陽能熱水器問:"娘,那是啥?"
劉子珊繼續(xù)笑著說:"那是能曬出熱水的鏡子,以后咱們家也安一個。"
夕陽西下的時候,酒席散了,人們扛著板凳往家走,嘴里還念叨著我家的新房子。
大哥和嫂子在門口送客人,我爹站在三樓的露臺上,瞇著眼睛瞅著遠(yuǎn)處的麥田,突然喊:"建國,明年開春,把院子里的空地種上葡萄,讓你兒子回來摘著吃!"
大哥在樓下應(yīng)著:"哎,知道了爹!"
風(fēng)里帶著麥秸稈的香氣,遠(yuǎn)處傳來誰家的收音機(jī)在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我看著這一家子,突然覺得,日子就像院里那棵老槐樹,不管經(jīng)了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總能在春天抽出新枝,在夏天撐開一片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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