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都麻舌:糯軟解鄉(xiāng)愁
吳忠溪
△英都麻糍(洪宗洲攝)
英都麻糍的制作過程,就是一段靈魂之舞。
水,是喚醒靈魂的第一道咒語:讓上等糯米在清冽泉水中沉睡五個時辰左右,吸足天地靈氣,直至糯米粒?,摑櫲缣幾訙I珠,送至廳口那一個斑駁厚重的百年石磨,磨成漿,瀝到八成干,再把米漿放在竹蒸籠中涅槃重生。灶臺上升騰的霧氣,是米漿在蒸籠里吐納的魂魄,化作一團顫巍巍、暖融融的羊脂玉般的糯米團。打開蒸籠,糯米的甜香在老屋游走,如一聲被炊煙浸透的吟唱繞梁不絕。
真正的蛻變,始于那場力與柔的古老舞蹈。一間老屋里,窗臺上那搖曳的燈火如豆,泛出溫潤的、橘黃的微光。一位壯年男子赤膊弓腰,筋肉虬結(jié)如古榕之根,那雙被歲月包漿的手,持丈余長棍,在木桶中與滾燙的米團抵死纏綿,柔韌的米團在長棍與木桶的纏繞和攪拌中漸漸蘇醒、逐漸黏稠,持續(xù)近一個時辰的角力與馴服,方使那團混沌初開的云絮,生出勾魂攝魄的筋骨與纏綿悱惻的韌意,再用手?jǐn)D捏成半截食指長的圓舌狀。這是用汗水澆灌出的生命質(zhì)感和柔韌度,是冰冷機械永難企及的。
最后的點化,在于那碟不可或缺的靈魂佐料。芝麻、花生在陶鏊上小火慢焙,焦香如情話般絲絲縷縷滲出,與晶瑩的冰糖一同在石臼的吟哦中,碾磨、過篩,成金砂玉屑般的糖霜。當(dāng)瑩白溫潤的麻糍輕蘸其上,冰肌玉骨吻鄉(xiāng)愁,一場味覺的盛宴在唇齒間悄然啟幕。
閩南話里,麻糍的“糍”與“舌”同音,因此,我是更愿意把麻糍喚作“麻舌”的。這音韻的巧合,卻造就了一首天啟的詩篇。不是嗎?你看那新制的麻糍,其形,宛如少女舌尖,無骨無狀,溫軟示人,靜待一場甜蜜的掠奪;其質(zhì),軟糯Q彈,仿佛能含住整個南國雨季的溫存與潮濕;其味,甜潤芳香,芝麻花生的馥郁在唇舌間攻城略地,直抵心尖。
食客們早已參透這舌尖禪機:指尖輕拈,蘸上些許琥珀焦香的芝麻花生糖霜,送入口中,當(dāng)麻舌輕觸唇齒,仿佛觸到的是初戀女友的舌尖,氣若幽蘭,微涼滑韌,齒尖輕合,那微冰滑嫩的觸感倏然侵入,恍若拂過江南初春枝頭、最怯生生的那一瓣梨蕊,甜潤生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東坡詞中仙子的幽韻,仿佛山澗初融的雪水,潺潺流過靈魂的焦渴河床;糯米的纏綿在舌床上溫柔化開,糖粉的細(xì)微顆粒如星子般閃爍其間,你舌尖的每一寸味蕾都沐浴在一陣清涼的麻栗中,毛孔豎立,渾身通泰,果然是麻“舌”?。?/p>
這,便是我把它喚作“少女的舌頭”的原因所在——每一次輕抿,都似一場舌尖與舌尖的索取與探索,古人筆下“舌本芳頻漱”的喟嘆,于此間找到了最蝕骨銷魂的注腳。
有人說,英都麻舌的骨血里,流淌著一場文脈與鄉(xiāng)愁的繾綣相逢。這軟糯的精靈,帶著士大夫筆硯間的清雅與土地里深埋的拙樸,在閩南的味覺版圖上,刻下了自己溫軟又倔強的名字。這使得英都麻舌成為供奉歲月神壇的樸素圖騰。它那“潔白如玉”的姿容,被點染上人間最樸素的祈愿——是圓滿,是吉祥,是血脈深處不熄的燭火。歲末的寒風(fēng)尚未吹盡,家族血脈的召喚已在炊煙中鼓蕩:全家圍聚,淘米磨漿,木槌擊打石臼的“咚咚”聲,沉穩(wěn)如祖輩先人的心跳,是游子歸航的鼓點,也是鄉(xiāng)愁破土的胎音。
隨著英都人出外謀生、外遷,麻舌的香味開始飄散在閩南、臺灣地區(qū),以及印尼、馬來西亞一帶。海外多少離人,即使老了走不動了,回不了魂牽夢縈的故土,也要費盡千辛萬苦,或讓子女,或托人帶幾盒麻舌,在蕉風(fēng)椰雨的異國長夜,只要輕嘬這一小片處子之舌,便仿佛吻到了故鄉(xiāng)井臺上那枚濕漉漉的月亮,頓時故園的晨霧漫上眼睫,老屋的炊煙纏繞指間,阿母喚兒的聲音穿透歲月,遠(yuǎn)離故土前媒妁撮合的她交代的話語……萬般滋味,千種情思,盡數(shù)消融于這一吻:——這一吻,吻斷了天涯,吻穿了流年,吻醒了沉睡在血脈深處的鄉(xiāng)愁。
來源:海絲商報 | 編輯:尤逸群
一審:尤逸群 | 二審:唐莉洪 | 三審:蔡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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