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遭報應(yīng)的！你給我等著！”

大舅許建軍的手指幾乎戳到宗皓川的臉上，氣得渾身發(fā)抖。

“四十五萬，你就眼睜睜看著我們一家人走投無路？”

宗皓川沒有躲，只是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張漲成豬肝色的臉。

他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客廳瞬間死寂。

“我爸當(dāng)年，就差五萬?！?/p>

01

臨江市的初秋，風(fēng)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涼意。

宗皓川把車穩(wěn)穩(wěn)停進(jìn)小區(qū)的地下車庫，熄了火，卻沒有立刻下車。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車?yán)镞€殘留著妻子裴月珊身上那股淡淡的梔子花香水味，可他此刻聞著，只覺得心煩意亂。

今天是他父親宗銳的七周年忌日。

他一早就和月珊回了老家安和鎮(zhèn)，在墓前燒了紙，磕了頭，他母親許鳳琴哭得像個淚人，嘴里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老宗啊，你怎么走得這么早啊，皓川現(xiàn)在出息了，在城里買了房買了車，你要是能看到該多好……”

宗皓川沉默地聽著，心里像被一塊濕透了的抹布堵著，透不過氣。

父親的臉在他記憶里已經(jīng)有些模糊，只記得他總是在咳嗽，背總是微微佝僂著，看人的眼神帶著點討好的笑。

七年前，父親被查出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想續(xù)命，就得上一種進(jìn)口的靶向藥，一年下來，費用差不多二十萬。

那時候，二十萬對他們家來說，是個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

家里所有的積蓄掏空了，親戚朋友借了一圈，還差最后五萬塊。

走投無路之下，母親許鳳琴帶著他，去了大舅許建軍家。

大舅許建軍那時候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建材店，是他們家親戚里最有錢的。

宗皓川至今還記得那天下午，大舅媽周玉梅端上來的西瓜特別甜，但她說出來的話，卻比黃連還苦。

“鳳琴啊，不是嫂子不幫你，你看我們這店，看著生意好，都是欠賬，本錢都還沒回來呢。志強上大學(xué)，到處都是要花錢的地方?！?/p>

母親許鳳琴的腰幾乎彎到了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哥，嫂子，就五萬，就當(dāng)是借，我們給你們打欠條，皓川以后工作了，肯定能還上?！?/p>

大舅許建軍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抽著煙，煙霧繚繞著他那張油光滿面的臉。

他彈了彈煙灰，說：“皓川工作？他一個三本大學(xué)，能找什么好工作？這錢借出去，不就是肉包子打狗?！?/p>

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扔在桌上，像打發(fā)叫花子。

“行了，別哭了，看著心煩。這五百塊錢拿著，給你姐夫買點營養(yǎng)品吧，人嘛，都是命。”

宗皓川死死地盯著那五百塊錢，又看了看母親屈辱的臉，他什么也沒說，拉起母親就走。

半個月后，父親走了。

從那天起，宗皓川再也沒踏進(jìn)過大舅家門檻一步。

這七年，他憋著一股勁，在公司里沒日沒夜地干，從最底層的業(yè)務(wù)員做到了銷售總監(jiān)，在臨江市買了房，買了車，成了親戚口中那個“有出息的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夢回，他總會看見父親臨走前，那雙想抓住什么卻最終無力垂下的手。

那道坎，他一輩子都過不去。

02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宗皓川正和裴月珊在客廳看電視。

墻上的掛鐘，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九。

“這么晚了，會是誰？”裴月珊有些疑惑，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一股濃烈的煙味和酒氣就涌了進(jìn)來。

門口站著兩個人，正是大舅許建軍和他兒子，也就是宗皓川的表哥，許志強。

許建軍的臉喝得通紅，看到開門的裴月珊，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月珊啊，沒打擾你們吧？”

他身后的許志強，低著頭，神情有些局促和不耐煩。

裴月珊愣了一下，隨即客氣地笑道：“是大舅和表哥啊，快請進(jìn)?！?/p>

她回頭看了一眼宗皓川，眼神里帶著詢問。

宗皓川臉上的表情瞬間就冷了下來，他沒想到，七年沒任何來往的大舅，會不請自來。

“皓川，看你說的，自己家外甥，來串個門還用得著打招呼？”許建軍大咧咧地走進(jìn)來，一點不見外，自顧自地在沙發(fā)上坐下，還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志強，坐。”

許志強沒說話，在離他最遠(yuǎn)的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頭埋得更低了。

裴月珊倒了兩杯水過來，放在他們面前。

“大舅，你們吃飯了嗎？”她客氣地問。

“吃了吃了，剛和你王叔喝了幾杯。”許建軍端起水杯，一口氣喝了大半，打了個響亮的嗝。

他環(huán)顧著這裝修精致的客廳，嘖嘖稱贊：“皓川，你這房子真不賴啊，一百好幾十平吧？還是江景房，通透！比我們那鎮(zhèn)上的破房子強太多了?！?/p>

宗皓川沒接話，只是看著他，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許建軍似乎沒察覺到這屋里尷尬的氣氛，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鎮(zhèn)上的各種陳年舊事，講他那個建材店生意多難做，講現(xiàn)在的人多沒良心，欠賬不還。

講著講著，他話鋒一轉(zhuǎn)，落到了宗皓川身上。

“不過話說回來，還是皓川你有出息啊，不像志強，都快三十的人了，工作換了好幾個，沒一個干得長的，現(xiàn)在還啃老?！彼沉艘谎圩约簝鹤?，語氣里滿是恨鐵不成鋼。

許志強猛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想反駁什么，但最后還是忍住了，只是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大舅，有話就直說吧?！弊陴┐ńK于開了口，聲音不大，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他不想再看這場獨角戲。

03

客廳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

許建軍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搓了搓手，干笑道：“你看你這孩子，還是這個直性子?！?/p>

他清了清嗓子，身體微微前傾，終于切入了正題。

“是這樣，皓川。你表哥志強，談了個對象，都準(zhǔn)備結(jié)婚了。”

宗皓川的目光轉(zhuǎn)向一直沉默的許志強，許志強避開了他的視線。

“這是好事啊。”一旁的裴月珊打著圓場，試圖緩和氣氛。

“是好事，是好事?！痹S建軍連忙點頭，“可就是……女方那邊提了個要求。”

他嘆了口氣，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

“人家說，結(jié)婚可以，但必須在市里買套婚房，不然這婚就結(jié)不成。”

宗皓川心里冷笑一聲，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現(xiàn)在的姑娘，現(xiàn)實得很啊?！痹S建軍繼續(xù)說道，語氣里滿是無奈，“我們這幾年生意不好，你也知道，手頭上實在是……周轉(zhuǎn)不開?？戳艘蝗?，市里的房價你也知道，首付最少也得六七十萬?！?/p>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緊緊地盯著宗皓川，圖窮匕見。

“皓川啊，大舅知道你現(xiàn)在有本事，掙了大錢。你看，你表哥的婚事，你能不能……幫襯一把？”

“要多少？”宗皓川問得直接。

許建軍的眼睛瞬間就亮了，他連忙伸出四根手指頭，又比劃了一下。

“我們自己東拼西湊，加上女方那邊出一點，還差……還差四十五萬。”

四十五萬。

這個數(shù)字說出來，連裴月珊的臉色都微微變了。

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皓川，你放心，這錢算我們借的！給你打欠條！等我們把店里那批貨款收回來，馬上就還你?！痹S建軍拍著胸脯保證，話說得震天響。

一直沒開口的許志強，這時候也抬起頭，用一種混合著期盼和怨憤的復(fù)雜眼神看著宗皓川。

他似乎覺得，作為表弟，宗皓川理所應(yīng)當(dāng)該幫他。

“就當(dāng)大舅求你了，皓川。”許建軍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你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表哥這婚事黃了吧？咱們可是一家人啊，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p>

“一家人？”

宗皓川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們。

窗外是臨江市璀璨的夜景，萬家燈火，車水馬龍，可沒有一盞燈，能照進(jìn)他心里那片早已冰封的角落。

04

“我爸當(dāng)年，就差五萬?！?/p>

宗皓川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許建軍和許志強的心上。

許建軍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他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許志強的頭也瞬間低了下去，雙手死死地攥著自己的褲腿。

“那時候，你也說了，我們是一家人?！弊陴┐ㄞD(zhuǎn)過身，目光如刀，直直地刺向許建軍，“你說，我一個三本大學(xué)的，工作了也還不上錢。你說，那叫肉包子打狗?！?/p>

他一字一句，把許建軍當(dāng)年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還。

“你還說，人都是命?！?/p>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裴月珊站在一旁，輕輕咬著嘴唇，她知道丈夫心里的痛，所以她沒有插話。

許建軍的嘴唇哆嗦著，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

“皓川……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候大舅也是……也是手頭緊，你別往心里去……”他的聲音干澀而無力。

“我沒往心里去。”宗皓川平靜地說道，“我記在腦子里?！?/p>

他走回沙發(fā)，坐下，重新看向許建軍，語氣淡漠得不帶一絲情感。

“四十五萬，我沒有?！?/p>

這五個字，徹底粉碎了許建軍最后一點希望。

他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羞辱、憤怒、難堪，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宗皓川！”他猛地站了起來，指著宗皓川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你現(xiàn)在是翅膀硬了，有錢了，就不認(rèn)我們這門窮親戚了是吧？你別忘了，你媽是我親妹妹！你身上流著我們許家的血！”

“我爸姓宗。”宗皓川冷冷地回了一句。

“好！好！你真是好樣的！”許建軍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不就是個賣貨的嗎？賺了幾個臭錢就六親不認(rèn)！你會遭報應(yīng)的！你給我等著！”

一直沉默的許志強也站了起來，他雙眼通紅地瞪著宗皓川，那眼神里充滿了怨毒。

“宗皓川，你別太得意，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你今天這么對我們，你以后別有求到我們家頭上的一天！”

說完，他拉著還在咒罵的許建軍，摔門而去。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墻上的掛畫都晃了晃。

世界，終于清靜了。

裴月珊走過來，輕輕握住宗皓川冰冷的手。

“皓川，你別生氣了，不值得?！?/p>

宗皓川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七年前那口堵在心里的惡氣，終于吐出來了一點點。

很痛快。

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05

第二天，宗皓川是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的。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他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早上八點半。

昨晚的爭吵讓他一夜沒睡好，此刻頭疼得厲害。

裴月珊還在睡夢中，呼吸均勻。

他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串陌生的號碼，歸屬地是安和鎮(zhèn)。

宗皓川皺了皺眉，按下了接聽鍵。

“喂，你好?！?/p>

“你好，請問是宗皓川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語氣嚴(yán)肅，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我是，請問你是？”宗皓川的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這里是安和鎮(zhèn)派出所?！?/p>

派出所？

宗皓川的睡意瞬間煙消云散，他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們想請您過來協(xié)助一下調(diào)查，事情……是關(guān)于您大舅，許建軍的?！睂Ψ降穆曇艉艹练€(wěn)。

許建軍？

宗皓川的腦海里立刻閃過昨晚許建軍父子倆摔門而去時，那怨毒的眼神和咒罵。

難道他們回去之后，鬧事了？或者……

“他怎么了？”宗皓川握緊了手機，沉聲問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斟酌用詞。

然后，那個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通過聽筒，一字一頓地傳了過來。

“今天早上七點，我們接到群眾報警。在許建軍家中，發(fā)生了煤氣泄漏事件。”

警察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許建軍，他的妻子周玉梅，還有他的兒子許志強……一家三口，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

宗皓川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喂？宗先生？你還在聽嗎？宗先生？”

手機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了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悶響。

裴月珊被驚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到宗皓川失魂落魄的樣子，臉色嚇得慘白。

“皓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急忙爬過去，抓著他的胳膊。

宗皓川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瞳孔渙散，嘴唇微微張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墻上，掛著他和裴月珊的婚紗照。

照片里的兩個人，笑得那么幸福。

可此刻，那燦爛的笑容，卻顯得無比詭異和諷刺。

死了？

全都死了？

就因為他拒絕借那四十五萬？

一個荒唐又恐怖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猛地鉆進(jìn)了他的腦海，讓他渾身冰冷，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