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北與東北的交界處，一座恢宏的皇家園林靜臥于武烈河西岸的谷地之中，它不僅是清代帝王避暑的勝地，更是清王朝政治、軍事與民族關(guān)系的縮影。這座園林，便是承德避暑山莊。

承德避暑山莊。攝影/曾亦嘉 已獲授權(quán)

而這座山莊，也和清王朝一起，歷經(jīng)了盛世的輝煌與末世的滄桑。

為什么選中這里

清初，避暑山莊所處位置無漢語地名，蒙古語稱“哈侖告魯”，漢譯為“熱河上營”，與下游約五公里處另一聚居區(qū)“熱河下營”對應?！盁岷印币辉~是當?shù)鼐用駥癯械率形淞液拥乃追Q，因武烈河上源及沿流“多熱泉，冬亦無冰”而得名。當時，熱河流域并未得到有效開發(fā)，尚處于較原始的狀態(tài)，是“名號不掌于職方，形勝無聞于地志”的“自古塞外荒略之區(qū)”。

而這一塊“塞外荒略之區(qū)”的命運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康熙四十年（1701）。

這一年，康熙自北京啟程赴遵化馬蘭峪祭拜孝陵，沿途停留十日。路線從出息烽口經(jīng)中六溝、七溝、喀喇河屯、兩間房，入古北口回京，自七溝行至喀喇河屯，須經(jīng)過“哈侖告魯”也就是“熱河上營”。據(jù)《康熙起居注冊》記載，當時的熱河上營“山林郁疊，河瞰環(huán)抱，熱泉涌流，水面無冰”，想必康熙對這里的環(huán)境是比較滿意的，第二年又去了熱河上營，并駐扎28天之久。

第二次駐扎熱河上營，康熙開始考慮在這里修建行宮的可能性。

清軍入關(guān)并定都北京以后，一度對北京的炎夏氣候很不適應。順治七年（1650），攝政王多爾袞就曾因“京城建都年久，地污水堿，春秋冬三季猶可居止，至于夏月，褥暑難堪”提出修建行宮避暑的主張?？滴鯐r，為鎮(zhèn)壓蒙古叛亂，康熙多次北巡，同時也在蒙古草原設(shè)立木蘭圍場以訓練軍隊、固邊守防。從京城到圍場，需要休息補給，修建行宮成為必需。

康熙帝的影視形象。來源/影視劇《康熙王朝》

而熱河最顯著的特點，在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建造行宮，本質(zhì)上還是為了對抗蒙古、沙俄等潛在威脅，因此，選址尤為看重地利。朝鮮駐大清朝陪臣柳得恭曾說：

竊觀熱河形勢，其左通遼沈，右引回回，北壓蒙古，南制天下，此康熙皇帝之苦心。

如在熱河建行宮，對溝通東北與內(nèi)外蒙古，用兵中俄邊境，接連西北蒙、回各部，向南控制中原，皆有好處?；实墼诖吮苁钕?，日常政務仍需處理，因此好的地理位置尤其重要。熱河上營雖然地處塞外，卻“道近神京”，“章奏朝發(fā)夕至，往還無過兩日”，康熙駐扎此地時“綜理萬幾，與宮中無異”。

承德避暑山莊。攝影/曾亦嘉 已獲授權(quán)

其次，皇家園林選址素來講究“師法自然，巧借山水”，而熱河上營一帶恰得天地之靈秀。這里群峰環(huán)抱如屏，清流蜿蜒似帶，煙嵐繚繞間盡顯蔚然深秀之姿。其山勢有北國雄渾之氣魄，水韻又得江南婉約之靈秀，南北風韻在此奇妙交融，形成獨一無二的景觀格局。

如此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不僅為營造大型皇家園林提供了絕佳的自然基底，更暗合“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造園至境。山川形勝既可因勢利導，又能借景成趣，使工程營造事半功倍。

另外，熱河一帶在清初尚屬人跡罕至之地，遠離繁華市井，既無密集民居，亦少農(nóng)耕田舍。在此營造行宮，既能避開百姓聚居區(qū)，又不會因工程興建而損毀農(nóng)田屋舍，可謂“不擾民、不傷農(nóng)”的理想選址。

清，十二辰鈕章料-玉蛇鈕長方章料。來源/故宮博物院

考慮周全后，康熙四十一年（1702）七月，康熙下令營建熱河行宮，對熱河上營“差官劃界布樁，此后禁斷行獵、放牧”，并“著于山東、直隸招延工役，近于圍場伐運木植，茲地選山采石，預修窯場”。

次年年初，工部、內(nèi)務府相關(guān)人士齊集熱河下營，測量、繪畫、構(gòu)圖、設(shè)計，各司其職，同時根據(jù)“省輸轆之勞，宜就地取材”之旨意，開始備料采辦事宜?？滴跛氖昶咴露∶?703年9月4日），熱河行宮正式奠基開工，此時仍名“熱河上營”。

熱河行宮的修建持續(xù)了五年，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官方檔案中由“熱河上營”改稱“熱河行宮”。修成三年后，康熙對其“勝境總觀細賞”，遂有感而發(fā)，賜行宮名“避暑山莊”，并作《御制避暑山莊詩》三十六首，欽此核心景觀共三十六景。乾隆即位后，對避暑山莊進行了大規(guī)模擴建，吸收江南園林特色，增建宮殿和多處精巧的大型園林建筑。乾隆仿其祖父康熙，以三字為名又題了“三十六景”，合稱為避暑山莊七十二景。

承德避暑山莊。攝影/曾亦嘉 已獲授權(quán)

避暑之外，還有多功能

避暑山莊除了供皇帝游玩賞樂，還有一個重要職責，那就是作為民族團結(jié)和國家政治舞臺。它不僅是清王朝處理民族事務的核心場所，更是其宗教政策的制定與實施中心。

從康熙至乾隆，避暑山莊見證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悠久歷史。這座塞外行宮常年接待著來自邊疆各地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回族、柯爾克孜族、高山族等少數(shù)民族上層人物，經(jīng)常在避暑山莊拜見清朝皇帝。清廷為此創(chuàng)設(shè)了“年班”制度，各少數(shù)民族上層按既定次序輪流入覲。

塞宴四事圖。來源/故宮博物院

其中，由于清朝與蒙古一向有“滿蒙一家”的特殊聯(lián)盟關(guān)系，蒙古王公不僅入覲頻率最高，接待規(guī)格也十分隆重。

乾隆十九年（1754）夏，避暑山莊迎來了一場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盛會。厄魯特蒙古杜爾伯特部首領(lǐng)策凌、策凌烏巴什、策凌孟克（史稱“三策凌”）率部眾萬余歸附清廷，乾隆在此舉行了隆重的接見儀式。

清，乾隆款畫琺瑯開光花鳥山水圖蓋碗。來源/故宮博物院

三策凌歸順的原因，在于不滿準噶爾蒙古的分裂統(tǒng)治。自17世紀末，準噶爾汗國在噶爾丹率領(lǐng)下崛起于西域，成為清朝西北邊疆的最大威脅?？滴踉斡H征，雖在烏蘭布通（1690）、昭莫多（1696）等戰(zhàn)役中獲勝，卻未能徹底解決準噶爾問題。雍正時期，清軍更在和通泊之戰(zhàn)（1731）中遭遇慘敗，被迫與準噶爾議和。

至乾隆初年，準噶爾內(nèi)部權(quán)力斗爭加劇。達瓦齊篡奪汗位后，對杜爾伯特等部橫征暴斂，導致各部離心。三策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于乾隆十八年（1753）毅然率部東遷歸清。他們的歸附不僅削弱了準噶爾勢力，更讓乾隆有獲得準噶爾內(nèi)部一手情報的機會。

乾隆敏銳把握這一契機，調(diào)撥大量牛羊、糧食妥善安置歸附部眾，并編設(shè)旗盟，任命策凌為盟長，策凌烏巴什為副盟長。在澹泊敬誠殿的接見中，乾隆帝分別冊封三人為親王、郡王和貝勒，并連續(xù)五日于山莊內(nèi)萬樹園設(shè)宴款待，邀請青海、喀爾喀等地王公作陪，席間還安排了盛大的煙火表演。

乾隆的影視形象。來源/影視劇《還珠格格》

同年冬天，乾隆于避暑山莊又接見了歸附的厄魯特蒙古輝特部首領(lǐng)阿睦爾撒納一行，破格冊封阿睦爾撒納為親王，其部將訥墨庫、班珠爾為郡王，其余頭領(lǐng)也分別授予貝勒、貝子等爵位，以示優(yōu)撫。

通過此前“三策凌”與此次阿睦爾撒納的詳細奏報，乾隆深入掌握了準噶爾內(nèi)部權(quán)力斗爭、民生凋敝的真實情況。在軍機大臣的協(xié)助下，乾隆果斷調(diào)整了軍事部署，將原定次年四月的出兵計劃提前至二月，以抓住冬季游牧部落休整、難以快速集結(jié)的戰(zhàn)機。第二年，也就是乾隆二十年（1755），乾隆調(diào)集五萬兵、十四萬匹馬，派阿睦爾撒納為定邊左副將軍、薩喇勒為定邊右副將軍，分兩路向準噶爾進攻。此次進攻大獲全勝，為后來清軍徹底平定準噶爾割據(jù)勢力奠定了重要基礎(chǔ)。

除北方少數(shù)民族外，來自臺灣的原住民，也定期前往避暑山莊朝覲?？滴醵辏?683），康熙皇帝派施瑯將軍收復臺灣后，在島上設(shè)立一府三縣，歸福建省管理。到了乾隆時期，每年都有臺灣原住民頭目帶著貢品朝見皇帝。

施瑯的影視形象。來源/影視劇《施瑯大將軍》

乾隆五十五年（1790）七月，臺灣原住民12位首領(lǐng)來到熱河，參加了乾隆80歲壽辰慶典。朝鮮使臣柳得恭在《灤陽錄》中詳細記錄了他們的穿著打扮：

臺灣北路獅仔社懷目懷、中路多蘿大補社投旺、南路望子立社均力力等，皆剪短發(fā)，著綠色長衣，外穿紅短衣，緣以金線緞；冠前后詹崛起，齷齪，畫云紋，正中加穹窿。梁列插雞羽，冠左右懸小銅鈴各三，行步叮當響。項懸木牌，一面畫其所居社名。

乾隆十分重視和臺灣的交往，專門派人迎接?；厝r還派官員護送。路上有位首領(lǐng)不幸染上天花去世，乾隆還特意命人準備棺材，將遺體送回臺灣。

另外，作為清代重要的宗教活動中心，避暑山莊周邊興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外八廟建筑群，其中，普寧寺仿西藏桑耶寺而建，普陀宗乘之廟則取意布達拉宮，成為聯(lián)結(jié)清廷與蒙藏地區(qū)的宗教紐帶。乾隆四十五年（1780），西藏第六世班禪額爾德尼不遠萬里東行覲見，在須彌福壽之廟舉行為皇帝祝壽的法會，數(shù)萬僧眾齊聚誦經(jīng)，盛況空前。山莊內(nèi)的永佑寺作為皇家寺院，每逢重大節(jié)慶都會舉行滿、漢、蒙、藏多民族共同參與的祈福儀式。這些宗教建筑與活動，不僅滿足了各民族的信仰需求，更通過藏傳佛教這一共同信仰，強化了邊疆地區(qū)對中央政權(quán)的向心力。

面向世界

在團結(jié)國內(nèi)力量之外，避暑山莊也是清朝對外觀察的一個重要窗口。

承德避暑山莊。來源/避暑山莊官網(wǎng)

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月初三，英國使團在馬戛爾尼率領(lǐng)下抵達熱河，乾隆皇帝在御幄蒙古包舉行的慶典上，接見了英國使團。英使向乾隆遞交國書，贈送禮品。據(jù)使團秘書斯當東記載，乾隆乘坐十六人抬的肩輿抵達，儀仗隊“鼓樂開道，十分煊赫”。馬戛爾尼以單膝跪地禮（而非清廷要求的三跪九叩）呈遞英王國書，乾隆未當場閱讀，僅將信轉(zhuǎn)交大臣。

馬戛爾尼在回憶錄中特別描述了乾隆皇帝的外貌：

“身材勻稱，約五英尺七英寸高，雖年逾八旬，但精神矍鑠，目光炯炯有神?！?/p>

儀式結(jié)束后，乾隆賜予使團成員大量御用瓷器、絲綢和玉器，其中一件精美的琺瑯懷表后被馬戛爾尼贈予英王。

馬戛爾尼。來源/維基百科

緊接著，使團參加了萬樹園舉行的盛大的蒙古包宴，游覽了山莊湖景和外八廟。宴會現(xiàn)場搭建了數(shù)十座裝飾華麗的蒙古包，其中主帳“直徑逾十丈，內(nèi)鋪精美地毯，陳設(shè)金銀器皿”。使團成員注意到，宴會采用滿蒙特色的分餐制，每道菜肴均盛放在精致的掐絲琺瑯食器中，由太監(jiān)跪奉。馬戛爾尼特別記錄了烤全羊這道主菜：

“整羊烤至金黃，由侍衛(wèi)以銀刀分割，香氣四溢?！?/p>

席間還表演了滿族傳統(tǒng)的“慶隆舞”和蒙古摔跤。湖區(qū)景色也被稱贊“完美融合了人工匠心與自然野趣，處處體現(xiàn)著中國文人的審美情趣”。

承德避暑山莊。來源/避暑山莊官網(wǎng)

然而，使團也同時注意到避暑山莊內(nèi)外的種種反差。避暑山莊“壯麗宏偉”，而熱河城街道卻“彎曲不平，塵埃滿地”，普通百姓“蝸居低劣草舍”。此次英使訪華，意圖打開中國門戶，開拓中國市場，然而這企圖開拓東方貿(mào)易市場的構(gòu)想，并沒有實現(xiàn)。乾隆在《賜英吉利國王敕書》中“天朝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的論斷，固然展現(xiàn)了帝國的自信，但也凸顯了當時對世界局勢的認知局限和閉關(guān)自守的心態(tài)。

命運的陰影

短短幾十年后，在避暑山莊的皇帝們，與他們眼中的“西夷”地位就發(fā)生了戲劇性的逆轉(zhuǎn)。乾隆之后，因國力逐漸衰落，皇帝對巡幸山莊的熱情也消減了不少，避暑山莊也失去了康乾盛世時的輝煌地位。隨著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道光在內(nèi)憂外患下，再無遠行避暑的興致。

道光帝的影視形象。來源/影視劇《鴉片戰(zhàn)爭》

直到咸豐十年（1860），英法聯(lián)軍攻陷通州八里橋，北京城門戶洞開，避暑山莊因位于京外僥幸逃過戰(zhàn)火，成為可以躲避的選擇后，才迎來空置四十年的第一位皇帝。

咸豐攜后妃、親王及軍機大臣倉皇北狩，經(jīng)密云、古北口，抵達避暑山莊。聯(lián)軍入京后，縱火焚燒圓明園，濃煙蔽日三日不絕。消息傳至熱河，咸豐及隨行皇親、官員大為悲痛。恭親王奕?留守北京與英法談判，每日奏報山莊，《北京條約》的條款逐日擬定。

清，碧玉"煙波致爽"璽。來源/避暑山莊官網(wǎng)

10月24日，條約正式簽署的前夜，咸豐在澹泊敬誠殿召見群臣，盡管百般不愿，但現(xiàn)實已無法挽回，《北京條約》就此簽訂。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十七日，咸豐帝病逝于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西暖閣，臨終前召見肅順等八大臣，“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著派肅順等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然而慈禧太后以“承德密道傳遞消息”，聯(lián)合恭親王奕?發(fā)動辛酉政變。同年十月，清廷頒布諭旨：

“熱河避暑山莊停止巡幸已四十余年，所有殿亭各工日久未修……著即停止工程?！?/p>

避暑山莊停止維修后，逐步荒蕪。

八國聯(lián)軍入侵后，故宮寶物損失不少，慈禧便下令將山莊珍寶運京充庫。這之后，避暑山莊愈加無人問津，在接連的戰(zhàn)火中慘遭破壞，期間大量珍寶遺失流落，數(shù)不勝數(shù)。侵華日軍占領(lǐng)河北后，更對其中殘存寶物大肆掠奪。直到新中國成立，這座飽經(jīng)滄桑的皇家園林才迎來新生。

承德避暑山莊。來源/避暑山莊官網(wǎng)

如今，經(jīng)過幾十年細心修復的避暑山莊已重煥光彩，它也不再是皇家貴族的專享，而是一座承載歷史記憶、面向公眾開放的文化寶庫。通過持續(xù)的科學修復和合理的景區(qū)建設(shè)，這座古老的皇家園林正以嶄新的面貌迎接著八方來客，以其獨特的文化魅力，繼續(xù)講述著中華民族的歷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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