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3月的一個陰雨天，‘李叔叔，我們來了?！遍T一推開，三個年輕人站在檐下，鞋面濺著泥點。李克才認出他們，眉頭一緊，茶幾上的報紙隨手合起。

時針撥回到1952年元月。石家莊郊外的寒風裹著雪沫，行刑槍聲沉悶。劉青山、張子善——兩個立過無數(shù)戰(zhàn)功的干部——倒在雪地里，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因貪腐被處決的高級官員。現(xiàn)場沒有家屬，只有軍代表高聲宣讀判決，一切迅速而冷峻。

外人很難想象，這兩位當年在冀中堅持游擊的“硬骨頭”會跌到這種境地。1938年冬的深夜，劉青山在高陽一帶帶著民兵偷襲敵據(jù)點，還曾拍著李克才的肩說：“兄弟，槍響要穩(wěn)，子彈要省?！蹦欠菅鸾磺?，讓李克才后來揭發(fā)時格外糾結。

建國后局勢驟變。和平讓槍聲靜了，卻沒讓欲望停下。1949年底，劉青山出任天津地委書記，張子善兼專署專員。兩人握著征糧、分配、貿易大權。起初不過改善伙食、添幾件洋裝，漸漸就把手伸向公款、救濟糧、木材票。劉青山常掛在嘴邊一句話：“革命贏了，總得讓兄弟們活得像個人?！甭犐先ズ侠?，做起來卻離譜。

有意思的是，真正點燃導火索的不是國家審計，而是一頓餃子。1951年初雪，劉青山忽然想吃韭菜餡。天津城里哪有新鮮韭黃？警衛(wèi)連夜去北京四季青溫棚，折騰兩百公里，只為一口鮮。風聲隨車輪一路傳，攤在李克才案頭時，他心里“啪”地亮紅燈：生活奢侈可以忍，救濟糧被倒賣絕不能忍。

李克才并非天生的斗士。1917年，他出生在行唐縣石頭房里，家窮得借來草席當門簾。參加革命也算半路出家，七七事變讓他背起步槍。他敬佩劉、張，是同袍，是上司，更是坐過一碗高粱米的大哥?？僧斔玫酱_鑿賬本：短短兩年，二人侵吞、倒賣公物折合一百七十多億舊幣，他沉默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必須上報。”五個字寫進密封信，送往省委。

接下來事情發(fā)展得并不順暢。有人提醒他：“得饒人處且饒人——都是自己人?！崩羁瞬胖换匾痪洌骸皣屹~不是自己人的賬。”這句硬話后來傳進中央，引來徹查。1951年12月，兩人被捕。毛主席批示：依法懲處，不得寬貸。

劉青山倒下，三個孩子什么都不懂。老大劉鐵騎七歲，老二劉鐵甲四歲，最小的劉鐵兵還在襁褓。中央指示：孩子無罪，依規(guī)撫養(yǎng)。每月十五元生活補貼按時撥付，還安排了寄養(yǎng)。文件用詞克制，卻掩不住悲涼。

時間撥到1965年高考。劉鐵騎成績拔尖，原本夠得上清華。他卻報了北京石油學院。招生老師好奇：“你完全可以去更高的平臺?！眲㈣F騎只是低頭：“去石油荒漠挺好?！蹦且荒?，只有檔案袋里的“劉青山之子”六個紅字在提醒他身份，這比遙遠的戈壁更令他喘不過氣。

十幾年過去，政治氛圍出現(xiàn)松動。有人在坊間議論：劉、張功勞很大，辦事太急，是不是量刑過重？風聲一層層飄到劉家兄弟耳邊，他們動了念頭——如果能把“貪官之子”四個字撕掉，何必總在角落抬不起頭？于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門口，雨線斜織。劉鐵甲把一只舊文件袋遞過去：“叔叔，父親曾是您的戰(zhàn)友，也有功勞。能否……”他停住，等回答。李克才慢慢坐下，目光掃過桌面那枚褪色的軍功章。屋里靜得能聽見雨打瓦聲。

“孩子，法律鐵面。你們念的是親情，我懂。可賬簿上寫著的是群眾的口糧?！彼酒鹕?，從書架抽出那本泛黃的判決書，輕放在茶幾：“我若說一句‘平反’，那些凍餓而死的災民找誰說理？”語氣不重，卻如石落深井。

三個年輕人抬頭望他，眼神交錯，最終沒人再開口。臨別，李克才給了劉鐵兵一張紙：“到部隊去，靠自己闖出路子?！蹦鞘菂④娊榻B信。門合上，雨聲更密。

后來情況有所轉機。老大進了中石油勘探隊，常年跑西北；老二在地方企業(yè)做技術員；最小的參軍提干，兩袖清風。幾次聚餐，他們自嘲“鐵字輩，命最硬”。身份仍敏感，但靠本事吃飯，總算揚眉。

不得不說，這段經歷給許多人提了醒：軍功并非免罪金牌，家世也不必成終身枷鎖。制度最怕模糊，黑白應分明；人心卻需要溫度，給無辜者一條活路。李克才沒替劉青山開脫，卻盡力保住了三個孩子的尊嚴，這一點，連劉家兄弟自己也承認。

多年以后，李克才寫回憶錄，只留一句短評：“情義難舍，國法難違，兩難之間，只能擇真?！弊植欢?，卻直指人心。

清風難得常駐，但規(guī)則一旦立起，后人行路便有準繩。劉青山的結局終歸不可更改，而他兒子們靠實干站穩(wěn)腳跟，也給這段沉重往事添了幾分踏實。歷史沒有終章，它更像一條長河，每個人都要劃好自己的那支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