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老家，群山的最深處，坐落著一個與世隔絕的村子——過坎村。

村子風(fēng)景如畫，民風(fēng)淳樸，卻背負(fù)著一個無比惡毒的詛咒：這里沒有一位村民，能活過四十歲那個坎。

四十歲，對外面的人來說是人生的正午，對我們而言，卻是生命的黃昏。

我曾以為這是無法違抗的宿命，直到我三十九歲的最后一天，我逃了出來。

也正是這次逃亡，讓我發(fā)現(xiàn)，所謂的“詛咒”，背后隱藏的真相，遠(yuǎn)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

01.

我叫陳勇，還有七天，就是我四十歲的生日。

在我們過坎村，這意味著，我只剩下七天的活頭了。

村里的空氣，已經(jīng)開始變得壓抑。鄰居們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憐憫和麻木的悲傷。我的妻子春燕，這幾日總是在夜里偷偷地哭，白天卻又強顏歡笑，為我準(zhǔn)備著那身早就做好的壽衣。

黑色的粗布壽衣，針腳細(xì)密，是村里每個年滿三十五歲的女人，必須為自己丈夫親手縫制的一件“禮物”。

過坎村的男人，都死在四十歲。

沒人知道這個詛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它就像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樹一樣，自我們記事起，就理所當(dāng)然地存在著。

村里的老人說，是我們的祖先得罪了山里的某位山神，所以降下懲罰，讓我們陳氏一族的血脈，永遠(yuǎn)邁不過四十這道坎。

死法也出奇地一致。

在四十歲生日前夜，村里的“村公”（輩分最高的長者）會親自上門，主持一場名為“白盒宴”的送別儀式。當(dāng)晚，壽星會喝下一碗據(jù)說能洗去陽世塵埃的“安魂湯”，然后在睡夢中，無聲無息地離去。

就像二十年前，我的父親一樣。

我至今還記得，他三十九歲的最后一天，穿著嶄新的壽衣，坐在堂屋中央。他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平靜和認(rèn)命。

村公端著那碗黑漆漆的湯藥，用蒼老的聲音對他說：“陳老三，時辰到了，上路吧。過了坎，就安生了?！?/p>

父親點點頭，接過碗，一飲而盡。

第二天，他就沒再醒過來。

村里的人都說，我父親走得很安詳，這是福氣。

可我總覺得，父親在喝下那碗湯之前，看向我的眼神里，除了不舍，還有一絲……不甘。

02.

距離我的“大限”還有五天。

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我已經(jīng)不用再下地干活，每日只需待在家里，吃好喝好，算是享受人間最后的清福。

這天夜里，春燕又在被子里壓抑地啜泣。我睡不著，索性起身，想去院子里抽袋煙。

路過堂屋時，我鬼使神差地停在了父親的牌位前。

月光從窗欞透進來，冰冷地照著那塊黑色的木牌。我看著上面“先考陳三之位”幾個字，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父親去世后，母親悲傷過度，沒多久也跟著去了。我整理遺物時，曾發(fā)現(xiàn)父親床下有一個帶鎖的木匣子，但我當(dāng)時沒找到鑰匙，后來事情一多，就忘了。

一個強烈的念頭驅(qū)使著我，我立刻回屋，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生了銹的鐵皮罐里，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銅鑰匙。

木匣子藏在床板的最深處，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

我用鑰匙打開了它。

里面沒有金銀細(xì)軟，只有一本泛黃的、用牛皮紙做封面的手札。

是父親的筆跡。

我顫抖著手翻開，里面的內(nèi)容大多是些日常的農(nóng)事記錄，但從他三十九歲那年開始，字里行間開始透出一股深深的焦慮和懷疑。

“……今天，又見到村公了。他的樣子，和我小時候見到他時，幾乎一模一樣。村里的人都在變老，只有他，好像被時間忘記了?！?/p>

“……李家的二小子，前年試圖跑出村子，被抓了回來。村公說他沖撞了山神，要祭祀謝罪。結(jié)果第二天，那孩子就‘得急病’死了，離他四十歲，明明還有好幾年?！?/p>

“……他們說我們活不過四十歲，是因為山神的詛咒?？晌铱傆X得不對勁。我們拜的山神，到底是保佑我們，還是……在圈養(yǎng)我們？”

看到這里，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翻到最后一頁，是父親去世前三天寫的。字跡潦草，充滿了驚恐。

“我發(fā)現(xiàn)了……村公的秘密！后山……后山那片禁地里的祖陵，不是祖陵！那下面有東西！那碗‘安魂湯’不是湯，是……是毒……”

最后一個字，被一團重重的墨跡暈染開來，再也無法辨認(rèn)。

我拿著手札，如墜冰窟。父親當(dāng)年，不是認(rèn)命，他是在恐懼！

03.

父親的手札，像一顆炸雷，在我腦海里轟然引爆。

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懷疑。

原來，所謂的“詛咒”，背后真的另有隱情！

“后山的祖陵是禁地，不許任何人靠近?！边@是村里從我記事起就有的規(guī)矩，違者，將被視為對祖先的大不敬，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

可現(xiàn)在，這個禁地，卻成了我解開謎團的唯一希望。

距離我的“白盒宴”，還有三天。我必須做點什么。

我以“想在最后的時間里給祖宗們磕個頭”為由，向村公請求進入后山。

村公，陳伯安，一個臉上總是掛著和藹微笑的老人，據(jù)說已經(jīng)八十多高齡，但精神矍鑠，看起來不過六十出頭。

他聽了我的請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阿勇啊，你有這份孝心是好的?！彼朴频卣f，“但祖陵是清凈地，你陽氣太重，進去會打擾先人安息。還是在家好好歇著吧，你的心意，祖宗們會收到的?！?/p>

他拒絕了，拒絕得滴水不漏。

這更印證了我的猜想。

當(dāng)天夜里，我沒有睡覺。我換上一身黑衣，趁著夜色，悄悄地摸向了后山。

山路崎嶇，月色昏暗。祖陵修建在一片被山壁環(huán)繞的凹地里，位置極為隱蔽。我躲在一塊巨石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著。

午夜時分，一道微弱的燈光，竟從祖陵的方向亮了起來。

幾條黑影，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了陵園門口。為首的，正是村公陳伯安！跟在他身后的，是村里另外幾個輩分最高的長老。

他們沒有走正門，而是合力推開了陵園角落里的一塊石板，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他們一個個鉆了進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等了將近一炷香的功夫，才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洞口很深，下面是一條用青石鋪就的臺階，蜿蜒向下?？諝饫飶浡还善娈惖?、混雜著泥土和草藥的甜腥味。

我屏住呼吸，一步步往下走。

臺階的盡頭，是一間寬敞的地下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用整塊巖石鑿成的血色石槽。而村公和幾個長老，正圍在石槽邊，進行著某種詭異的儀式。

石槽里，盛滿了粘稠的、如同融化的琥珀一樣的液體。

陳伯安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些粉末進去，然后用一根白骨制成的長勺，在里面緩緩攪動。

他舀起一勺，遞給旁邊的一位長老，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道：“喝吧，喝下‘太歲涎’，又能再換二十年的陽壽了。”

那位平日里老態(tài)龍鐘的長老，此刻臉上滿是貪婪和狂熱。他接過勺子，一飲而盡。

下一秒，恐怖的一幕發(fā)生了。

他的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淡、撫平?；ò椎念^發(fā)，也似乎多了一絲光澤。整個人，仿佛瞬間年輕了好幾歲！

我嚇得死死捂住嘴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原來，這就是他們長壽的秘密！

而那所謂的“太歲涎”，所用的引子……聯(lián)想到村里活不過四十歲的男人，一個讓我靈魂都在戰(zhàn)栗的答案，呼之欲出。

0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家的。

那一夜，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天色發(fā)白。

父親手札里的“毒”，村公口中的“太歲涎”，長老們返老還童的詭異場面……所有線索串聯(lián)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無比殘忍和黑暗的真相。

這個村子，根本沒有什么詛咒。

所謂的“短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是一場持續(xù)了不知道多少代、以后輩的陽壽為祭品，換取前輩長生的邪惡獻(xiàn)祭！

而那碗“安魂湯”，就是收割我們性命的毒藥！

明天，就是我的四十歲生日。

明晚，村公就會端著那碗“安魂湯”，和善地對我說：“阿勇，時辰到了，上路吧?！?/p>

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逃出去！

我必須逃出去，把這個恐怖的秘密公之于眾！

白天，我裝作和往常一樣，平靜地接受著命運的安排。我對前來探望的鄰居微笑，我對哭泣的春燕說些安慰的話。

我的內(nèi)心，卻在瘋狂地計劃著逃亡的路線。

村子四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出路。但那條路上，肯定有村公的眼線。唯一的生路，就是從后山那片沒人敢去的、據(jù)說有野獸出沒的原始森林里穿過去！

入夜了。

村公和幾位長老，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我家門口。

他們抬著一個精致的白色木盒，臉上帶著悲憫的、程式化的微笑。

“阿勇啊，準(zhǔn)備好了嗎？”陳伯安的聲音，此刻聽來，像惡魔的低語。

我點點頭，接過春燕遞來的那碗“安魂湯”，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后院的方向。

就在我準(zhǔn)備摔碗，制造混亂逃跑的瞬間，春燕卻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看著我，眼中含淚，對我?guī)撞豢陕劦負(fù)u了搖頭。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將灶臺上一鍋滾燙的熱水，朝村公他們潑了過去！

“阿勇！快跑！”

她凄厲的喊聲，劃破了村莊的死寂。

滾燙的熱水造成了巨大的混亂。我趁機撞開人群，瘋了一般沖向后院，翻過圍墻，朝著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是村公氣急敗壞的怒吼和全村人被驚動的嘈雜聲。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敲鐘！封村！”

我不敢回頭，拼盡全力，一頭扎進了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之中。

05.

我在森林里，不知道跑了多久。

雙腿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肺部像火燒一樣疼。我只知道，我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

這片森林，仿佛有生命一般。樹影幢幢，怪石嶙峋，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我。有好幾次，我甚至在原地打轉(zhuǎn)，怎么也走不出去。

這是一種天然的，或者說是人為布置的迷魂陣。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想著父親教我的、最古老的辨別方向的方法。我看著北極星，一路向著與村子相反的方向，不停地走。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我終于看到了希望。

我走出森林，看到了一條公路！

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沖到公路邊，攔下了一輛路過的大貨車。

司機是個好心人，看我渾身是傷，二話不說就讓我上了車，把我?guī)У搅俗罱目h城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處理傷口，而是堅持要求做一個全面的身體檢查。

我必須知道，村公他們在我身上，到底做了什么手腳。我需要一份證據(jù)！

醫(yī)生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戴著眼鏡，看我很堅持，便給我開了一整套的檢查單。

抽血、拍片、做CT……一系列檢查做完，已經(jīng)是下午了。

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心中忐忑不安。

過了許久，那個年輕醫(yī)生拿著一疊報告，臉色古怪地向我走來。

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

我緊張地站起來：“醫(yī)生，結(jié)果怎么樣？我……我的身體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看著報告，又看看我，似乎在確認(rèn)什么?！皢栴}……問題大了去了。陳先生，我們先不說別的，我能問一下，您今年……貴庚??？”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我今天，正好40歲?！?/p>

“40？”醫(yī)生難以置信地輕笑了一聲，然后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壓低了聲音，表情嚴(yán)肅到了極點，“40歲？不可能。你的身份證是不是搞錯了？”

我感到一陣眩暈，急忙說：“沒錯啊，我是1985年8月15日生的，今天正好滿40周歲，有什么問題嗎？”

醫(yī)生死死地盯著我，像是看一個怪物。他伸出一根微微顫抖的手指，點著報告單上一連串我看不懂的數(shù)據(jù)。

“問題？問題就是，根據(jù)這份報告，你的身體機能、骨骼年齡、細(xì)胞活性……所有的生理指標(biāo)都顯示，你至少已經(jīng)……”

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用一種既同情又驚恐的語氣說道：

“……六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