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一直覺得，他與那只名叫“小黑”的捕鳥蛛之間，有一種超越了物種的、奇妙的默契。

當別的寵物在主人身上留下抓痕或口水時，他的小黑，卻總喜歡在他的手背上，吐出銀色的絲線，編織一小片精致而又無用的網(wǎng)。

他把這當成一種獨一無二的信任。

但他從未想過，這種奇怪的“信任”，會在他人生中最普通的一個清晨，以一種石破天驚、徹底顛覆他二十多年科學(xué)認知的方式，展現(xiàn)出其真正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面目。

那晚，他只是忘了關(guān)上飼養(yǎng)箱的蓋子。

可當他醒來時，他看清了屋內(nèi)的景象，當場愣在原地。

01

陳明的童年，是在一個地圖上需要用放大鏡才能找到的小山村里度過的。

他的世界，很小，也很窮。當城里的孩子已經(jīng)擁有遙控汽車和游戲機時，陳明的玩具，依然是屋后山坡上永遠也玩不膩的泥巴，和一把母親用壞了的、小小的鐵皮鍋鏟。他的童年，充滿了泥土的芬芳，也充滿了對山外那個未知世界的、最原始的渴望。

在他們那個貧瘠的村莊里，知識，是一種比肉還珍貴的奢侈品。村里的小學(xué)，只有一個老師，和幾本被翻到卷了邊、散發(fā)著霉味兒的舊課本。對于陳明來說，任何一本帶字兒的書，都是無上的珍寶。

他至今還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從鎮(zhèn)上趕集回來，像獻寶一樣，從懷里掏出了一本皺巴巴的、二手的《看圖識字》。

“陽陽，你看，爸給你買了什么？”父親的臉上，布滿了被太陽曬出的褶子，但那笑容，卻比城里的霓虹燈還要亮。

陳明接過那本書，小小的手，激動得都在發(fā)抖。他聞著那股混合了墨香和舊紙味道的氣息，感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爸，這……這得花多少錢啊？”他小聲地問。他知道，家里賣一擔谷子，也換不來幾個錢。

父親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用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輕輕地撫平書頁上的折痕，認真地對他說：“傻小子，錢沒了，可以再下力氣去賺?？蛇@書里的東西，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你把它看進腦子里，記在心里，以后，就能走出這座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父親的話，陳明當時聽得懵懵懂懂。但他卻牢牢地記住了那本書帶給他的、那種如獲至寶的喜悅。

那個小小的、貧窮的童年，沒有給他富足的物質(zhì)，卻給了他一樣最寶貴的東西——對知識的、近乎饑渴的崇拜和向往。也正是這份饑渴，在很多年后，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02

改變命運的契機，出現(xiàn)在陳明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那年夏天。

那年，鎮(zhèn)上號召“文化下鄉(xiāng)”，一位剛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的支教老師，帶著城里人捐贈的一大箱子舊書，來到了他們那個閉塞的小山村。

當那個裝滿了書的、散發(fā)著城市氣息的紙箱，在教室的中央被打開時，陳明和同學(xué)們，都像一群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小海盜，發(fā)出了興奮的驚呼。

那里面，有《安徒生童話》，有《一千零一夜》，還有各種各樣他們聞所未聞的畫冊和故事會。

陳明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封面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本讓他心跳加速的書——《昆蟲記》。

那本書的封面，畫著一只巨大的、威風凜凜的螳螂，它的下面，還有圣甲蟲、蝎子和各種各樣的蜘蛛。對于一個從小就在田埂和草叢里長大的孩子來說，這些，都是他最熟悉的“玩伴”。

他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那本書。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了。

法布爾用那充滿趣味和人文關(guān)懷的筆觸，為他描繪了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精彩絕倫的微觀世界。他知道了小小的螢火蟲，是如何用“麻醉術(shù)”捕獵蝸牛的；他知道了勤勞的圣甲蟲，是如何將糞球滾成一個完美的、可以孕育后代的搖籃；他更是對那些結(jié)構(gòu)精巧、充滿了智慧的蜘蛛網(wǎng)，產(chǎn)生了濃厚到極致的興趣。

原來，這些在他身邊隨處可見的小生命，它們的身體里，竟然隱藏著如此巨大、如此奇妙的秘密！它們的世界，遠比人類的世界，要古老、復(fù)雜、有趣得多！

“王老師，”那天放學(xué)，陳明抱著那本《昆蟲記》，找到了那位年輕的支教老師，“書里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蓖趵蠋熜χ嗣念^，“法布爾是一位偉大的科學(xué)家。他用了一生的時間，來觀察和記錄這些小生命的故事?！?/p>

“那……那我們這山里，是不是也有很多書上沒有寫過的蟲子？”陳明仰著頭，眼睛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肯定有??！”王老師鼓勵他，“世界上的昆蟲，有上百萬種呢！我們已知的，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陳明，你如果喜歡，以后，就走出這座大山，去城里上大學(xué)，去學(xué)習更專業(yè)的知識。到時候，你就可以自己去發(fā)現(xiàn)、去研究更多、更奇妙的昆蟲了。”

“嗯！”陳明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一個清晰而又堅定的夢想，在他的心里，破土而出。他不要再像父輩一樣，一輩子被困在這座大山里。他要去城里，要去上大學(xué)，他要成為像法布爾一樣的科學(xué)家，去探索那個神秘而又廣闊的、屬于昆蟲的“新大陸”。

03

十五年后，陳明真的實現(xiàn)了他童年的夢想。

他靠著一股不服輸?shù)钠磩?，成了村里飛出的第二只“金鳳凰”，順利地考上了省城一所著名的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并且，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別人眼中“冷門又沒錢途”的植物保護學(xué)院，主攻昆蟲學(xué)。

對于陳明來說，大學(xué)的校園，就是一個巨大的、充滿了寶藏的樂園。

他不再是那個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的鄉(xiāng)下小子，他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專業(yè)知識。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圖書館和昆蟲標本室里。他對各種昆蟲的習性、分類，都了如指掌。

而在所有的節(jié)肢動物門里，他對蛛形綱，尤其是其中的蜘蛛目，有著近乎癡迷的興趣。他覺得，蜘蛛，是自然界最完美的建筑師、化學(xué)家和獵手。

這天，他正在宿舍里，對著一本關(guān)于蜘蛛的圖鑒，研究得入迷。他的好友兼舍友阿偉，湊了過來。

阿偉是個城里長大的男孩，不愛學(xué)習，但酷愛養(yǎng)各種“另類寵物”，比如蜥蜴、蛇，和蜘蛛。

“阿明，又在看你的八條腿兒小情人呢？”阿偉笑著打趣道。

“去你的。”陳明白了他一眼。

“哎，說真的，”阿偉突然神秘兮兮地對他說，“我一個爬友，最近繁殖出一窩品相特好的‘墨西哥紅膝’，問我要不要。我自己已經(jīng)養(yǎng)了好幾只了，實在沒地方了。你……是研究這個的，有沒有興趣，自己養(yǎng)一只？”

陳明的心，瞬間就動了。

墨西哥紅膝，是捕鳥蛛里最經(jīng)典的入門品種之一。性格溫順，色彩艷麗，是很多爬寵愛好者的心頭好。他雖然在實驗室里，解剖過無數(shù)的蜘蛛標本，但他還從來沒有，親手飼養(yǎng)過一只活的。

“這個……得多少錢？”陳明有些猶豫。他家境不好，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是精打細算的。

“嗨，跟我提什么錢！”阿偉大方地一揮手，“就當是我送你的！不過，你可得想好了，養(yǎng)它，可不是一時興起。飼養(yǎng)箱、加熱墊、溫濕度計，還有后面的飼料，都得花錢，也得花心思。你得對它負責?！?/p>

“你放心！”陳明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我肯定把它當親兒子一樣養(yǎng)！”

就這樣，一只只有指甲蓋大小的、毛茸茸的墨西哥紅膝幼蛛，成了陳明人生中的第一個“寵物”。

他給它取名叫“小黑”。

他幾乎是傾其所有，用自己省吃儉用攢下來的獎學(xué)金，給小黑置辦了一套“豪華別墅”。一個足夠大的玻璃飼養(yǎng)箱，鋪上了厚厚的、保濕的椰土，里面放了沉木和仿真植物，用來模擬它在野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加熱墊和溫濕度計，更是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確保環(huán)境的穩(wěn)定。

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著面包蟲，喂養(yǎng)著這個小生命?？粗稽c一點地，從幼蛛，蛻皮，長大，變成一只色彩艷麗、威風凜凜的成年捕鳥蛛，陳明的心里，充滿了為人父母般的、巨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04

隨著小黑一天天長大，陳明發(fā)現(xiàn)，它和書本上、以及阿偉口中描述的那些捕鳥蛛，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書上說，捕鳥蛛雖然經(jīng)過人工飼養(yǎng)，性格已經(jīng)相對溫順，但依然保留著野性，具有攻擊性，不建議新手輕易上手。

可是，他的小黑，卻溫順得像一只貓。

每當陳明打開飼養(yǎng)箱，進行清理或者喂食時，它從不表現(xiàn)出任何攻擊姿態(tài)。它只是安靜地，待在角落里，用那八只黑豆般的小眼睛，默默地看著他。

陳明是個膽大心細的人。在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觀察和互動后，他決定，要嘗試著，和他的小黑，進行一次“親密接觸”。

他做了萬全的準備，戴上了厚厚的手套，然后，慢慢地，把手伸進了飼養(yǎng)箱里。

小黑沒有動，也沒有豎起螯牙。它只是緩緩地，爬上了陳明的手掌。它的八條腿，毛茸茸的，踩在他的手套上，傳來一種奇妙的、酥酥麻麻的感覺。

陳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小黑，這只本該是穴居、不善結(jié)網(wǎng)的捕鳥蛛，竟然，在他的手背上，開始……吐絲了。

它用尾部的紡器，拉出一根根銀亮色的、極細的蛛絲，然后，用它那精巧的步足，有條不紊地，在他的手背上，來來回回，編織了起來。

幾分鐘后，一張小小的、結(jié)構(gòu)復(fù)雜、帶著漂亮幾何花紋的蛛網(wǎng)，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手套上。那張網(wǎng)，很小，很精致，沒有任何的黏性，像一件銀色的、華麗的藝術(shù)品。

“這……這是怎么回事？”陳明徹底愣住了。

他立刻給阿偉打了個電話。

“阿偉，我家小黑，在我手上結(jié)了一張網(wǎng)！這正常嗎？！”

“結(jié)網(wǎng)？不可能！”電話那頭的阿偉，也驚呆了，“捕鳥蛛，尤其是紅膝這種地棲的，幾乎不結(jié)那種我們印象中的大網(wǎng)！它們最多，就是在洞口或者藏身處，鋪點絲，用來感知獵物。在你手上結(jié)一張完整的、有花紋的網(wǎng)？你……你拍個視頻我看看！”

陳明把視頻發(fā)了過去，阿偉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兄弟，你這蜘蛛……可能是變異了。或者，是你養(yǎng)得太好了，它通人性了？把你當成它的‘洞穴’了？”

從那天起，這種奇怪的行為，就成了一種獨屬于陳明和小黑之間的、親密的儀式。

每當陳明把它捧在手上，它就會安安靜靜地，在他的手背上，或者手臂上，編織那張小小的、精致的銀色蛛網(wǎng)。仿佛，那是他對他這個“巨人”，表達親昵和信任的、獨一無二的方式。

陳明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奇妙的互動。他覺得，小黑，早已不是他的寵物那么簡單。他更像一個不會說話的、沉默的朋友，一個陪伴他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獨夜晚的家人。

他常常在想，這個小家伙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它那張小小的網(wǎng)里，又藏著怎樣的、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05

大學(xué)畢業(yè)后，陳明憑借著優(yōu)異的成績和扎實的專業(yè)知識，順利地進入了市里一家頂尖的生物科技公司。

他從那個貧窮的小山村，真正地，走進了城市的中央。

他有了體面的工作，有了可觀的收入，有了屬于自己的、不大但卻溫馨的公寓。

唯一不變的，是那只名叫“小黑”的捕鳥蛛，依然陪伴著他。它那個巨大的玻璃飼養(yǎng)箱，就擺在他的床頭不遠處。

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小黑。這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中，最解壓、最治愈的習慣。

這天，公司因為一個重大項目的成功，舉辦了一場慶功宴。作為項目的核心成員之一，陳明自然是主角。

在老板和同事們的輪番“攻擊”下，不善飲酒的他，也喝了不少。

“陳明，這個項目你可是首功啊！這杯你必須干了！”

“就是，陳大才子，今天可不許養(yǎng)魚！”

慶功宴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半夜了。陳明打車回家，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zhuǎn)。

他回到家，借著酒勁兒，做的第一件事，還是去看他的小黑。

他趴在飼養(yǎng)箱前，看著里面那個熟悉的身影，含糊不清地，跟它說著話。

“小黑啊，我回來了……嗝……我們成功了……老板說，要給我發(fā)一大筆獎金……等我拿到錢，就給你換個……換個更大的海景房……”

他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打開了飼養(yǎng)箱沉重的玻璃蓋，把手伸了進去，想讓小黑爬上來，感受一下它那熟悉的、毛茸茸的觸感。

小黑也像往常一樣，安靜地，爬上了他的手臂。

陳明看著它，眼皮越來越重。

酒勁和連日來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抱著手臂，就那么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床邊，然后，一頭栽倒在了床上，瞬間，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忘了。

他徹底忘了，要把小黑，放回他的“家”。

第二天清晨，陳明是在一陣劇烈的頭痛中，醒過來的。

宿醉的感覺，非常難受。

他揉著太陽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房間里，很安靜。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了進來，在空氣中，形成了一道道金色的光柱，能看見細微的塵埃在其中飛舞。

一切，似乎和往常，沒什么不同。

他感覺胸口，有點癢，還有一點點輕微的、幾乎可以忽略的重量感。

他低下頭，看到小黑，正安安靜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八條腿收攏著，似乎也睡著了。

“哎，你這家伙，怎么跑出來了……”陳明苦笑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昨晚肯定是忘了關(guān)箱蓋。他伸手，準備把它拿起來，放回窩里。

然而，就在他坐起身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臉頰邊，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輕輕地扯了一下。

是一根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絲線。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緩緩地，掃向整個房間。

然后，他臉上的表情，就那么凝固了。

他整個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動不動地，僵在了床上。

他眼中的睡意和宿醉的痛苦，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無法用任何他所學(xué)的科學(xué)常識來解釋的、巨大的震驚！

他的呼吸，在看到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時，徹底停滯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處理眼前接收到的信息。

許久，他才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破碎的、不連貫的、充滿了恐懼和震撼的音節(jié)。

“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