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技芝 曾朗旋

來源：法治周末報

虛假訴訟，俗稱“打假官司”，指的是案件當事人、其他訴訟參與人等，出于非法動機和目的，鉆法律所賦予訴訟權利的空子，單獨或者與他人惡意串通，采取偽造證據、虛假陳述等手段，捏造民事案件基本事實，虛構民事糾紛，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依照法律應當受處罰的行為。

在司法實踐中，虛假訴訟如同潛伏在司法公正肌體中的毒瘤，以虛構的法律關系、偽造的證據材料為武器，通過訴訟程序謀取不正當利益。此類行為不僅嚴重侵害案外人合法權益，更破壞了司法秩序的嚴肅性，動搖了社會對司法公正的信任根基。2021年11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對外發(fā)布《關于深入開展虛假訴訟整治工作的意見》顯示，2017年至2020年，全國法院共查處虛假訴訟案件1.23萬件，共審結涉虛假訴訟刑事案件2079件。近年來，從媒體披露的一些虛假訴訟案件來看，也有律師主動參與或被裹挾參與虛假訴訟案。

律師作為司法活動的重要參與者，既是當事人合法權益的維護者，也是司法公正的守護者。然而，在激烈的市場競爭和復雜的利益糾葛中，部分律師因專業(yè)能力不足、風險意識淡薄或職業(yè)操守失守，不慎卷入虛假訴訟，不僅面臨行政處罰、行業(yè)懲戒，甚至可能構成刑事犯罪?！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零七條之一明確將虛假訴訟行為入刑。因此，系統(tǒng)研究律師防范虛假訴訟的路徑，既是律師職業(yè)風險防控的現實需求，更是維護司法公信力的必然要求。本文將從虛假訴訟的識別方法、防范體系構建及應急處置機制三個維度，探討律師規(guī)避虛假訴訟風險的具體策略。

精準識別虛假訴訟的潛在信號

虛假訴訟的本質是“無爭議之訴”，其核心特征在于當事人通過合謀制造虛假爭議，利用司法程序實現非法目的。律師在收案初期若能敏銳捕捉異常信號，即可從源頭阻斷風險鏈條。

案件主體及關系的異常表現往往是虛假訴訟的第一道破綻。實踐中，虛假訴訟當事人多存在親屬、關聯企業(yè)、利益共同體等特殊關系，且訴訟行為與日常交往邏輯相悖。例如，在某民間借貸虛假訴訟案中，原告為被告公司的控股股東，卻以明顯低于市場的利率出借巨額資金，且未約定還款期限，這種不符合商業(yè)常理的行為就可能引起代理律師的警覺。此外，當事人的訴訟動機也值得審慎評估，若當事人在訴訟中過度關注財產處置結果，對案件事實細節(jié)表現出刻意回避或記憶模糊，可能涉嫌通過訴訟轉移資產、逃避債務。

訴訟請求與證據的矛盾是識別虛假訴訟的關鍵線索。真實訴訟中，訴訟請求與證據材料通常形成完整的邏輯閉環(huán)，而虛假訴訟往往存在“三不匹配”現象：一是訴訟標的與證據證明力不匹配，如主張巨額借款卻僅有小額轉賬記錄；二是事實陳述與證據細節(jié)不匹配，如合同簽訂時間與當事人陳述的交易時間存在明顯沖突；三是證據形式與交易習慣不匹配，如大額現金交付卻無收條、無見證人。在某建設工程施工合同虛假訴訟中，原告提交的工程量簽證單存在筆跡高度相似、簽署日期集中在同一時間段等異常特征，經司法鑒定確認系事后偽造。律師審查證據時，應重點核查原始證據與傳來證據的一致性、電子證據的真實性存證鏈條，對存疑證據可申請法院進行司法鑒定或調查取證。

此外，訴訟程序中的反常行為為虛假訴訟識別提供了輔助判斷。虛假訴訟當事人為快速實現非法目的，往往表現出“三急于”特征：急于立案、急于調解、急于結案。如果當事人出現上述表現，承辦律師必須對案件是否屬于虛假訴訟進行甄別。

構建全方位的虛假訴訟防范體系

律師防范虛假訴訟需建立“事前審查—事中監(jiān)控—事后評估”的全流程防控機制，將風險管控嵌入執(zhí)業(yè)各環(huán)節(jié)。

嚴格履行收案審查義務是防范虛假訴訟的第一道防線。律師事務所應建立標準化收案流程，要求當事人提供“三證一說明”：身份證明文件（自然人提供身份證、法人提供營業(yè)執(zhí)照）、與案件相關的原始證據、財產權屬證明，以及詳細的事實經過說明。在身份審查環(huán)節(jié)，需通過人臉識別、企業(yè)信用信息公示系統(tǒng)等方式核實當事人身份真實性，防止出現冒名訴訟；在證據審查環(huán)節(jié)，實行“原件核對原則”，對關鍵證據的真實性進行雙重驗證，如核查銀行流水的原始憑證、不動產登記的官方查詢結果等。某律師事務所在代理一起民間借貸案件時，發(fā)現當事人提供的借條落款日期為周末，而合同中記載的銀行轉賬日期卻在借條日期之前，通過要求當事人補充資金來源證明、交易對手證言等材料，最終識破該虛假訴訟。對于重大疑難案件，應實行雙人審查制度，由主辦律師和風控律師共同簽署收案風險評估報告，對存在虛假訴訟嫌疑的案件堅決不予代理。

強化內部風險管控機制是防范虛假訴訟的制度保障。律師事務所應建立三項核心制度：一是案件集體討論制度，對標的額超過500萬元、涉及關聯企業(yè)訴訟等高危案件，提交所務會討論決定代理策略；二是證據交叉核驗制度，對當事人提供的關鍵證據，通過第三方機構（如會計師事務所、司法鑒定中心）進行真實性驗證；三是執(zhí)業(yè)風險預警制度，定期整理法院發(fā)布的虛假訴訟典型案例，形成風險預警清單并組織律師學習。某大型律師事務所開發(fā)的案件管理系統(tǒng)，設置了虛假訴訟風險篩查模塊，通過關鍵詞匹配（如“快速調解”“關聯企業(yè)”“大額現金”等）自動識別高風險案件，提示律師進行重點審查。此外，律師事務所還應建立客戶信息庫，對存在多次涉訴、被列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等情況的當事人進行標注，實行風險等級管理。

提升律師專業(yè)素養(yǎng)和風險意識是防范虛假訴訟的內在要求。律師應重點強化“三方面能力”：一是法律適用能力，熟練掌握民事訴訟法及有關司法解釋中關于虛假訴訟的認定標準，準確把握刑法第三百零七條之一對虛假訴訟罪的構成要件規(guī)定；二是證據分析能力，通過參加司法鑒定培訓、觀摩庭審等方式，提高對偽造證據的識別水平；三是職業(yè)道德修養(yǎng)，將“忠誠勤勉、恪守誠信”的執(zhí)業(yè)理念內化于心。司法行政機關和律師協會應加強警示教育，定期通報律師參與虛假訴訟的懲戒案例，組織“虛假訴訟風險防控”專題培訓。

妥善應對已陷入的虛假訴訟困境

即便建立了完善的防范體系，律師仍可能因當事人隱瞞事實、偽造證據等原因被動卷入虛假訴訟，此時需采取科學應對策略降低風險影響。

及時采取補救措施是減少損失的關鍵。律師發(fā)現疑似虛假訴訟線索后，應立即啟動“三停止一報告”程序：停止參與訴訟活動、停止提交新的證據材料、停止簽署法律文書，并向律師事務所負責人報告。在某股權糾紛案件中，代理律師發(fā)現當事人提交的股東會決議存在偽造簽名嫌疑后，第一時間向法院提交《關于中止訴訟的申請書》，說明證據存疑情況，并主動申請司法鑒定，最終避免了執(zhí)業(yè)風險。同時，律師應配合司法機關調查，如實提供其在代理過程中獲取的證據材料，不得隱瞞、偽造與案件相關的信息。根據《律師執(zhí)業(yè)管理辦法》規(guī)定，律師發(fā)現當事人利用其提供的服務從事違法活動的，應當及時告知委托人并終止委托關系，這一法定職責為律師采取補救措施提供了明確指引。

依法維護自身合法權益需要把握維權邊界。律師在虛假訴訟中可能面臨三種責任風險：行政責任（如警告、罰款、停止執(zhí)業(yè)）、民事責任（如因過錯給當事人造成損失的賠償責任）、刑事責任（如虛假訴訟罪共犯）。當面臨追責時，律師應積極舉證證明已履行勤勉盡責義務，如提交收案審查記錄、證據核實過程、與當事人的溝通記錄等材料，證明自身無故意或重大過失。

總結經驗教訓是完善防范體系的重要途徑。律師事務所應建立虛假訴訟案例復盤機制，對已處理的風險案件從審查、證據核實、代理策略等環(huán)節(jié)進行全面剖析，查找制度漏洞和操作失誤。

律師作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重要成員，其執(zhí)業(yè)行為直接關系司法公正的實現。在虛假訴訟治理體系中，律師既是防范者也是被規(guī)范者，唯有堅守職業(yè)操守、強化風險意識、完善防控機制，才能在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與守護司法公正之間找到平衡。隨著民事訴訟法及有關司法解釋對虛假訴訟識別標準的細化、區(qū)塊鏈存證技術在司法領域的廣泛應用，律師防范虛假訴訟的手段將更加豐富。但技術手段終究是輔助工具，真正的風險防線永遠建立在律師對法治精神的信仰和對職業(yè)倫理的堅守之上，這既是律師職業(yè)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維護司法公信力的基石。

（作者分別為湖南湘義律師事務所執(zhí)行主任、湖南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