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默的少年時代,就像他家屋后那片貧瘠的沙土地,風一吹,卷起的不是希望,而是嗆人的塵土和迷茫。
他出生在黃河故道旁一個叫林家莊的村子。這里偏僻,落后,仿佛被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遺忘在了角落。村里人靠著幾畝薄田為生,面朝黃土背朝天,最大的盼頭,就是地里的莊稼能多收幾斗,或者家里的兒子能早點出去打工,往家里寄錢。
他的父親林建國,是一個典型的莊稼漢,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掉的泥土。他不愛說話,但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子,磨著林默的神經(jīng)。“讀書有啥用?能當飯吃?咱們這種人家,早點出去掙錢才是正道。”這是他掛在嘴邊的話。
母親張翠蘭,則是一個嗓門尖利,眼神里永遠閃爍著精明算計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人生信條簡單而粗暴:“養(yǎng)兒子,就是為了防老,為了讓他給家里掙錢蓋房娶媳婦?!彼戳帜难凵?,不像在看一個兒子,更像在看一項長線投資,并且,她對這項投資的回報周期,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
林默是他們的獨子,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特殊的寵愛。
在這個把“金錢”和“即時回報”看得比天還大的家庭里,一個只知道埋頭讀書,不能立刻變成鈔票的兒子,反而成了一種負擔。
從小,林默就活得異常壓抑。他不敢像別的孩子一樣在外面瘋跑,因為晚回家半小時,迎來的就是母親的咒罵:“就知道玩!不知道回來幫你爹干點活!養(yǎng)你這個賠錢貨!”
他默默地承擔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務(wù),放學后要喂豬、割草,周末要跟著父親下地。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把自己的獎狀一張張貼在斑駁的土墻上,試圖用這種方式,換來父母的一絲認可。
然而,他得到的,只有更深的冷漠。
父親林建國看著滿墻的“三好學生”、“成績第一”,只是將旱煙在鞋底磕了磕,吐出一口濃煙,不咸不淡地說:“紙糊的東西,有啥用?能換來一袋化肥?”
母親張翠蘭則會立刻接過話頭,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數(shù)落他:“你看看隔壁家的二狗,比你小一歲,去年就去廣東打工了,每個月給家里寄一千塊錢!你呢?就知道花家里的錢念書!念到天上去,能給家里寄錢嗎?”
這些話,像無數(shù)根淬了毒的針,日復(fù)一日地扎在林默的心上。他想反駁,想告訴他們,讀書是為了將來能掙更多的錢,能走出這個貧窮的村子。但每次話到嘴邊,看到父母那麻木不仁、油鹽不進的表情,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選擇用一種更沉默,也更決絕的方式反抗——那就是,更拼命地讀書。
讀書,是他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的唯一希望,是他抓住的,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根救命稻草。
在整個林家莊,唯一給過他溫暖的,是他的大姑,林秀珍。
大姑是父親的親姐姐,嫁到鄰村,后來丈夫因病去世,一個人拉扯著一個女兒,日子過得比林默家還要清苦??伤齾s是整個家族里,唯一一個真心為林默的成績感到驕傲的人。
每次林默考了第一,大姑知道了,總會想辦法托人捎來幾個煮熟的雞蛋,或者是在趕集時,特意繞遠路來林家莊,就為了親手把一兩塊錢的零花錢塞到林默手里,然后摸著他的頭,用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的手,慈愛地說:“好孩子,好好念,將來有出息,別像我們一樣,一輩子跟泥土打交道?!?/p>
那幾顆雞蛋的溫度,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是林默整個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與大姑的善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大伯,林建東。大伯是父親的親哥哥,為人精明,甚至有些刻薄。他最喜歡附和林建國夫妻倆的論調(diào):“建國說的對,男娃嘛,讀那么多書干啥,腦子都讀傻了。早點出去掙錢,給家里蓋個新瓦房,比啥都強?!?/p>
在這樣冰火兩重天的親情夾縫中,林默的心,一半被父母和大伯的冷漠凍得堅硬,一半被大姑的溫暖捂得柔軟。他咬著牙,把所有的委屈和渴望,都化作了筆下的動力。
高中三年,他住在一周只能回家一次的縣城中學。每個月的生活費,父母都給得勉勉強強,還總要附帶幾句“省著點花,家里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為了省錢,他每天都吃最便宜的白菜和土豆,把省下來的錢全部買了習題冊。
教室熄燈后,他躲在廁所里,借著那昏暗的聲控燈背單詞。冬天,手腳生滿了凍瘡,又癢又痛,他就在桌子底下放一盆冷水,痛到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把手腳伸進去,用刺骨的冰冷來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他只有一個念頭:考出去。
一定要考出去。
02
高考結(jié)束的鈴聲,像一聲悠長的號角,宣告著林默十八年苦役的終結(jié)。
他走出考場,夏日的陽光白得刺眼,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將不再由別人掌控。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東家長李家短,都在討論誰家的孩子能考上大學。而林默的父母,卻對此漠不關(guān)心,他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南方的電子廠,盤算著兒子一滿十八歲,就能立刻啟程,去為這個家“創(chuàng)造價值”。
直到那一天,改變一切的,那封信的到來。
郵遞員騎著一輛叮當作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扯著嗓子,用盡全力地喊道:“林默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是省城的!211大學!”
“211”這三個數(shù)字,像一顆炸雷,在平靜的林家莊瞬間炸開了鍋。
在這個連高中生都鳳毛麟角的小村莊,“211重點大學”,那簡直是傳說中的存在,是文曲星下凡才有的榮耀。
整個村子的人都涌了出來,羨慕、嫉妒、震驚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林家那座破敗的院子。
林默像一陣風似的沖出家門,雙手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了那個印著燙金?;盏腅MS信封。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復(fù)確認著上面的名字和地址。
他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里面是一張設(shè)計精美的紅色錄取通知書,上面清晰地印著:財經(jīng)大學(國家211工程重點建設(shè)高校)。
他成功了!他考上了!
他十二年臥薪嘗膽,終于換來了這張通往光明未來的門票!
他捏著那張仿佛還帶著城市油墨香氣的通知書,像一只凱旋的鳥,飛奔回那個他既渴望又想逃離的家。
“爸!媽!我考上了!是211!省城最好的大學之一!”他沖進院子,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和喜悅。
父親林建國正蹲在墻角抽煙,聽到聲音,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兒子考上的不是重點大學,而是隔壁村的養(yǎng)豬場。
母親張翠蘭從廚房里走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粉。她一把奪過那張通知書,眼神迅速地在上面掃過,然后,一連串冰冷的問題,像一盆臘月的冰水,從林默的頭頂澆了下來。
“211是啥?要念幾年?一年學費得多少錢?生活費呢?”
“媽,這是全國重點大學!畢業(yè)了就能進大銀行,大公司,一個月能掙好多錢!”林默努力地解釋著這張通知書的分量。
“將來能掙多少錢,那是將來的事!”一直沉默的父親林建國終于開口了,他把煙頭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聲音冷得像一塊鐵,“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去掙錢!我跟你媽養(yǎng)你十八年,仁至義盡了!現(xiàn)在該你報答我們了!”
林默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我聯(lián)系好了,廣東的電子廠,包吃包住,一個月三千五。你去了,省著點花,每個月給家里寄三千?!蹦赣H張翠蘭把那張滾燙的通知書,像扔一張廢紙一樣扔回給林默,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宣布一件不容置疑的判決。
“可是……我考上了211啊……”林默的眼淚,終于決堤,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他這十二年的拼命,這十二年的忍耐,在他親生父母的眼里,竟然比不上電子廠那區(qū)區(qū)三千塊錢的月薪。
“211能當飯吃?能現(xiàn)在就變成錢?”父親林建國的臉上滿是鄙夷和不耐煩,“要去念,你自己想辦法。家里一分錢沒有,我跟你媽,也不會為你這個‘讀書夢’,再多花一分錢!”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進了那間昏暗的屋子。
“砰”的一聲,那扇破舊的木門被重重關(guān)上,也徹底關(guān)上了林默心中,對親情僅存的那一絲幻想。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愣在院子里,手里的錄取通知書,被淚水打濕,變得又冷又重。他感覺自己的人生,被硬生生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深淵,而他的父母,正合力將他,推向那片無盡的黑暗。
03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沖出家門的。他一路狂奔,跑到村外的小河邊,蹲在地上,像一頭被遺棄的幼獸,發(fā)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
就在他感覺全世界都拋棄了他,人生再無光亮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從田埂上跑了過來。
“默娃子?你哭啥哩?”
是他的大姑,林秀珍。
林默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大姑,那張被生活壓得有些佝僂的臉上,寫滿了焦急和心疼。
“大姑……”他一開口,積壓了十八年的委屈,便如山洪般爆發(fā),哭得撕心裂肺。
大姑看著他手里那張濕透的錄取通知書,再看著他哭得紅腫的眼睛,瞬間就明白了七八分。她那張善良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混雜著心痛和憤怒的表情。
她什么都沒多問,只是用她那粗糙的手,笨拙地擦去林默臉上的淚水,然后拉起他:“走,跟大姑回家!這事,大姑給你做主!”
她拉著林默,像一頭護犢的母獅,氣沖沖地殺回了林建國家。
“建國!張翠蘭!你們兩個給我出來!”大姑站在院子里,用她那因憤怒而顫抖的聲音吼道。
林建國和張翠蘭不情不愿地從屋里走出來,同行的,還有來看熱鬧的大伯林建東。
看到大姑和林默,林建國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姐,你嚷嚷啥?俺們家的事,不用你管?!?/p>
“我管不了?!”大姑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指著林默,對著自己的親弟弟和弟媳,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你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嗎?!孩子考上了211!這是咱們林家祖墳冒了青煙的大喜事!你們竟然不讓他去念?!”
“姐,說得輕巧,錢呢?一年萬把塊的學費,從哪來?你給???”張翠蘭翻了個白眼,刻薄地頂了回去。
大伯林建東也在一旁煽風點火:“就是啊,大姐,你不知道當家的難處。建國也是為了這個家好。默娃子去打工,一年就能掙好幾萬,比上大學強多了?!?/p>
“強多了?!”大姑看著眼前這三個自私到了極點的親人,心徹底涼了。她知道,跟他們講任何道理,都是對牛彈琴。
她沉默了許久,仿佛在內(nèi)心做著一場天人交戰(zhàn)。最后,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
她緩緩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對著在場的所有人,宣布道:
“好?!?/p>
“你們不供,我這個當大姑的,供!”
此言一出,滿院皆驚。林建國夫妻倆和大伯,都用一種看瘋子似的眼神看著她。
她沒有理會他們,而是轉(zhuǎn)過身,走到早已哭得說不出話的林默面前,用那雙布滿血絲卻又無比堅定的眼睛看著他。
“默娃子,別怕,有大姑在?!?/p>
“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大姑也一定,供你把這個大學,給念完!”
第二天,大姑做了一件轟動十里八鄉(xiāng)的事。
她去了鎮(zhèn)上,托人做擔保,把她丈夫留下來的,她賴以為生的那十幾畝水澆地,給賣了。
那是他們家的命根子,是她和女兒下半輩子的依靠。
她把那筆沾滿了泥土氣息和血汗的賣地錢,用一個布包,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好,一分不少地,全都塞到了林默的手里。
她只說了一句,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話。
“默娃子,到了外面,好好念書,別舍不得吃穿,別惦記家里?!?/p>
“大姑……等著你出人頭地的那一天?!?/p>
04
十二年的光陰,如白駒過隙。
足以讓一個在河邊失聲痛哭的農(nóng)村少年,脫胎換骨。
變成一個在上海陸家嘴的摩天大樓里,穿著上萬塊的手工定制西裝,指點江山的金融精英。
林默,做到了。
他沒有辜負大姑那份,用半生希望換來的,沉甸甸的期望。
大學四年,他活得像一棵扎根在水泥地里的野草,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能讓他成長的養(yǎng)分。他每年都拿最高額的獎學金,同時打三份工,把自己的時間壓縮到極致。
畢業(yè)后,他憑借著無人能及的優(yōu)異成績和豐富的實踐經(jīng)歷,進入了一家頂尖的投資銀行。工作很苦,熬夜是常態(tài),通宵做項目是家常便飯。但他從不叫苦,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他像一臺精密而冷酷的機器,瘋狂地運轉(zhuǎn)著。
他用了十二年的時間,從一個最底層的分析師,一步一步,爬到了投資總監(jiān)的位置。
他有了千萬級別的年薪,有了黃浦江畔可以俯瞰整個外灘夜景的江景豪宅,有了車庫里那輛在陽光下閃著黑色光芒的保時捷。
他有了,一份足以讓他,在這個曾經(jīng)對他來說遙不可及的巨大城市里,站穩(wěn)腳跟的,絕對的底氣。
他覺得,時機,終于到了。
于是,他開著那輛,足以在他們縣城買下三套房子的保時捷Panamera,像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將軍,回到了那個,他逃離了十二年的故鄉(xiāng)。
當那輛線條流暢的豪車,卷著塵土,緩緩駛?cè)腴]塞落后的林家莊時,整個村子都沸騰了。所有人都從家里探出頭,用一種看外星飛船的眼神,注視著這個不速之客。
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林默家那座,十二年間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破敗的土坯房門口。
車門打開,他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一身剪裁得體的阿瑪尼西裝,手腕上是低調(diào)而奢華的百達翡麗,臉上戴著一副遮住半張臉的墨鏡。
他不再是那個瘦弱、自卑、沉默寡言的林默。
十二年的商海沉浮,將他打磨得銳利,從容,也帶著一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疏離感。
父親林建國和母親張翠蘭,聽到動靜,從屋里跑了出來。
當他們看到那輛他們連牌子都叫不上來,但一看就知道貴得嚇人的豪車,和那個仿佛從電視里走出來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兒子時。
他們臉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極點。
從震驚,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壓抑不住的,巨大的,近乎癲狂的狂喜。
“默……默娃子?是你嗎?你回來了?”母親張翠蘭搓著那雙因為激動而無處安放的手,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充滿了諂媚的笑意。
父親林建國,則死死地盯著那輛豪車,那雙渾濁的眼睛里,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貪婪的光芒,仿佛那不是一輛車,而是一座可以移動的金山。
林默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英俊但毫無表情的臉。他沒有理會周圍那些充滿了各種復(fù)雜情緒的目光,只是平靜地打開后備箱,拿出幾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
“爸,媽,先進屋吧?!彼穆曇?,很平靜,聽不出任何久別重逢的喜悅,像是在跟兩個陌生人說話。
進了那間熟悉的,昏暗的屋子,林默將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放在了那張油膩的八仙桌上。
“這是什么?”母親張翠蘭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我在縣城,給你們買了一套房,四室兩廳,一百八十平,最好的小區(qū),精裝修,家電齊全。這是房產(chǎn)證和鑰匙。”林默淡淡地說道,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啥?!”
林建國和張翠翠,像兩頭餓了三天的狼,猛地撲了過去,搶過那個文件袋,哆哆嗦嗦地拿出里面那個嶄新的,鮮紅的房產(chǎn)證。
當他們看清上面印著的“房屋所有權(quán)證”和他們夫妻倆的名字時,兩個人的呼吸,都瞬間變得急促而粗重。
“我的天……真的是房子……是縣城里的大房子……”張翠蘭的聲音在顫抖,她翻來覆去地看著,摸著,恨不得把臉貼在上面。
林建國,這個沉默了一輩子的男人,拿著那本房產(chǎn)證,粗糙的手指在上面反復(fù)摩挲著,他那張常年緊繃的,像老樹皮一樣的臉,此刻,笑成了一朵無比燦爛的菊花。
“好!好兒子!我就知道,我的兒子,是最有出息的!懂事!孝順!”他激動地走過來,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手伸到一半,看到兒子那一身昂貴的西裝,又自慚形穢地縮了回去,只是一個勁地搓著手。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如此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自己的這個兒子,感到驕傲。
就在這時,聞訊趕來的大姑林秀珍,在女兒的攙扶下,也從門口走了進來。十二年的風霜,讓她比同齡人蒼老了許多,背已經(jīng)徹底佝僂了下去,頭發(fā)也已花白。賣了地之后,她靠著打零工和女兒的微薄收入過活,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她看著屋里這喜慶的景象,又看了看那個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來的,出人頭地的侄子,渾濁的眼睛里,流下了欣慰的淚水。
“默娃子……回來了……好,好啊……”
緊隨其后,大伯林建東也擠了進來,他看著桌上的房產(chǎn)證,又看了看林默,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嫉妒和貪婪。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了林默身上。
大家都在想,給了自己那狠心的父母一套縣城里的大房子。
那這個,賣了地,傾家蕩產(chǎn),供他念書的,恩重如山的大姑。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感人至深的一幕。
林默站起身,在萬眾矚目之下,走到了大姑的面前。大姑激動地看著他,嘴唇都在顫抖。
然而,林默只是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便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他走到了大伯林建東的面前。
在所有人震驚、錯愕、不解的目光中,林默從自己那昂貴的錢包里,抽出二十張嶄新的一百元人民幣,不厚不薄的一沓,遞了過去。
“大伯,這些年,也‘多虧’你的照顧和‘鼓勵’。這兩千塊錢,你拿著,買點好煙抽?!?/p>
“鼓勵”兩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
這句話,像一顆深水炸彈,在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的屋子里,轟然炸響。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大伯林建東,也徹底地愣住了,他看著林默遞過來的錢,又看了看桌上那本幾十萬的房產(chǎn)證,臉上寫滿了困惑和受寵若驚。
而大姑林秀珍,臉上的血色,在這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她看著林默的背影,再看看他遞給大伯的錢,她的眼神,從震驚,到疑惑,再到不解,最終,都沉淀為了一種,深不見底的,巨大的,被背叛的悲涼。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周圍的空氣,凝固了。
那些剛剛還滿臉羨慕的村民,此刻的眼神,全都變了。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不屑。
“給了爹媽一套房,給了那個當年只會說風涼話的大伯兩千塊?他大姑呢?那個賣地供他的親大姑呢?一分錢沒有?”
“我的天,這真是個白眼狼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忘恩負義的東西!沒有他大姑,他連村都出不去,能有今天?”
竊竊私語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每一句,都像一根針,扎在大姑的心上。
林建國和張翠蘭,完全沉浸在得到房子的狂喜里,對眼前這尷尬而屈辱的一幕,恍若未聞,甚至覺得兒子做得對,不能讓錢落到外人田。
大姑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又從豬肝色,變成了死灰色。
她不是在乎錢,她在乎的,是自己視若己出的親侄子,那冰冷刺骨的態(tài)度。
這種天壤之別的對待,像一把最鋒利的,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捅進了她那顆,早已被生活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
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推開那些,用看好戲的眼神看著她的人群,佝僂著背,在女兒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一步一步地,離開了這個,讓她感到,無比屈辱和心寒的,傷心之地。
她那離去的背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瞬間蒼老了十歲。
林默看著大姑那蕭瑟的背影,臉上依舊是那種,高深莫測的,平靜的表情。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自己那還在撫摸著房產(chǎn)證,滿臉狂喜的父母,又掃視了一圈那些,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的村民。
就在所有人都認定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時。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清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讓整個林家莊,都瞬間陷入了死一般寂靜的話。
05
就在大姑林秀珍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口,就在林建國夫妻倆的臉上還掛著貪婪的狂喜,就在所有村民都準備將“白眼狼”這三個字永遠刻在林默的脊梁上時。
林默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