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顧遠山覺得自己快散架了。
車剛在家門口的停車位上熄火,他就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雖然滿身疲憊,但一想到徒弟李誠那張掛著淚的笑臉,他心里就覺得,這趟值了。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掏出來,是李誠發(fā)來的微信。
“師父,到家了嗎?”
下面還跟著一條。
“到了的話,看看后備箱?!?/p>
顧遠山臉上的笑容,在看到第二條信息時,瞬間凝固。
嗡的一聲,他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哐當!”
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車鑰匙,穿過他僵硬的手指,重重地砸在了駕駛室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這一切,都得從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婚禮說起。
01
三天前,豐城的清晨,空氣里還帶著一絲涼意。
“六萬!顧遠山,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嗎!”
妻子王秀英把一個嶄新的紅包摔在桌子上,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了八度,“咱們兒子開店,你一分錢都說拿不出來。你那個徒弟,在山溝溝里結(jié)個婚,你倒好,一出手就是六萬!你當咱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顧遠山?jīng)]作聲,正低著頭,往一個舊帆布包里塞著暈車藥和幾件厚衣服。他要去的地方叫青瓦寨,導(dǎo)航上都找不到具體位置,得先開八百多公里高速,再走幾百公里國道,最后還要盤幾十公里的山路。
“你倒是說話?。 蓖跣阌⒖此歉睈灪J的樣子就來氣,“我知道李誠那孩子實誠,對你好??赡阋膊荒苓@么干啊!山里辦個喜酒,總共能花幾個錢?你這六萬塊錢塞過去,是想讓他給你供個長生牌位,還是想讓他后半輩子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顧遠山停下手里的動作,抬起頭,看了妻子一眼,聲音沙啞地說:“你不懂。”
“我不懂?我是不懂你這死要面子的脾氣!”王秀英氣得眼圈都紅了,“你就是想讓人家看看,你這個當師父的有多威風,多有本事!”
“我威風個屁!”顧遠山像是被踩了痛腳,聲音也大了起來,“我這輩子,最沒本事的時候,是李誠這小子給我掙回來的臉面!這錢,不是給他的,是我還他的!”
說完,他不再理會妻子,提起那個舊帆布包,又從抽屜里拿出那沓用紅紙包好的、厚厚的六萬塊錢,揣進貼身的內(nèi)兜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砰”的一聲,防盜門被關(guān)上。
王秀英看著空蕩蕩的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眼淚掉了下來。她不是心疼錢,她是心疼自己這個老頭子。一輩子都活得這么擰巴,這么執(zhí)拗。
顧遠山開著他那輛跑了快十年的國產(chǎn)車,駛上了高速。
他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自己花白的頭發(fā),嘆了口氣。
他知道妻子說得對,這錢拿出去,家里的確會緊張??伤婚]上眼,就能想起多年前的那場大火,和那個不顧一切沖進火場,瘦弱卻又無比堅定的身影。
有些債,是刻在骨子里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02
車子下了高速,又在國道上顛簸了半天,最后終于拐上了通往青瓦寨的山路。
路,比顧遠山想象的還要難走。
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狹窄的土路被雨水沖刷得坑坑洼洼,車輪好幾次都打滑,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這輛老車,發(fā)出一陣陣不堪重負的呻吟。
等他終于看到“青瓦寨”那個歪歪扭扭的木牌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了。
整個村子,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樸素到了極點。稀稀拉拉的幾十戶人家,房子大多是土坯墻,青瓦頂。
李誠的婚禮,就在他家院子里辦。
幾張老舊的八仙桌,鋪著塑料桌布,就算是酒席。沒有豪華的婚車,沒有專業(yè)的司儀,只有滿院子跑來跑去的孩子,和村民們一張張淳樸的笑臉。
新郎李誠穿著一身租來的、明顯不太合身的西裝,正憨笑著給鄉(xiāng)親們發(fā)糖。當他看到從車上下來的顧遠山時,整個人都愣住了,隨即,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師……師父!”李誠像個孩子一樣,飛奔過來,“您……您怎么來了!”
“你小子結(jié)婚,我能不來?”顧遠山笑著,捶了一下他結(jié)實的肩膀,“路上堵車,來晚了。”
李誠的父母,一對五十多歲、被歲月和勞作壓彎了腰的農(nóng)民,也趕緊跑了過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一個勁地重復(fù)著:“貴客,貴客……”
顧遠山從內(nèi)兜里掏出那個厚厚的紅包,塞到李誠手里:“拿著,師父給你和新媳婦的。”
李誠一入手,感覺不對,那厚度嚇了他一跳。他捏了捏,臉都白了。
“師父!不行!這……這太多了!我不能要!”他像是拿著一塊燙手的山芋,拼了命地想把紅包塞回去。
“給你就拿著!廢什么話!”顧遠山把臉一板,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我顧遠山的徒弟結(jié)婚,就這個價!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這個師父!”
李誠的父母也嚇傻了,哆哆嗦嗦地過來一起推辭:“使不得啊,老哥哥,我們山里人,沒那么多講究,您人能來,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我說了,拿著!”顧遠山眼睛一瞪,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散發(fā)出來。
李誠急得快哭了,他知道師父的脾氣。最后,他一咬牙,把紅包收下了,但轉(zhuǎn)頭就交給了他母親,壓低聲音說:“媽,您先收著,等會兒一定要還給師父!”
顧遠山看著這一幕,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辛酸。他這個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實誠了。
婚禮儀式很簡單,拜了天地,敬了父母,就算禮成。
顧遠山臨走的時候,李誠扛著一個巨大的麻袋,非要往他后備箱里塞。
“師父,這是我們山里自己種的紅薯和芋頭,沒打過農(nóng)藥,甜得很。您帶回去給師娘嘗嘗?!?/p>
“我后備箱都滿了,放不下了?!鳖欉h山推辭道。
“放得下,放得下!”李誠不由分說,打開后備箱,使出全身力氣,把那個麻袋硬是塞了進去,還壓了壓,“這東西沉,您別動手,我來就行?!?/p>
顧遠山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沒再說什么。他知道,這是徒弟的一片孝心,自己要是不收,他又該睡不著覺了。
03
婚宴就擺在院子里。
露天的壩子,流水席。菜是大鍋里燉出來的,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分量足得很,透著一股山里人特有的豪爽。
顧遠山被安排在了主桌,和李誠的父母,以及新娘的父母坐在一起。
李誠的父母對他感恩戴德,一個勁地給他夾菜,說著一些感謝他當年收留李誠的話。顧遠山笑著應(yīng)酬,心里卻漸漸犯起了嘀咕。
因為他發(fā)現(xiàn),新娘的父親,那個看起來很精明的中年男人,從頭到尾,都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
他只是埋頭喝酒,偶爾抬起頭看顧遠山一眼,那眼神,說不上是敵意,但絕對算不上熱情,倒像是一種……審視和冷漠。
這讓顧遠山很不舒服。按理說,自己是新郎這邊最重要的客人,又是李誠的師父,如父一般。親家不求你多熱情,但至少的客套總該有吧?
婚宴進行到一半,那個親家公忽然站起身,默不作聲地走到了院子角落的一棵大槐樹下。
很快,另一個穿著夾克的陌生男人也跟了過去。
兩人在樹下,背對著人群,低聲交談著什么。因為離得遠,顧遠山聽不清內(nèi)容,但他看到,那個陌生男人似乎給了親家公一個東西,親家公飛快地塞進了口袋,然后兩人就分開了,像是從沒見過一樣。
這一幕,讓顧遠山心里“咯噔”一下。
一個不祥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想起徒弟李誠這幾天,雖然一直笑著,但眉宇間總藏著一絲化不開的憂慮。
難道……這門親事有什么問題?
顧遠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本地釀的米酒,又辣又沖。
他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女方家嫌棄李誠窮,要了天價彩禮,李誠沒辦法,借了債?所以岳父才對自己這個給了重禮的“有錢”師父,態(tài)度如此冷淡?是怕自己知道內(nèi)情?
還是說,李誠遇到了別的什么麻煩?那個陌生人又是誰?
他越想,心越亂。看著滿院子的歡聲笑語,他卻覺得那棵大槐樹的陰影,像一塊巨大的烏云,壓在了自己心上。
他有心想把李誠叫過來問問,但看著徒弟那張幸福的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大喜的日子,不能給孩子添堵。
顧遠山嘆了口氣,決定等婚禮結(jié)束,單獨找機會問問。
04
夜里,顧遠山住在李誠家收拾出來的偏房里。
床是硬板床,被子有股陽光的味道??伤稍诖采?,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白天岳父那個冷漠的眼神,和樹下那場神秘的對話,像電影畫面一樣在他腦子里反復(fù)播放。
他索性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月光如水,灑在青瓦寨靜謐的屋頂上。遠處的山巒,像一頭沉睡的巨獸。
顧遠山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煙霧繚繞中,他的思緒,飄回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夜。
那也是一個悶熱的夜晚。
他在豐城的木工作坊,當時還帶了七八個徒弟。那天晚上,因為一個學徒用完電刨沒有拔掉電源,線路老化,引發(fā)了火災(zāi)。
等他從睡夢中被驚醒時,大火已經(jīng)吞噬了半個作坊。
空氣中全是木料燃燒的焦臭味和刺鼻的濃煙。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地往外跑,哭喊聲,尖叫聲,亂成一團。
顧遠山也被人流裹挾著跑了出來,可他剛站穩(wěn),就臉色大變。
“我的刨!我的工具!”他瘋了一樣要往回沖。
那個作坊里,有他吃飯的家伙,更有他師祖、師父,一代代傳下來的、用了一輩子的全套手工刨具和鑿子。那些工具,比他的命還重要。
幾個徒弟死死地拉住他:“師父,不能進去啊!房梁要塌了!會死人的!”
“放開我!”顧遠山眼睛都紅了,掙扎著,嘶吼著。
就在這時,一個瘦弱的身影,逆著人流,像一頭小豹子,一言不發(fā)地沖進了那片火海。
是李誠。
他才來了不到一年,平時沉默寡言,干活最賣力,也最不受人注意。
“小誠!回來!”顧遠山目眥欲裂。
所有人都驚呆了。
幾分鐘后,就在房梁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即將垮塌的瞬間,那個瘦弱的身影,抱著一個沉重的木箱子,從濃煙中滾了出來。
他全身黢黑,頭發(fā)眉毛都被燒焦了,懷里,卻死死地抱著那個裝著全套老工具的木箱。
箱子保住了。
可李誠的左邊胳膊,為了護住箱子,被掉下來的一塊著火的木板砸中,燙得皮開肉綻。
后來,在醫(yī)院,醫(yī)生說,三度燒傷,神經(jīng)受損,這條胳膊以后恐怕都很難再做精細的木工活了。
顧遠山站在病床前,看著這個為了保住他的“傳承”而差點毀掉自己一生的徒弟,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從那天起,顧遠山就把李誠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他想盡一切辦法,請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硬是把李誠的胳膊治了回來。
他把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給了他。
他知道,這個世界上,肯為你拼命的人,不多。
月光下,顧遠山掐滅了煙頭,眼角有些濕潤。
他想,不管李誠遇到了什么難處,哪怕是天塌下來了,有他這個師父在,就一定能扛過去。
05
第二天一早,顧遠山就辭行了。
李誠和他的家人,還有全村幾十口人,把他送到村口,依依不舍。
那個岳父也在,態(tài)度依然不冷不熱,只是在顧遠山臨上車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欲言又止。
顧遠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更沉了。
他發(fā)動了汽車,在徒弟和鄉(xiāng)親們的揮手告別中,踏上了歸途。
又是十幾個小時的顛簸。
當豐城熟悉的萬家燈火出現(xiàn)在眼前時,顧遠山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開重組了一遍。
他把車停在家門口的停車位上,甚至沒有力氣馬上熄火下車。
他太累了。
回到家,王秀英看他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所有的埋怨都化成了一句心疼。
“回來了?快去洗個熱水澡,飯在鍋里溫著呢?!?/p>
顧遠山“嗯”了一聲,把舊帆布包往沙發(fā)上一扔,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他閉上眼,想休息一會兒,可李誠岳父那張冷漠的臉,李誠眉宇間的憂愁,還有那個神秘的陌生人,以及徒弟硬塞進后備箱的、那個異常沉重的麻袋,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在他腦子里亂成一團麻。
他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輕輕地震動了一下。
他有氣無力地掏出來,以為是垃圾短信??僧斔吹狡聊簧系拿謺r,心跳漏了一拍。
是李誠。
他點開微信。
第一條消息是:“師父,到家了嗎?”
顧遠山正想回復(fù),第二條消息緊跟著跳了出來。
那是一句很短的話。
“到了的話,看看后備箱?!?/p>
嗡!
顧遠山的腦子,像是被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
一瞬間,所有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線索,全都串聯(lián)了起來!
后備箱……那個異常沉重的麻袋……徒弟不讓他動手的堅持……岳父躲閃的眼神……
他想到了一個最壞、最可怕的可能。
他猛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臉色煞白。
“怎么了?一驚一乍的!”王秀英被他嚇了一跳。
顧遠山?jīng)]有回答,他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口的鞋柜前,想去拿掛在上面的車鑰匙。
可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
他伸出手,試了好幾次,都夠不著那串近在咫尺的鑰匙。
最后,他的指尖只是碰到了鑰匙的邊緣。
“哐當!”
那串金屬鑰匙,從掛鉤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一連串清脆而刺耳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如同驚雷。
王秀英徹底慌了,跑過來扶住他:“老顧!你到底怎么了?!你別嚇我?。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