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6月5日下午，蚌埠市第五人民醫(yī)院的病房門被猛地推開，李華龍衣衫凌亂，他一句話憋在喉嚨：“爹，你還認(rèn)得我嗎？”病床上的老人眼皮抬了抬，費力地點點頭。這短暫的回應(yīng)，仿佛把時鐘撥回了半個世紀(jì)前。

1909年，老人出生在云南會澤縣馬武村的泥胚土屋里。窮苦與干旱像兩只鉗子，夾住了整個童年。地主催租的皮鞭隔三差五響起，年幼的他就暗暗攥拳，立下“趕走壓迫”的倔強念頭。

歲月推著人長大。二十多歲時的李樹清，在鄉(xiāng)親當(dāng)中算主心骨，打抱不平從不含糊?？?935年春天的戰(zhàn)火讓他的人生突然“變線”。4月30日，紅九軍團抵達宣威，會澤城墻上一片緊張，他被國民黨硬抓去當(dāng)守城民團兵。

紅軍喊話的喇叭聲從城外飄進來：“窮人別給地主抬槍口！”城墻上的他怔住了，見紅軍秋毫無犯，又看見自家鄉(xiāng)親沖著紅軍招手，他終于扯開嗓子回喊：“鄉(xiāng)親們別怕，紅軍是幫咱的！”幾句吶喊，成了他與舊世界的訣別。

次日清晨，城門洞開，紅軍進城放糧，還把貪官按在祠堂口游街。那一幕讓他徹底動心。5月3日，他回家與妻子商量?！耙呔涂熳?，別讓反動派抓到把柄?！逼拮诱f話時沒抬頭，手里的糙米卻簌簌掉進背包。臨別那晚，兩口子坐在土墻根，誰都沒再說話，只有柴火噼啪作響。

長征的隊伍一路向北，他扛著步槍爬雪山、過草地。饑寒中他悄悄把最后一塊馬鈴薯讓給小戰(zhàn)士，人卻硬扛著往前走。1935年底，他遞交入黨申請書，炭火旁寫下名字時，手指凍得發(fā)紫。

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接連到來，他從班長、排長一路打到獨立團副團長。槍林彈雨催著頭發(fā)早白，可他始終沒回過馬武村。妻子帶著兒子在家鄉(xiāng)挨過勒索、挨過饑荒，也挨過“參加土匪”一類的惡毒指指點點。她唯一倚仗的，是一句反復(fù)念給孩子聽的話：“你爹沒死，他在和大部隊打天下?！?/p>

1949年新中國成立。地委干部下鄉(xiāng)時提到“李樹清”三個字，鄉(xiāng)親這才確定：那個扛槍的后生果然活著?？芍钡?955年，老人才能領(lǐng)到探親的介紹信。他從合肥坐火車到貴陽，再轉(zhuǎn)長途客車，最后步行五十多里山路，汗透軍裝才踏進村口。

二十年沒見，土屋門一推開，兩個人怔住，隨后無聲落淚。李樹清摸著妻子的灰白發(fā)，喉頭干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兒子十三歲，第一次真切見到父親，眼里既陌生又敬畏。這場團聚只維持了不到十天，新的調(diào)令就把老人推向淮河工地。

從1956年開始，他先到修配廠當(dāng)廠長，后又在蚌埠柴油機廠擔(dān)任黨委副書記?；春記Q口、機械改造、技術(shù)培訓(xùn)，全壓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工友背地里說：“老李是不要命，黑燈瞎火還盯著機床?！崩先诵χ鴶[手：“咱吃過沒槍沒糧的苦，哪敢松勁兒。”

有意思的是，他對私事極少開口。整個離休前后，老家只收過他六次回鄉(xiāng)申請。每次回去，他都提著半舊軍用挎包，一袋子書籍、一把蒲扇，沒別的。兒子想替父親換輛小臥鋪車票，他搖頭：“干部沒特權(quán)，走哪兒都一樣排隊。”這句老話，成為晚輩口中的家訓(xùn)。

進入八十年代，老人血壓飆升，醫(yī)生勸他靜養(yǎng)?？伤€常騎輛舊二八自行車到廠區(qū)食堂，問問伙食有沒有咸淡適中。廠醫(yī)無奈地說：“離休干部里，也就您還這么折騰?！彼犃T呵呵直樂，卻不改習(xí)慣。

1991年春，他在家里突然暈倒，被緊急送醫(yī)。組織迅速通知家屬。李華龍此時已是公安局干部，正值案子最忙的節(jié)骨眼，他撂下電話就往車站奔。長途車一路顛簸，車窗外麥田翻著青浪，他在心里默念：爹，等等我。

也許是父子之間的默契，趕到的那一刻，老人尚存最后一點意識。微弱點頭后，他再無力氣說話。次日清晨六點，他的心電監(jiān)護儀畫面歸于平直。醫(yī)院墻上的石英鐘定格在6時13分。

同一天，千里之外的會澤馬武村，老宅里蜷坐在炕頭的老婦人也閉上了眼睛。村支書用電報把噩耗傳來，“同日去世”四個字戳進兒子的胸口。辦理完父親的遺體火化，他隨即踏上返鄉(xiāng)列車，不到三十小時，又跪在母親靈前。

整理遺物時，他在父親那只舊挎包里翻到一本褪色的工作筆記。最前頁寫著八個字：“做事要公，做人要正?！睕]有豪言壯語，也沒有留給家屬的特殊名單，只有一張淮河治理示意圖和幾頁關(guān)于柴油機改進的數(shù)據(jù)。字跡歪斜，墨水漬還未完全褪去。

莊嚴(yán)的軍禮在蚌埠烈士陵園響起時，很多廠里的老工人偷偷抹眼淚。有人低聲感慨：“老李一生回家六次，可心始終貼著窮人?！绷硪晃恢心旯ざ伍L擺擺手：“別說了，他就是那樣，心里只有責(zé)任?！?/p>

木棺合蓋的瞬間，李華龍在心里默默回答那天病房里的問題——不管父親是否還記得自己，自己永遠(yuǎn)記得那一點點頭，因為那是一個老紅軍對下一代無聲的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