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吾先生怎么開始接觸陽明心學的？”“盤點李卓吾對張居正的激推言論”……這些趣味橫生的帖子近日在社交平臺小紅書引發(fā)關(guān)注，發(fā)布者是來自泉州的“05后”大學生謝舒睿，她用年輕人喜聞樂見的方式“追星”，通過生動有趣的文字解讀和創(chuàng)意十足的表情包，她的“古早偶像”——明代思想家李贄以豐滿鮮活、充滿煙火氣的形象走進了眾多網(wǎng)友的視野。

△南安榕橋李贄雕像

泉州港在宋元時期作為“東方第一大港”而崛起，不僅帶來了經(jīng)濟繁榮，更催生了多元文化交融的思想變革?，這種變革在明末通過李贄的思想得到集中體現(xiàn)。南安市李贄學術(shù)研究會原會長王國鈞表示：“李贄以‘顛倒千萬世之是非’的勇氣，對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封建倫理體系發(fā)起批判，他不以孔子的標準為標準，主張是非觀念應隨時代進步而發(fā)展。他倡導個性解放，支持男女平等，提出‘童心說’，為官期間始終廉潔自守，心系百姓?！?/p>

這種受海洋文化影響而形成的“自由獨立、兼容并包”的海洋性思維?和開放性視野，在當時的中國可謂是過于超前。晚年的李贄被當局視為“異端”而遭受迫害。但他始終堅守信念，在困境中堅持著述與思考，直至生命最后一刻。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把李贄列為中華民族悠久文化發(fā)展史上的25位思想大家之一，其歷史地位獲得充分肯定。

一生“逆”旅

閩海奇才的人生軌跡

1527年，李贄出生于福建泉州一個海商世家。此時的中國正處在明朝海禁政策的嚴格控制之下，曾經(jīng)“漲海聲中萬國商”的泉州港已不復往日輝煌。然而，這座城市的海洋記憶與家族的海上傳承，卻在這個嬰兒身上埋下了不羈的種子。

宋元時期的泉州港，是馬可·波羅筆下的“東方第一大港”。這座城市不僅繁榮了經(jīng)濟，更形成了獨特的多元文化氛圍，伊斯蘭教清真寺、印度教寺廟、基督教教堂比鄰而居，不同膚色、信仰的商人在此和諧共處。

李贄的祖先林駑正是這片海洋的兒女。作為從事遠洋貿(mào)易的商人，他經(jīng)常乘船往來于泉州與波斯灣的忽魯謨斯（今伊朗霍爾木茲）之間，甚至娶了當?shù)嘏訛槠?。這種跨越海洋與文化的婚姻，在當時的泉州并非個例。李氏家族后人多次與泉州伊斯蘭教家族通婚，形成了獨特的家族文化傳統(tǒng)。海洋賦予了這個家族開放包容的胸懷、勇敢進取的精神和多元共融的視野。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頒布“瀕海民不得私出?！钡慕睿瑖绤柎驂好耖g海外貿(mào)易。明成祖更進一步，下令“原有海船者悉改為平頭船”，徹底斷絕了民間遠航的可能。曾經(jīng)萬商云集的泉州港逐漸衰落，官方貿(mào)易體系瓦解，但以海為生的泉州人并未放棄海洋。南安市社科聯(lián)工作人員童倩表示：“面對嚴苛的海禁政策，李氏家族與其他泉州海商一樣，不得不進行調(diào)整。他們以出海捕魚為名，實則繼續(xù)建造雙桅尖底船與外國人開展貿(mào)易?！堕_洋海議》中記載：‘雖敗露之后坐以大辟，然走死地如鶩者，不能絕也。’這種冒險精神正是海洋文化的精髓?！?/p>

家族的轉(zhuǎn)型也體現(xiàn)在職業(yè)選擇上。部分家族成員開始轉(zhuǎn)向科舉仕途，尋求新的發(fā)展道路。李贄的父親李鐘秀雖號“白齋”，頗具道家意味，但仍致力于傳統(tǒng)儒學教育，讓7歲的李贄開始讀詩書、習禮文。這種家族轉(zhuǎn)型中的張力——海洋自由精神與陸地禮教約束——成為李贄一生思考的重要命題。

△李氏家廟

1552年，26歲的李贄參加鄉(xiāng)試，中黃升耀榜舉人。29歲外出為官，任河南輝縣教諭。33歲（1559年）任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到任僅數(shù)月，父親李白齋去世，隨即回家守制。1562年，守制三年期滿，攜眷入京求職未果，只得借人館舍教書授徒，以資費用。

1564年至1571年，李贄的仕途依然起伏不定，他先后擔任過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北京補禮部司務以及南京刑部員外郎等職務。1576年，他升任南京刑部郎中，官階為從五品，次年，他又調(diào)任云南，升任姚安府知府，官居正四品。仕宦生涯堪稱“苦盡甘來”。然而，此時的李贄早已看透官場的本質(zhì)，在距離三年任期還剩幾個月的時候（1580年），他主動遞交辭呈，毅然辭官歸隱，轉(zhuǎn)向?qū)W術(shù)的全面求索。

他辭官后，曾寓居于麻城的維摩庵、芝佛院等地。他的部分重要著作《焚書》《明燈道古錄》《九正易因》等都在這里寫出或刊行。寓居麻城期間，李贄多次開壇講學，不僅大膽抨擊當時的社會時政，更打破“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禮教，允許社會各界男女前來聽課。這種開放的講學方式與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使他成為當時多個領(lǐng)域都極具影響力的“學術(shù)明星”。

由于其思想對傳統(tǒng)思想造成了強烈的沖擊，當?shù)氐谋Ｊ貏萘σ暲钯棡椤爱惗恕薄靶罢f”。李贄旗幟鮮明表示：“我可殺不可去，頭可斷，面身不可辱?！焙敛晃房s。

1602年，因禮科都給事張問答（秉承首輔沈一貫的旨意）的疏劾，神宗皇帝下旨抓捕李贄，李贄隨即入獄。他坦然說道：“名山大壑登臨遍，獨此垣中未入門。病間始知身在系，幾回白日幾黃昏?！蓖?月，李贄留下一偈：“壯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币蕴臧l(fā)為名，奪下理發(fā)師的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而死，結(jié)束自己“離經(jīng)叛道”的一生。

海韻潤心

思潮變革中的“弄潮兒”

李贄的人生經(jīng)歷如其所言：“某生于閩，長于海，丐食于衛(wèi)，就學于燕，訪友于白下，質(zhì)正于四方。自是兩都人物之淵，東南才富之產(chǎn)，陽明先生之徒若孫及臨濟的派、丹陽正脈，但有一言之幾乎道者，皆某所參禮也，不扣盡底蘊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謀道矣，直糊口萬里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復寓楚，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p>

其中的“?！奔粗溉?。這座瀕海城市塑造了他獨特的思想氣質(zhì)。李贄人生前29年在泉州度過，這正是個人思想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即便中年后游歷兩京、云南等地，吸收陽明心學等學派思想，其著作中仍清晰可見泉州文化留下的深刻印記。

李贄擁有極為多元包容的文化胸懷，這一點在他的自述中便可見一斑：“余自幼倔強難化，不信學，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王國鈞對此分析道：“看似是對傳統(tǒng)思想的全盤否定，實則體現(xiàn)了他不盲從、不迷信權(quán)威的獨立精神——他并非排斥所有思想，而是反對將任何一種思想奉為‘絕對真理’。”最終，李贄以儒學改造者和叛逆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他反對傳統(tǒng)儒學空疏無用、脫離實際和以封建倫理綱常壓制、束縛個人，吸取了法家的事功精神、墨家的功利主義，以批駁儒家內(nèi)圣之學的空談性理、誤國誤民，主張道家的無為而治。

這種思想多元性得益于泉州獨特的地域文化。宋元時期，泉州是中國主要對外貿(mào)易港口，設市舶司，云集來自波斯、日本、朝鮮、天竺等國的商人，呈現(xiàn)了“市井十洲人”“漲海聲中萬國商”的繁榮景象。這種海納百川的精神有力地推進了泉州社會的發(fā)展，使之成為多元文化的匯集之地。摩尼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等外來宗教的交流、碰撞、融合，既沒有發(fā)生激烈沖突，也沒有出現(xiàn)絕對壓制，反而形成了共生共存的和諧局面。

這種開放包容的文化特質(zhì)在李贄身上得到體現(xiàn)，各種思想在其身上和諧共處、并行不悖。他在《焚書》中批判“執(zhí)一而廢百”的偏見，主張“天下至大，萬民至眾，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與泉州海納百川的文化氣質(zhì)如出一轍。

“除了多元包容，李贄的思想還具有向海而生的海洋特質(zhì)——務實、敢闖、重視商業(yè)，這與泉州明代中后期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guān)。”童倩補充道，明代中后期，泉州成為民間海外貿(mào)易重要中心，社會變遷劇烈，海外貿(mào)易興起，人口流動頻繁，商品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沖擊著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

李贄的祖上曾是泉州當?shù)氐暮Ｉ暇奚?，家族世代從事海外貿(mào)易，他從小便耳濡目染，對商人的艱辛與貢獻有著深刻的理解。也正因為如此，他始終敢于為商人發(fā)聲，打破“重農(nóng)抑商”的傳統(tǒng)觀念。在《焚書·卷二·又與焦弱侯》中，李贄便寫下了一段為商人正名的文字：“商賈亦何鄙之有？挾數(shù)萬之貲，經(jīng)風濤之險，受辱于關(guān)吏，忍詬于市易，辛勤萬狀?！背浞挚隙ㄉ倘说膶嵏珊兔半U精神，認為其社會貢獻遠大于所得利益，不應受到歧視。

《藏書·德業(yè)儒臣后論》中的義利觀同樣體現(xiàn)其重商理念：“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認為私心是人之常情，承認私欲能推動社會發(fā)展。在封建時代，“私”被視為洪水猛獸，儒家思想強調(diào)“存天理，滅人欲”，主張壓制個人私欲，而李贄卻公然為“私心”正名，認為有“私心”是人之常情，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動力：百姓努力耕作是為了滿足溫飽之私，商人冒險經(jīng)商是為了獲取財富之私，官員勤勉為政是為了實現(xiàn)抱負之私，正是這些“私心”的存在，才促使人們積極進取，進而推動整個社會的進步。

宋元時期，泉州的商船便已遠達阿拉伯地區(qū)和東非，在長期的海外貿(mào)易中，泉州人逐漸形成了“愛拼敢贏”的商業(yè)傳統(tǒng)，他們敢于冒險、善于創(chuàng)新、重視契約、講求實效，這種商業(yè)倫理慢慢滲透到當?shù)氐拿耧L之中，成為泉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李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出生、成長，自幼便深受家鄉(xiāng)商業(yè)文化的熏陶，深刻體會到商業(yè)發(fā)展對地方經(jīng)濟的推動作用。正是這種親身經(jīng)歷，讓他能夠突破傳統(tǒng)思想的禁錮，勇敢地為商人的利益大聲疾呼，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為商人正名的思想家之一。

薪火相傳

跨越四百年的思想共鳴

謝舒睿告訴記者，她從初中開始“粉”上李贄。和許多追星的年輕人一樣，謝舒睿對“偶像”李贄的生平如數(shù)家珍，并在社交平臺組建了“李卓吾后援會”聊天群，時常與同好交流。位于鯉城區(qū)臨江街道萬壽路的李贄故居，是李贄青少年時期的居所，也是謝舒睿最常去的一個地方。今年，她還將《焚書》中的李贄語錄印制成了明信片，贈送給故居的市民游客，深受歡迎。

出泉州城往南安而行，李氏祖居所在地依舊保留著當年的風貌。史載少年李贄酷愛家鄉(xiāng)的自然風光，?；啬习残∽　Ｔ谑甯咐钫绿锛抑?，他不僅幫忙做些農(nóng)活，更時常前往佛門圣境白云寺靜修讀書。至今，西廂房仍保留著李贄當年的讀書室，窗欞外的竹林沙沙作響，仿佛還在回響著少年朗朗的讀書聲。

位于南安榕橋的李贄紀念祠內(nèi)，墨香四溢。入口處懸掛著數(shù)十幅中外學者的題詞?！斑@些墨寶無聲地訴說著李贄思想的國際影響力?！蹦习彩虚艠蚶钯椉o念祠管委會主任李遠洞指著韓國學者崔元浩用韓文寫下的作品向記者翻譯，“縱使韓國和中國距離遙遠，但我們對先生的敬仰之情是一樣的?！?/p>

△南安李贄紀念館開館儀式現(xiàn)場

△李贄紀念祠里的各色紀念品

李贄與東亞的思想對話，早在明代就已開啟。王國鈞補充道：“與李贄同時代的朝鮮著名文學家許筠，曾多次出使明朝。1614年，許筠作為千秋使來訪時，雖逢李贄著作被朝廷禁止流通，但仍通過民間渠道求得《藏書》。閱畢，他在卷首鄭重題下一個‘奇’字，表達內(nèi)心的震撼?！?/p>

翌年，許筠在通州讀到《焚書》后，作《讀李氏焚書》三首，不僅吟誦李贄文章，記錄與李贄摯友丘坦的交流，更深入探討了李贄的道佛思想。他將大量李贄著作帶回朝鮮，其思想也因此深受影響，被朝鮮學者譽為“朝鮮的李贄”。

東瀛日本，李贄的思想同樣找到了知音。日本學者疋田啟佑的《李贄研究在日本》中記載：幕府末期著名漢學家吉田松陰在1859年正月寫給妹夫的信中，欣喜地提到獲得《焚書》與《續(xù)焚書》，細讀后為之折服。這位明治維新的思想先驅(qū)，為了深入理解李贄思想，不僅抄錄其著作《焚書》《續(xù)焚書》，甚至將四大本《藏書》全部手抄一遍。在家鄉(xiāng)松下村塾，吉田松陰將李贄的思想傳授給80多名學生，為日本明治維新播下了思想的種子。

從1893年三宅雪嶺出版《李卓吾評傳》，到1934年鈴木虎雄編著《李卓吾年譜》，再到當代學者溝口雄三出版《中國古典文學大系——〈焚書〉》等三部專著，日本學界對李贄的研究持續(xù)深入。據(jù)統(tǒng)計，1893至1993年間，日本研究李贄的專著就達21部，形成持久的研究熱潮。

2022年，為紀念李贄誕辰495周年，泉州市舉辦學術(shù)研討會?！袄钯棽粌H是中國，也是當時朝鮮、日本乃至整個東亞文化碰撞交流、走向近現(xiàn)代的最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大家。”研討會上，中國李贄研究學會籌委會會長、首都師范大學張建業(yè)教授進行書面發(fā)言。學術(shù)研討會上，中外學者再次會聚一堂，通過現(xiàn)場和視頻發(fā)言，從思想、經(jīng)濟、民生、文學、歷史等不同的視角進行了深入研討交流。

韓國國立韓巴大學教授、李贄研究學者金惠經(jīng)教授表示，在韓國，李卓吾作為中國思想家享有盛譽，關(guān)注其思想價值的學者隊伍不斷壯大?！敖陙?，隨著對李贄著作的翻譯與研究論文的日益增多，韓國對他的探索也越來越多，而且正在不斷地擴充、深化?！苯鸹萁?jīng)曾翻譯多部李贄著作，撰寫《李贄的文學論》《李卓吾的認識世界》等論文，并在譯作《焚書》“前言”中對張建業(yè)教授的《李贄全集注》作了詳細介紹。

如今，金惠經(jīng)教授與疋田啟佑、佐藤煉太郎等日本學者，聯(lián)同中國知名教授共同倡議成立“亞洲李贄研究會”。這一倡議得到與會學者的積極響應，預示著李贄研究即將開啟新的篇章。

李贄的作品雖曾被明清朝廷列為“禁書”，但他的思想?yún)s如種子般隨風遠揚，在海外生根發(fā)芽。從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與李贄的深厚友誼，到韓國、新加坡、美國、俄羅斯、法國、英國、瑞士等國學者持續(xù)的研究熱情，這位思想先驅(qū)的精神跨越時空，持續(xù)激發(fā)著不同文化背景人們的思考。

正如著名學者馮其庸所題贊：“李卓吾是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中最早的呼喊者和先行者，是一名以身殉道的偉大斗士?！?00年來，李贄的思想如一道不滅的火炬，在時間的長河中熠熠生輝，照亮著一代又一代尋求真理的人們。

來源：新福建·福建日報客戶端

編輯：尤逸群

一審：尤逸群 | 二審：黃種成 | 三審：蔡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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