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大爺爺走了。臨終前，他讓堂伯來請爹，說是有話要對他說。

爹去的時(shí)候，大爺爺已經(jīng)氣若游絲。見到爹，他渾濁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顫動(dòng)。

爹忙俯身湊近，只聽大爺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有，大伯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

大爺爺嘴里的“爹”，指的是我爺爺趙守義。這段往事，在我成長過程中，爹零零星星講過許多次。每次講起，他眼里總會泛起不易察覺的淚光。

那是1982年剛開春，陜南的冬天還未完全退去，冷風(fēng)依然刺骨。我們這里山多田少，那年月，家家光景都不寬裕。

那一年，爹才十三歲。大姑十六，二姑十四。奶奶走得早，是爺爺一個(gè)人把三個(gè)孩子拉扯大的。隊(duì)里賺工分，爺爺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天黑才回家，長年累月的勞作拖垮了他的身子，剛開春就一病不起。

村里赤腳大夫來看過，搖搖頭說：“準(zhǔn)備后事吧，守義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積勞成疾，沒得治了。”

那天早上，爺爺忽然清醒過來，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他靠在炕頭，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槐樹枝椏，輕聲對爹說：“大有，我夢見你娘了。她正在包餃子，韭菜豬肉餡的，真香啊...”

爹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他握緊爺爺枯瘦的手，問：“爹，你想吃餃子嗎？”

爺爺眼里閃過一抹光亮，微微點(diǎn)頭：“你娘包的餃子，最好吃了……”

家里那會窮，別說肉了，連面缸都見底了。爹看著爺爺期盼的眼神，咬咬牙說：“爹，您等著，我這就去借點(diǎn)肉來?！?/p>

爹首先想到的是大爺爺家。大爺爺是爺爺?shù)挠H哥哥，年前殺了豬，應(yīng)該還有存肉。爹一路小跑，穿過村里崎嶇的小路，心里盤算著怎么開口。大爺爺家新蓋了三間瓦房，在村里算是光景較好的人家。

敲門后，是大奶奶開的門。她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玉米面。

“大有啊，有事嗎？”大奶奶問，聲音不冷不熱。

爹怯生生地說：“大娘，我爹...我爹不行了，他想吃餃子，家里沒肉，想跟您借一點(diǎn)，以后我一定還……”

大奶奶回頭瞥了一眼屋里，壓低聲音說：“大有啊，不是大娘不幫你，年前殺的豬，肉早就吃完了。這都開春了，誰家還有存肉??？”

爹透過門縫，看見大爺爺正坐在炕上抽煙，聽見說話聲，朝門口看了一眼，卻又迅速低下頭，一個(gè)勁地抽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大伯……”爹試著喊了一聲。

大爺爺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應(yīng)聲，只是悶頭抽煙。大奶奶擋在門前，語氣更加冷淡：“你大伯身子也不舒坦，就別打擾他了?；厝グ桑?？”

門輕輕關(guān)上了。爹站在門外，聽見里面?zhèn)鱽泶鬆敔數(shù)目人月暫痛竽棠痰泥止韭暎骸?..自家都顧不過來，哪還管得了別人...”

爹空著手往回走，初春的風(fēng)刮在臉上，比寒冬還要冷上幾分。他不敢回家面對爺爺期盼的眼神，在村口的槐樹下蹲了很久，直到手腳凍得麻木才起身。

回到家，爺爺還睜著眼睛等著，見爹兩手空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輕輕嘆了口氣：“沒事，大有，爹不餓...”

但爹看見爺爺眼里那點(diǎn)光亮熄滅了。十三歲的少年再也忍不住，跑到院子里，蹲在墻角無聲地流淚。兩個(gè)姑姑也跟著哭起來，小小的土屋里彌漫著無助與絕望。

天黑透了，屋里只點(diǎn)著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線下，爺爺?shù)暮粑絹碓轿⑷酢５蛢蓚€(gè)姑姑守在炕前，誰都不說話，只是默默流淚。

屋外的風(fēng)更緊了，吹得窗紙沙沙作響。就在這時(shí)，院門外傳來敲門聲。

爹擦干眼淚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gè)高大的身影，手里提著什么東西。

“舅...舅？”爹驚訝地叫道。

來人是奶奶的弟弟，我的舅爺李建誠。自從奶奶去世后，爺爺和舅爺家來往就少了。據(jù)說是因?yàn)槟棠滔略釙r(shí)，兩家為墳地的事鬧過不愉快。

舅爺踏進(jìn)門來，帶進(jìn)一股冷風(fēng)。他摘下帽子，露出半百的頭發(fā)，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他手里提著一塊豬肉，看樣子足有兩斤重，另一只手還拎著半袋面粉。

“大有，聽說你爹不行了，想吃餃子？”舅爺?shù)穆曇舸謫s溫暖，“我在鄰村干活，聽你們村的人說的。還說你去你大大家借肉，沒借到？”

爹愣愣地點(diǎn)頭，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上來。

舅爺把肉和面放下，搓了搓粗糙的手：“還愣著干啥？燒水，和面！讓你爹臨走前吃上這口餃子！”

那一晚，小小的土屋里忽然有了生氣。舅爺利索地和面、剁餡，爹和兩個(gè)姑姑打下手。豬肉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爺爺?shù)难劬τ致犻_了，看著忙碌的舅爺，嘴角微微上揚(yáng)。

“建誠...”爺爺輕聲喚道。

舅爺走到炕前，握住爺爺?shù)氖郑骸敖惴?，我在呢。一會兒餃子就好了，您最愛吃的韭菜豬肉餡?！?/p>

爺爺虛弱地點(diǎn)頭，眼里有淚光閃爍：“謝謝你...還記得...”

“說的什么話，”舅爺別過臉去，悄悄抹了把眼睛，“我姐不在了，我就是孩子們的血親。娘親舅大，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p>

餃子出鍋時(shí)，香氣撲鼻。舅爺細(xì)心地把餃子吹涼，一個(gè)個(gè)喂給爺爺吃。爺爺吃了六個(gè)餃子，每吃一個(gè)，臉上就多一分滿足。

吃完第六個(gè)，爺爺輕輕搖頭，表示不吃了。他望著圍在炕前的孩子們，最后目光落在舅爺身上：“建誠...孩子們...拜托了...”

舅爺重重點(diǎn)頭：“放心吧，姐夫。有我在，餓不著孩子們?！?/p>

爺爺嘴角含著笑，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他走得很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

辦完?duì)敔數(shù)膯适?，舅爺對爹說：“大有，以后遇上難處，就來找舅。你大大家是指望不上了，但舅還在。”

那些年，舅爺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他幫爹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教他種地、干活，送他上學(xué)識字。爹常說，沒有舅爺，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大爺爺臨終前對爹說的那句“對不起”，想必是壓在心頭多年的愧疚。爹告訴我，后來大爺爺家也曾遭遇困難，爹不計(jì)前嫌幫了他們。大爺爺直到臨終，才終于說出了那句遲來的道歉。

如今，舅爺也早已不在了，爹每年清明都會帶我去給爺爺和舅爺上墳。在爺爺墳前，我們擺上一碗餃子；在舅爺墳前，爹總會輕聲說：“舅，我們來看您了。家里都好，您放心。”

今年清明，爹在舅爺墳前坐了很久?；丶衣飞?，他對我說：“思源，你知道為什么我每年都要給你舅爺上墳嗎？”

我搖搖頭。

爹說：“因?yàn)樗虝宋遥売H情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心中的那份情義。你 大爺爺和你爺爺是親兄弟，卻在最需要的時(shí)候選擇了自保；而你舅爺只是姻親，卻在我們最無助的時(shí)候伸出了手。這世上，有的人把親情掛在嘴上，有的人把它放在心里?！?/p>

春風(fēng)拂過麥田，泛起層層綠浪。爹望著遠(yuǎn)方的山巒，緩緩說道：“我永遠(yuǎn)記得那個(gè)夜晚，你舅爺提著肉和面走進(jìn)家門的身影。他不僅讓你爺爺安詳?shù)刈吡?，也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親情。”

如今生活好了，餃子隨時(shí)可以吃上，但那碗深夜的餃子，始終溫暖著我們。

“思源，”爹說，“血緣是天定的，但情義是修來的。在別人需要時(shí)伸出手，這才是做人的根本?！?/p>

夕陽下，爹問我：“等我老了，你會給我包餃子嗎？”

我笑著點(diǎn)頭。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見那個(gè)十三歲的少年，在舅爺?shù)膸椭?，為父親端上最后一碗餃子。

時(shí)光流轉(zhuǎn)，情義不變。一碗餃子的溫暖，穿越了數(shù)十年的光陰，依然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