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李實,你真要去哈軍工?’同桌小趙盯著體檢單皺眉?!痹捯魟偮?,瘦高個的彭云把眼鏡往上推:“去,哪怕再刷一次也得去?!睂υ捄芏?,卻把一個十九歲青年壓在心底多年的執(zhí)拗暴露無遺。
彭云的固執(zhí)與生俱來。追溯到1946年夏天,媽媽江竹筠寫下那封“托兒信”時,他還在襁褓。信送到重慶北碚,收信人叫譚政烈——父親彭詠梧的前妻。短短幾行字,拜托前妻養(yǎng)育現(xiàn)任丈夫的孩子,這在舊社會幾乎難以想象,卻被兩個革命者硬生生做成了。也正因如此,彭云最早學(xué)會的漢字不是“家”,而是“組織”。
1948年1月15日夜,川東山林槍聲驟起,彭詠梧掩護突圍時中彈犧牲。與此同時,江竹筠奉命潛回重慶。夫妻生死只隔六天,卻永無相見。三個月后,江竹筠在萬縣被捕。牢房里,酷刑把她折磨得一次次暈死過去,她就一句話:“刑具使盡,人我不賣。”敵人最后想到了一個陰毒招數(shù)——抓孩子。于是渝中巷子里,譚政烈抱著還不會說話的彭云,改名換姓四處轉(zhuǎn)移。她自嘲:“小名正倫,字‘跑路’?!?/p>
1949年8月,江竹筠預(yù)感生命將盡,用燒棉花灰調(diào)成墨,把“示兒信”寫在草紙上。末尾兩句:“孩子決不要驕養(yǎng),粗茶淡飯足以。”11月14日,槍聲響在歌樂山電臺下,年僅29歲的她倒在亂石間。重慶解放只差十二天。
新中國初年,烈士孩子有特殊照顧,可譚政烈偏不讓。小學(xué)報名,她把戶口本遞給老師:“和平年代,別再給孩子貼標(biāo)簽。”老師看戶主頁上的“脫險同志”,瞬間明白,卻沒多問。那段時間的彭云,最大煩惱是腦袋大、鏡片厚。男同學(xué)給他起外號“老虎腦殼”。他倒樂呵:“老虎不錯,總比叫小白兔強。”
進入重慶市11中后,《重慶日報》整版刊發(fā)《江竹筠烈士事跡》。班主任上課朗讀,讀到“寧死不屈”時哽咽,全班側(cè)目,彭云卻低頭畫電路圖。課后有人問他感想,他把母親遺像往抽屜里一塞:“我媽當(dāng)年要是活著,也得讓咱趕緊做作業(yè)?!边@種淡定,讓圍觀者一時無話。
1960年前后,三年困難襲來。學(xué)校讓學(xué)生“自報口糧”。同學(xué)湊到彭云跟前,想看看烈士子弟要選什么檔,他拿筆在最低一欄劃勾:“最少的行,我瘦慣了。”一年后,他體重掉到92斤。醫(yī)生開補養(yǎng)單,他撂下一句:“粗茶淡飯足以?!蹦赣H的遺言,他記在胃里,也刻在骨頭里。
高考那年,他理科第一,卻被哈軍工體檢刷下。院長劉居英聽說后拍板錄?。骸斑@小伙要是扛不住,算我責(zé)任?!眻蟮角耙梗B(yǎng)母譚政烈紅了眼圈:“想留你身邊。”彭云摸摸她的手背:“媽,我得去?!倍嗄曛?,他回想那一幕,搖頭苦笑:“真不懂事,連站臺也沒留下她。”
軍校給他化名“李實”,派到齊齊哈爾某團當(dāng)兵。開飯排隊時,小戰(zhàn)士湊近悄聲:“聽說你是江姐娃?”彭云抬頭:“吃完先打靶,好不好?”身份還是泄露。團里干脆安排他做一場報告。臺下滿屋迷彩,他攤開唯一一張全家福:“對母親,我只有照片,沒有記憶?!闭f到“示兒信”,他鼻音發(fā)顫,現(xiàn)場靜得能聽見士兵吞口水。
1970年,他畢業(yè)分到沈陽工廠,兩年后與同學(xué)易小冶成婚。岳家在北京,外公是楊開慧的舅舅,革命世家與革命遺孤成了親,圈里傳為佳話。1973年,他調(diào)進四機部研究所,一頭扎進控制系統(tǒng)。那幾年,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清華、北航都在隔壁,求資料方便?!?/p>
意外發(fā)生在1978年春。養(yǎng)母本要進京抱孫,卻在臨行前高血壓猝發(fā)。電話打來,他呆坐走廊,幾個同事扶他也起不來。他喃喃:“活著時沒讓她享福?!蹦潜K走廊白熾燈,直到燒壞都沒人換。
同年,他考進中科院計算所研究生院。四年后赴美留學(xué),再回國已是1987年。軟件所需要人,他回去搞人工智能??擅绹霭嫔缟靵砹碎蠙熘Γ瑢?dǎo)師一句“博士論文再擴展,能出本書”,他心動,攜妻帶子再赴大洋彼岸。后來成了馬里蘭大學(xué)計算機系終身教授,外界艷羨,他反倒語氣平淡:“在那兒,不評上終身就得走人,我只是沒被淘汰?!?/p>
記者問他:“母親遺愿實現(xiàn)了幾成?”他掰手指:“做人,合格;讀書,也算;可為國效力,時間太短,只干了七八年?!蓖nD幾秒,他補一句:“所以只能算一半。”談到是否回國,他笑道:“人六十往上,想的不是論文,是歸宿。我常給學(xué)生講,我的根在重慶歌樂山底下,拔不掉?!?/p>
2021年冬,彭云在馬里蘭課堂上收尾一節(jié)課,黑板寫了幾個漢字:粗茶,淡飯,足以。講完收拾粉筆,他回首:“這是我媽媽的遺言,也是我的座右銘。各位,散課!”
他說得輕,學(xué)生聽完卻不愿走。幾秒后,有人鼓掌。掌聲里,他把黑板擦得干干凈凈,只留下白色粉塵飄浮在燈光中——像1949年歌樂山的晨霧,也像無數(shù)烈士未竟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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