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的雨夜,你到底想說什么?”隨行秘書低聲問道。耿飚站在地拉那使館昏黃的燈下,只回了四個字:“援助方式?!彼[起眼,盯著院子里那兩排整裝待發(fā)的卡車,車頭上鮮紅的五星在雨水里閃動,這一幕讓他更加堅定了把意見直接寫進電報的念頭。
外人看去,中國對阿爾巴尼亞慷慨解囊,熱火朝天;耿飚看進去,卻是另一番復雜的賬本。一個月里,他跑了十三個廠房,五個工地,發(fā)現(xiàn)機械設備常年閑置,物資轉手即浪費。傍晚回到使館,他翻著統(tǒng)計表自言自語:“白送出去的是真金白銀,可成效呢?”語氣里透著焦灼。
耿飚并非從外交口起步。1934年湘江邊,他還是第四團團長,帶兵頂著湘軍十五個團的火力開路。槍林彈雨里,他換了三把馬刀才沖下陣地。正因為那股子迎難而上的狠勁,1950年春節(jié)剛過,中央突然將他調進外交部。“軍人也得學洋文?!睏畹弥敬蛉に?,他哈哈一笑:“學不會就捂著字典上桌。”幾個月后,他成了新中國派往瑞典的首位大使。
多年摸爬滾打,他練出一套“兵法式”外交:踏勘現(xiàn)場、親自拉關系、不做空頭報告。1956年在伊斯蘭堡,他陪米爾扎打獵半天,卻只為一句話——“先通航線,再談貿易”。對方被他的直率折服,半年后中巴航班首飛。成功經(jīng)驗讓他明白,援助并非簡單的給與,而是一種交換,一種平衡。
所以當他登陸巴爾干,看到對阿援助“有求必應”的模式,第一反應就是:如此下去,雙方都會陷入資源與信任的雙重消耗。于是那封署名“耿飚”的長信在北京的案頭出現(xiàn)。信里,他列出三條:援助項目需論證、資金投入需分段、管理隊伍需常駐。末尾一句極短——“盲目慷慨非長久之計”。
文件很快輾轉至中南海。李先念看完,放下茶杯,半晌才道:“我對這事也有意見,可一直沒逮到機會說。”幾小時后,他批了“閱”字,又壓上印章。第二天清晨,周恩來帶著文件進了毛主席書房。主席戴著眼鏡,慢條斯理翻頁,突然抬頭:“老耿是個好大使。”短短九個字,讓政策方向悄然生變。
調整并非一紙令下即可落地。耿飚重新奔走在工廠工地,開始執(zhí)行“項目對等”原則:技術培訓放在首位,物資分批送達,阿方要派專業(yè)人員同崗學習。有人嘀咕他“摳門”,他笑答:“精算不是小氣,是負責。”一年后,當?shù)匾患一蕪S首次滿負荷運轉,阿方報紙罕見地用整版刊出“中方援助成果”四個黑體字,他把那張報紙折好寄回北京,附言只有一句:“數(shù)據(jù)勝過口號?!?/p>
1971年,他結束阿爾巴尼亞任期返京,衣兜里裝著滿是油漬的筆記本。李先念見面時拍著他的肩膀說:“膽子不小,可干得漂亮?!彪S即把他推上了更高的平臺。1978年全國人大會議,他被選為副總理,負責外事和兵器工業(yè)。有人問他從戰(zhàn)壕到談判桌有什么秘訣,他晃晃腦袋:“一句話,別怕講真話?!?/p>
耿飚的性子里有股軸勁。瑞典工廠參觀時,他為了看清機床轉速,不顧禮儀湊得太近,被鐵屑蹦到眉毛;伊斯蘭堡的高原公路勘測,他執(zhí)意徒步八公里,鞋底磨穿。有人說他不懂外交場合的“圓滑”,他反問:“圓滑能修路嗎?”話糙理不糙。
回望1969年的那場秋雨,耿飚后來形容:“做外交,不能只做朋友,還得做賬房先生?!彼麍猿值脑瓌t后來寫進了援外條例:先調研、后援助、重效益。文件沒有署名,熟悉內情的人卻曉得那背后是一封夜雨中寫的電報。
2000年6月23日,耿飚病逝于北京301醫(yī)院。遺體告別那天,老兵、外交官、工程師擠滿禮堂。有人在花圈上寫了八個字:“敢言真話,善干實事。”雖然簡短,卻貼切。他生前不愛鋪陳,今日悼詞也同樣簡潔——耿飚,將軍,也是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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