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1月13日清晨，北平西山法源寺外——“今日若不成事，我施劍翹誓不回頭！”

寺門還未完全開啟，薄霧順著石階翻滾。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子撣去袍袖上的露水，慢慢把手伸向懷里那支勃朗寧。她已經(jīng)等待整整十年。十年里，舊中國的版圖被割據(jù)的軍閥反復(fù)涂改，可在她心里，地圖上只有一條清晰路線：從蚌埠車站到孫傳芳的胸口。

十年前的蚌埠，施從濱的首級被高懸站臺。紅漆大字“新任安徽督辦施從濱之頭”在日光下刺眼，路人不敢久看，卻無人敢取下。那一幕在女兒施谷蘭的腦海里反復(fù)重播，后來連做夢都帶著血色余暉。兄長升官、母親勸和、親友勸退，她一句話頂了回去：“我不報，這頭掛一輩子?！睆拇耍拿﹦βN，字字帶刃。

孫傳芳要侮辱的不只是人，而是所有反抗者的尊嚴(yán)?？墒撬麤]有料到，辱尸三日埋下了致命伏筆。張宗昌、張作霖互相翻臉又和好，在利益面前轉(zhuǎn)身極快；只有施劍翹沒給自己退路。她賣掉嫁妝，托人從俄國倒出手槍，甚至讓兩個兒子更名僉刃、羽堯，以示“舉家報仇”之意。朋友聽后只嘆一句：“這姑娘真瘋了?！彼Υ穑骸隘偙惘?，孫家先欠我命?！?/p>

尋仇遠(yuǎn)比想象艱難。孫傳芳輾轉(zhuǎn)上海、天津、北平，且身邊保鏢嚴(yán)密得像針氈。碰壁多了，施劍翹干脆學(xué)射擊、學(xué)俄語、學(xué)乘馬，隨身攜帶一只縫衣袋，里頭是改短的槍支零件。對外，她是溫順的軍閥遺孀；對內(nèi)，日日拆槍裝槍，直到閉眼都能聽出簧片摩擦聲。

1935年初冬，消息傳來：孫傳芳將赴北平西山為母親“誦經(jīng)薦福”。施劍翹判斷這是一生僅有的空檔，她提前鉆進(jìn)寺里做了三天“香客”，把行動路線上上下下踩得沒有一塊松石板。開槍那一瞬，孫傳芳連回頭都來不及，胸口已中三彈，當(dāng)場斃命。

案發(fā)后，她主動投案，遞上遺書，兩千字，沒有一句求饒。令人意外的是，北平坊間卻掀起聲援潮，法庭門外擠滿看客，高呼“女俠無罪”。不肯放人的，是蔣介石政府；放了她的，是壓力與輿論。判決書用詞曖昧：“社會輿情洶洶，爰宣判無罪釋放?！?/p>

出獄那年，華北戰(zhàn)云又起。施劍翹卷入抗戰(zhàn)救亡，把全部積蓄捐給了保定軍校，還做過戰(zhàn)地慰問。最有意思的是，她在重慶偶遇徐特立，兩人議論時局。徐特立說：“報私仇易，救國難，你試試看?！笔﹦βN那晚沒吭聲，第二天卻把兒子僉刃送進(jìn)八路軍辦事處，后來兩兄弟都在朝鮮戰(zhàn)場立功。

建國后，施劍翹曾被吸收入黨，但因兄長留臺一事擱置。1955年，她寫下萬余字自述，托董必武轉(zhuǎn)呈毛主席，文末留一句：“此生拒做旁觀者?！辈痪茫晃唤y(tǒng)戰(zhàn)干部遞來200元。對那時的她而言，已是雪中炭火。接著又接到第二筆200元，以及北京市特邀政協(xié)委員的任命，每月120元薪金，生活終于安穩(wěn)。

平靜下來后，她皈依佛門。有人疑惑：“你殺過人還念佛？”她搖頭：“不殺不得已，不念不安生。”1963年，她冒昧寫信給毛主席，直言“您不信佛，是最大遺憾”。朋友擔(dān)心她口直惹禍，她卻淡淡一句：“我先問心無愧。”那封信后來沒有公開回函，但她一直把復(fù)寫本夾在經(jīng)書里。

文化大革命席卷而來，她因“軍閥女兒”身份受過沖擊，卻始終穩(wěn)坐冷板凳。有人抄家，翻出那把舊勃朗寧，她主動上交工宣隊，順手附上一紙說明：“已無膛線，不能擊發(fā)，可留作警示?！边B隊長都愣住，最后拿走槍，卻把紙條退回給她。

1979年春，她被確診直腸癌晚期，接著并發(fā)尿毒癥、心肌衰竭。醫(yī)院病房簡陋，吊瓶支架是油漆掉落的金屬桿。臨終前，她對護(hù)士低聲囑托：“那封給主席的信，別丟?！痹捯魟偮?，心電圖成了一條直線。享年七十有五。

施劍翹死后，很多傳言四起。有人說她曾是戴笠座上賓，有人又編出暗戀徐特立的故事。檔案解封，雙方均無記錄。真實的她，不是傳奇里的女特務(wù)，也不是武俠小說里的快槍手，只是一個把個人血債寫進(jìn)舊中國最后一頁的普通女性。她用槍聲宣告：即使在最混亂的年代，正義也可能由弱者親手執(zhí)握。

軍閥時代煙消云散，蚌埠車站的舊匾早無處可尋?？扇绻碚驹谡九_南側(cè)，仍能聽到列車進(jìn)站的長笛聲。歷史不會回答“值得不值得”，它只是留下姓名。對施劍翹而言，答案早在槍膛炸響的那一秒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