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夏天,太陽毒得能把柏油路曬化,我攥著省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手心里全是汗。
阿明就坐在我旁邊,手里捏著地區(qū)財經學校的通知書,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建軍,以后我在財政局管錢,你在工廠搞機器,咱們倆還是縣里最牛的崽!”
那時候我倆都才十七八歲,覺得未來就像江水,清清爽爽,一眼能望到頭,哪曉得二十年之后,會走成兩條再也交不到一起的路。
我叫李建軍,阿明是我高中同桌,從高一到高二,我倆就沒分開過。
上課的時候他幫我擋老師的視線,我?guī)退瓟祵W作業(yè);放學了一起蹲在路邊吃米粉,五毛錢一碗,加兩勺酸豆角,能嗦得滿頭大汗。
高考前一個月,我倆在教室后排偷偷發(fā)誓,不管考到哪里,以后都要回縣里,互相幫襯著過日子。結果還真如了愿,我考去了省工學院,學機械制造;他考去了地區(qū)財經學校,學財政會計。
開學那天,我和阿明在縣城火車站分手,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建軍,放假回來我請你吃牛肉米粉,加兩個鹵蛋!”
我笑著點頭,看著他背著帆布包走進人群,心里滿是期待。
讀書期間,我倆書信沒斷過,他跟我說財經學校的老師有多嚴格,賬本錯一個數字就要重抄十遍;我跟他說工學院的實習有多累,在機床前站一天,腰都直不起來。
每次寫信,我倆都要提一嘴回縣里的事,他說以后要進財政局,把縣里的賬算得明明白白;我說以后要進水泥廠,把機器修得轉得比誰都快。
1984年,阿明畢業(yè)后被分到縣財政局,成了一名會計。
1986年,我畢業(yè)后被分到縣水泥廠,成了一名技術員。
我去水泥廠報到那天,我倆在縣政府門口碰了面,阿明穿著新買的的確良襯衫,梳著油亮的頭發(fā)。
我穿著工裝,褲腳還沾著路上的泥。阿明拉著我說:“走,今晚去我家,我媽殺了雞,咱們喝兩杯!”
那天晚上,我倆喝了半瓶白酒,聊到半夜,說以后要在縣里蓋相鄰的房子,娶鄰村的姑娘,讓娃崽們也做同桌。
剛上班那幾年,我和阿明的聯系還很頻繁。每天下班,阿明要是沒事,就會騎著他的永久牌自行車來水泥廠找我。
有時候我在車間加班修機器,他就蹲在旁邊等,遞根煙,跟我聊財政局的新鮮事。
有時候我不加班,我倆就騎著車在縣城里轉,從東頭的菜市場轉到西頭的電影院,碰到賣冰棍的,就買兩根,你一口我一口。
那時候縣里的變化還不大,水泥廠的煙囪天天冒著黑煙,財政局的辦公樓還是老紅磚房,我和阿明的日子,也過得平平靜靜,像縣城里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
變化是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的。那時候縣里開始搞招商引資,不少外地老板來縣里開工廠、建商場,財政局一下子忙了起來。
阿明因為腦子活、賬算得清,被局長看重,從普通會計提拔成了預算股的股長。自從當了股長,阿明就忙得腳不沾地,再也沒像以前那樣,天天來水泥廠找我。
有時候我下班給他打電話,他要么在開會,要么在陪老板吃飯,匆匆說兩句就掛了。
有一次,我在縣城的飯店碰到阿明,他正陪著幾個外地老板喝酒,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跟以前那個穿著的確良襯衫、蹲在路邊吃米粉的阿明,簡直判若兩人。
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建軍啊,你也來吃飯?”
旁邊的老板問他我是誰,他說:“我高中同學,在水泥廠上班。”那語氣里,沒有了以前的熱絡,多了幾分客氣。
那天我沒跟他多聊,看著他跟老板們推杯換盞,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從那以后,我和阿明的聯系就更少了。有時候在街上碰到,他要么開車,要么被一群人圍著,只是跟我揮揮手,連停下來聊兩句的時間都沒有。
我知道他忙,可心里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以前我倆一起蹲在路邊吃米粉的時候,他說過不管以后混得怎么樣,都不會忘了我這個同桌??涩F在,他成了財政局的股長,我還是水泥廠的技術員,我倆之間,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見的墻。
1998年,縣里的水泥廠因為環(huán)保不達標,要進行整改,要么升級設備,要么停產。
那時候水泥廠的效益本來就不好,升級設備需要一大筆錢,廠里拿不出來,只能裁員。
我在廠里干了十二年,從技術員升到了車間主任,可裁員名單下來,還是有我的名字。
那天我拿著裁員通知書,站在水泥廠的煙囪下,看著黑煙慢慢消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
我去找廠長求情,廠長嘆了口氣說:“建軍,不是我不留你,實在是廠里沒辦法。你要是有關系,能找財政局批點錢,說不定廠里還能撐下去。”
我腦子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明,他現在是財政局的副局長了,說不定能幫上忙。
那天晚上,我買了兩瓶好酒,一條好煙,去了阿明家。
阿明家住在縣城的高檔小區(qū),裝修得富麗堂皇,跟我住的老家屬院,簡直是天差地別。
阿明看到我,臉上沒什么表情,讓我坐在沙發(fā)上。
我把煙酒放在茶幾上,搓著手說:“阿明,水泥廠現在遇到難處了,能不能幫廠里批點錢,救救急?”
阿明端著茶杯,喝了一口說:“建軍,不是我不幫你,現在財政上有規(guī)定,錢不能隨便批。再說,水泥廠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批了錢,也不一定能撐下去?!?/p>
我還想再求他,他卻站起來說:“我還有個會要開,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再跟你說。”
我走出阿明家,心里涼透了。那兩瓶酒,是我攢了兩個月的工資買的;那條煙,是我托人從外地帶回來的??稍诎⒚餮劾?,這些好像都不值一提。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找過阿明。水泥廠最終還是停產了,我成了下崗工人,只能到處打零工,有時候去工地搬磚,有時候去菜市場幫人卸菜,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2002年,我在工地干活的時候,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腿摔斷了。
躺在醫(yī)院里,我看著天花板,心里又酸又澀。
老婆坐在旁邊哭,說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病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阿明。
他穿著西裝,手里提著一個果籃,看到我,臉上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建軍,對不起,我來晚了?!卑⒚髯诖策?,聲音有點沙啞,“水泥廠的事,我不是不想幫你,那時候我剛當上副局長,很多事身不由己。后來聽說你下崗了,我也沒好意思找你,怕你怪我?!?/p>
我看著他,心里有氣,可更多的是無奈?!拔椰F在這樣,你也看到了,”我苦笑著說,“腿斷了,以后也干不了重活了?!?/p>
阿明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我手里說:“這里有五萬塊錢,你先拿著,把腿治好。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難,再跟我說?!?/p>
我拿著信封,手一直在抖。那五萬塊錢,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救命錢。
“阿明,謝謝你?!蔽疫煅手f,以前的不滿和委屈,好像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了。
阿明嘆了口氣說:“建軍,其實這些年我也不好過。當了副局長,每天要應付各種人和事,有時候明明知道是錯的,卻不得不做。上次你找我的時候,局長跟我說,水泥廠的問題不能管,管了會得罪人。我那時候也是鬼迷心竅,就沒幫你。后來我一直很后悔,覺得對不起你這個同桌?!?/p>
那天阿明陪我聊了很久,聊起高中時候的事,聊起剛回縣里的日子,聊起這些年的變化。
他說他現在雖然官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可心里卻越來越空,不像以前那樣開心了。
他還說,等他退休了,就回鄉(xiāng)下蓋個房子,種點田,養(yǎng)點雞,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蹲在路邊吃米粉。
我的腿好了以后,阿明幫我找了個在縣民政局看大門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很輕松。
我和阿明的聯系又多了起來,有時候他下班會來我家坐,我倆喝著酒,聊著天,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只是我知道,我倆走過的路不一樣,經歷的事也不一樣,再也回不到十七八歲那年,在縣城火車站分手時的樣子了。
2006年,阿明因為貪污受賄,被檢察院帶走了。那天我在民政局門口,聽到有人說財政局副局長被抓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跑過去問,才知道是阿明。
我去看守所看他,他穿著囚服,頭發(fā)花白,再也沒有了以前的意氣風發(fā)。
“建軍,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家里人?!卑⒚骺拗f,“我要是早點聽你的,別那么貪心,就不會有今天了。”
我看著他,心里很難受。我想起高中時候,他幫我擋老師視線的樣子;想起剛回縣里,他騎著自行車來水泥廠找我的樣子;想起我腿斷的時候,他拿著錢來醫(yī)院看我的樣子??涩F在,他卻成了階下囚。
“阿明,好好改造,出來以后,咱們還能一起蹲在路邊吃米粉?!蔽遗闹募绨蛘f,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阿明被判了十年,我每年都會去看他。每次去,他都會跟我說在里面的日子,說他后悔當初的選擇,說他出來以后想跟我一起回鄉(xiāng)下,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
我聽著他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當初他沒有那么貪心,如果當初他幫了水泥廠,也許我倆的命運,都會不一樣。
2016年,阿明刑滿釋放。我去監(jiān)獄門口接他,他穿著我給他帶的衣服,頭發(fā)已經全白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很多。“建軍,讓你等久了?!?/p>
阿明笑著說,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幾分滄桑。我拍著他的肩膀說:“走,回家,我老婆燉了雞湯。”
回到家,我老婆把雞湯端上來,阿明喝了一口,眼淚就掉了下來?!昂镁脹]喝到這么香的雞湯了。”阿明哽咽著說。
那天晚上,我倆喝著酒,聊著這些年的事,聊到半夜。
阿明說他出來以后,不想再回縣城了,想跟我一起去鄉(xiāng)下,種點田,養(yǎng)點雞,過平平靜靜的日子。
我點點頭說:“好,咱們一起去?!?/p>
現在,我和阿明在鄉(xiāng)下租了一間房子,種了幾畝田,養(yǎng)了幾十只雞。
每天早上,我倆一起去田里干活,傍晚一起坐在院子里喝茶,看著夕陽慢慢落下。
有時候,我倆會想起1982年的夏天,想起在火車站分手時的樣子,想起剛回縣里的日子。那時候的我們,意氣風發(fā),以為未來會一帆風順,可誰曉得,命運會給我們開這么大的玩笑。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初我沒有考上工學院,阿明沒有考上財經學校,我倆會不會過著不一樣的生活?可人生沒有如果,走過的路,就再也回不去了。
現在的我,雖然日子過得不富裕,但很安穩(wěn);現在的阿明,雖然犯過錯誤,但也知道了悔改。也許,這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吧。
上個月,我和阿明去縣城買東西,路過以前的水泥廠,那里已經改成了一個公園,以前的煙囪還在,只是再也不冒黑煙了。
路過以前的財政局,辦公樓已經翻新了,比以前氣派了很多。
阿明看著財政局的辦公樓,嘆了口氣說:“以前總想著官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可到最后才發(fā)現,最想要的,還是以前的日子?!?/p>
我拍著他的肩膀說:“現在也不晚,咱們還有很多日子可以過?!?/p>
阿明看著我,笑了笑說:“是啊,現在也不晚。建軍,謝謝你,這么多年,一直沒放棄我?!?/p>
我笑著說:“咱們是同桌,是兄弟,我怎么會放棄你呢?”
那天晚上,我和阿明在縣城的路邊攤吃米粉,還是五塊錢一碗,加兩勺酸豆角,嗦得滿頭大汗。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候,那個陽光明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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