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無恙英雄在
——黃公略烈士墓的尋找與守護
丁曉平
插圖:郭紅松
“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對于黃公略的名字,學過黨史軍史的人們都不陌生,毛澤東同志不僅賦詩贊揚,還把“飛將軍”的美名送給了他。新中國成立后,黃公略被中央軍委確定為中國人民解放軍36位軍事家之一,并被評為“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
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的黃公略,歷任紅五軍副軍長、紅六軍軍長、紅三軍軍長,在反“圍剿”戰(zhàn)役中屢建戰(zhàn)功。1931年9月15日,黃公略率領紅三軍轉(zhuǎn)移路經(jīng)東固六渡坳,不幸中彈犧牲,時年33歲。9月20日,毛澤東親自主持黃公略追悼大會,并手書挽聯(lián):“廣州暴動不死,平江暴動不死,而今竟犧牲,堪恨大禍從天落;革命戰(zhàn)爭有功,游擊戰(zhàn)爭有功,畢生何奮勇,好教后世繼君來?!?/p>
黃公略犧牲后,黨組織把他的遺體秘密安葬在江西吉安東固。但他的戰(zhàn)友和親人,都不知道黃公略烈士究竟安葬在何處。
此地長眠“飛將軍”
河山從不忘英雄
新中國成立后,尋找黃公略的遺骸,始終是黨、國家和人民沒有忘記的一件大事,也是革命老區(qū)黨、政府和人民群眾心中的一件大事。
1964年,中央軍委和國務院內(nèi)務部正式啟動尋找黃公略墓址工作。當時帶隊的是河南省軍區(qū)許昌軍分區(qū)司令員高書官。1929年冬,13歲的高書官調(diào)到紅三軍軍部,任黃公略的勤務兵。1978年,高書官在接受黃公略的女兒黃歲新訪問時說:“中央這次也下了很大決心,認為無論花多大代價,也要找到黃公略同志的遺骨,我們到江西省吉安市東固地區(qū)搞了近二十天時間,放手發(fā)動群眾,墳址還是找到了,遺骨沒找到。我分析是紅軍長征后,蘇區(qū)人民出于對黃軍長的愛戴,怕國民黨來毀墳,有意將墳墓轉(zhuǎn)移了。究竟是誰轉(zhuǎn)移的,轉(zhuǎn)移到了什么地方,就無法搞清楚了。因為經(jīng)歷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山河面貌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遺骨當然是無法找到了。但是,根據(jù)我的記憶,還是在原址地域進行了挖掘,終于找到一顆子彈殼,經(jīng)過分析辨認,一致認為是馬牌手槍子彈殼,而當時黃軍長用的正是馬牌手槍,所以得出了這就是黃軍長墳址的結論。后將子彈殼交中央軍委了。”
雖然那次尋找未果,然而,對于從未見過父親的黃歲新來說,她沒有死心,也沒有灰心。黃公略犧牲時,她還不滿周歲。作為黃公略唯一的骨肉,她常以不能尋找到父親的遺骸為人生憾事。20世紀七八十年代,她采訪了父親當年的戰(zhàn)友陳奇涵、李聚奎、杜平、楊世明等多位將軍。
1977年11月,陳奇涵告訴黃歲新:“公略同志的遺體,埋葬在東固六渡坳以北的山坡上,當時為了保密,只有警衛(wèi)連長和軍醫(yī)處醫(yī)務人員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真正的墓址,墓址在山坡上,面對齊汾(今齊分村),山坡突出,上有兩塊大石頭,下有兩株大松樹,我想現(xiàn)在應該可以找到。”1981年9月,楊世明告訴她:“黃公略同志的遺體用一副紅油漆棺材葬在該村的西北山上,距村約三里路,坐北朝南。紅三軍軍部副官黃光明同志對我說,以后還要遷到東固去?!倍鴸|固本地的老紅軍鄒興?;貞浾f:“是葬于一破庵坎下的栗子樹下,坑挖有七尺深?!?/p>
黃公略到底安葬在什么地方呢?1985年5月,黃歲新帶著全家人,專程來到江西吉安。在六渡坳黃公略犧牲地,黃歲新對兒子張忠、女兒張獻華說:“外公的遺骸至今還沒有找到,我死不瞑目啊!你們一定要繼續(xù)努力尋找?!?/p>
黃歲新去世后,尋找的接力棒傳到了兒子張忠手中。對張忠來說,找到外公黃公略的墳墓,就是了卻母親人生最大的心愿。但是,他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忠尋找黃公略墓地的意愿,不僅得到了江西省退役軍人事務廳,吉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也得到了東固當?shù)貙<业膸椭?020年10月29日、11月19日,召開了東固鄉(xiāng)座談會、青原區(qū)尋墓工作推進會,大家不僅找到了新線索,也獲得了共識,即:黃公略墓址應是在白云山,坐北朝南,面對興國縣的齊分村,在一座破庵下,邊上有兩塊大石頭。
2021年7月8日,張忠向江西省退役軍人事務廳作了匯報,得到大力支持。同時,張忠還以黃公略親屬名義致信中央軍委,希望國家啟動尋找黃公略墓址工作。7月14日至15日,吉安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組織專班對6處疑似黃公略墓址進行了挖掘。他們十幾次翻遍白云山,對所有疑似地點進行考察。然而,6處疑似墓址都沒有找到遺骸,尋墓工作又陷入了僵局,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7月16日,就在張忠準備離開的這天早晨,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機。工作專班在東固租住的民宿主人劉節(jié)明去鎮(zhèn)上買早點時,遇見了老朋友李周源。李周源笑著打招呼:“買這么多吃的,來了不少客人吧?”
劉節(jié)明回答:“是來尋找黃公略墓地的,黃公略的外孫也來了,找了兩天還是沒有找到,吃完早飯他們就準備回去了。”
李周源一聽,立即來了興致,神秘地說:“黃公略的墓址,我知道有一個人曉得呢!”
劉節(jié)明以為李周源是在跟他開玩笑,說:“誰呀?都找了幾十年了,有誰能知道。”
“六渡村的黃富財,他知道黃公略的墓地?!?/p>
“是真的嗎?”劉節(jié)明半信半疑。
“我相信是真的。但是,黃富財?shù)哪棠逃薪淮?只能告訴黃公略的親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說?!?/p>
劉節(jié)明大喜過望,說:“黃公略只有一個女兒,他的外孫張忠不就是親人嘛!”
于是,兩人一合計,立即打電話給青原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原局長謝拔生。謝拔生立即找到黃富財,向他證實張忠是黃公略的親外孫。隨后,張忠在吉安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副局長劉燕海和謝拔生陪同下,來到六渡村,見到了黃富財。在確認張忠的確是黃公略的外孫后,黃富財帶著大家來到黃家的祖墳后龍山上。
一座坐北朝南、面向齊分村的無碑墓穴,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墓邊有兩塊大石頭,上面有一座破庵,基本符合老將軍們的描述。站在墳墓旁邊,黃富財說:“小時候,奶奶帶著我和父親祭掃祖墓時,會給這座無碑墓掛紙。我很好奇,就問奶奶它為什么沒有墓碑。奶奶就告訴我,這是黃公略軍長的墳墓,不要對任何人說,只有他的親人找來了才能說。”
黃富財說的是真的嗎?此前報批審核的6個疑似墓址的勘測工作都以失敗結束,現(xiàn)在因為黃富財?shù)某霈F(xiàn),又要增加一個,超出了工作范圍,況且能不能成功,誰也不能保證。
怎么辦?現(xiàn)場負責人劉燕海深情地說:“我們不能給歷史留下遺憾!”隨后,專班果斷決定在對這座無碑墓穴公示后,實施挖掘勘測。
8月3日,專班對黃富財指認的無碑墓地進行挖掘,真的發(fā)現(xiàn)了人的遺骨。但只有一根小腿骨和兩根腳趾骨,棺槨等已全部腐爛成泥。
一切尚無定論,能做的就是等待DNA檢測結果了。第二天,專班派專人將遺骸樣本送往專業(yè)機構進行DNA鑒定。反饋消息很快傳來:人體骨骼中DNA含量本就較少,加上遺骨年代久遠、降解嚴重,經(jīng)多次檢測未檢出有效DNA數(shù)據(jù)。
工作又陷入了迷茫,怎么辦?經(jīng)研商,專班一致認為:要盡最大的努力,決不放棄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隨后,經(jīng)國家退役軍人事務部協(xié)調(diào),邀請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文少卿團隊接手遺骸樣本鑒定工作。
在文少卿的記憶里,這次DNA鑒定是最困難的一次。他告訴張忠:“這份樣本中,人的DNA含量僅為總DNA含量的約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二,提取的DNA片段長度只有約80bp(DNA長度計量單位),且存在末端損傷,說明江西的酸性土壤對樣本破壞較為嚴重?!币簿褪钦f,這個去世不足百年的遺骨,因為降解破壞,其能夠檢測到的DNA信息相當于1000年前的遺骨樣本。
2023年2月,文少卿團隊對黃公略父系親屬進行了生物取樣,確認遺骸樣本與黃公略父系親屬屬于同一晚近父系家族。4月,張忠應邀到復旦大學進行生物取樣,確認遺骸樣本與張忠為二級親緣關系。鑒定報告認為:“樣本(HGL)應屬于黃公略本人?!?/p>
5月,國家退役軍人事務部召開專家論證會研究論證,確認送檢骨骸為黃公略烈士遺骸。7月26日,正式宣布最后結論:黃公略的遺骸已經(jīng)找到。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闭l也沒有想到,在黃公略烈士犧牲92年之后,一件看似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不僅變成了可能,而且變成了現(xiàn)實。
喜從天降!張忠喜極而泣。為感謝黃富財一家,他特意從北京趕到東固,送去錦旗,上書8個金色大字:“三代守墓,恩重如山?!?/p>
三代守墓英魂在
大愛無聲是民心
青山有幸,烈士魂歸。然而,當年黃公略到底是如何安葬的呢?黃富財一家三代又是如何堅守傳承的呢?
黃公略犧牲后,他的遺體安放在東固背田塅村紅三軍軍醫(yī)處。因為部隊正在轉(zhuǎn)移行進中,首要的工作還是保密,在來不及送往別處的情況下,只能在犧牲地附近安葬。
棺槨哪里來的呢?當年曾參與安葬黃公略的老紅軍鄒興福在1971年12月12日回憶說:“為了安葬黃公略將軍先后買了兩次棺材……黃公略將軍犧牲后沒有立即下葬,而是把棺材先送到指定地點,于晚上安葬?!?/p>
那時,革命根據(jù)地與國民黨反動派你來我往,打的是游擊戰(zhàn),墓地選在什么地方最安全呢?從保密工作上來講,當時紅軍部隊的同志肯定沒有東固地方的同志熟悉當?shù)氐那闆r。事實正是如此,黃公略的安葬是秘密進行的,得到了一位名叫胡海的革命先烈鼎力支持。
1901年出生于東固下江口村的胡海,是一名撐船工,20歲時還沒有名字,鄉(xiāng)親們都叫他“黑崽”。他在1927年參加東固農(nóng)民協(xié)會,1929年夏任東固區(qū)革命委員會主席,1930年2月任贛西南蘇維埃政府副主席兼東固區(qū)蘇維埃政府主席,還參加了第二次、第三次反“圍剿”作戰(zhàn)。黃公略負傷后,胡海奉命趕到現(xiàn)場,配合紅軍醫(yī)務人員進行搶救,具體負責安葬工作。黃公略的墓地選在哪里合適呢?胡海想來想去,最終想到了一個人,她就是竹子壩村的東固區(qū)原宣傳委員黃來從的妻子高春秀。
1928年初,江西工農(nóng)革命軍第三師七縱隊和江西獨立二、四團經(jīng)常在竹子壩一帶活動。1929年春,紅四軍營長毛澤覃在竹子壩養(yǎng)傷時,認識了黃來從,并介紹他參加革命。遺憾的是,1930年冬,黃來從遭敵人殺害。黃來從的妻子、六渡村婦女主任高春秀也是地下黨員,與胡海的妻子、江口鄉(xiāng)婦女主任鐘仁桂關系極好。
因為黃公略和黃來從都姓黃,于是,胡海就請求高春秀將黃公略的遺體安葬在黃家的生基(還未安葬的墓穴)里,并要求她保守秘密。高春秀毫不猶豫,鄭重答應。9月16日夜,經(jīng)胡海精心安排,黃公略的遺體被秘密安葬。墓地并非常見的地穴,而是先在山體開洞,然后將棺槨送進洞中。為了保護墓地,沒有立碑,只壘了幾塊石頭。從外面看幾乎看不出是座墳墓。
1931年11月,以東固為中心的公略縣成立后,胡海當選縣委委員,毛澤覃任書記。1932年,胡海出任公略縣蘇維埃政府主席。1935年胡海被捕,與方志敏一起被關押在南昌,6月15日英勇就義。
一諾千金,滄海桑田。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流轉(zhuǎn),高春秀始終嚴守秘密。每年清明、冬至,她都會前來掃墓、祭奠。每當有人問起,她只是淡淡地說,那是黃家的祖墳。
20世紀70年代,高春秀帶著兒子黃以清和長孫黃富財給黃公略烈士掃墓。在黃富財好奇的追問中,高春秀才說出藏在她心中40多年的秘密:“這座墳是我們黃氏家族黃公略軍長的墓地,他是一位大英雄,是為我們勞苦大眾犧牲的!”黃富財不解地問:“奶奶,為什么當時不立個碑?”小小少年哪里知道,在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國民黨反動派對家鄉(xiāng)進行了一輪又一輪圍剿,“茅草要過火,石頭要過刀,人要換種”。
從舊社會走過來的高春秀,對黃富財千叮嚀萬囑咐:“你千萬要記住,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就是你弟弟也不能說,只有黃軍長的親骨肉來找,才能告訴他們!”黃富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敢再多問什么,把奶奶的話記在心上。
1979年,高春秀在彌留之際,把兒子黃以清和長孫黃富財叫到床前,再三叮囑:“當年,我是受東固區(qū)蘇維埃政府主席的委托,要我保護好黃軍長的墳墓,還要保守秘密,絕對不能跟別人說?,F(xiàn)在,我老了,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們了,要遵守家訓,守護秘密……”
年近花甲的黃富財,老實巴交、不善言談。但他的每一句話又是那么真誠、樸實和善良。說著說著,他從堂屋八仙桌的抽屜里取出爺爺黃來從的烈士證書和一張張烈士墓志銘的照片。當年,黃家后生踴躍參軍革命,黃來從犧牲時才20歲。在東固革命烈士陵園里,還靜靜地安放著12座黃氏家族烈士的墓碑——黃勞營,1929年參加革命,曾任六渡鄉(xiāng)司務長,1930年被害;黃香山,1930年參加革命,曾任鄉(xiāng)蘇維埃主席,1931年被害;黃坤元,1930年參加紅軍,曾任紅軍團支部書記,北上無音訊;黃書根,1932年參加紅軍,紅三軍團四連宣傳員,北上無音訊;黃來波,1933年參加紅軍,紅軍戰(zhàn)士,北上無音訊……
這是一個滿門英烈的家族啊!在東固這片紅色的土地上,一山一水都銘刻著先烈先輩的戰(zhàn)斗足跡,一草一木都書寫著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第一代守墓人走了,第二代守墓人黃以清牢記母親的囑托,保守心中的秘密。2015年,黃以清去世,黃富財開始獨自一人承擔起守墓的責任。他牢記奶奶的叮嚀,保守著藏在心中的秘密,既沒有告訴兩個弟弟,也沒有告訴自己的兒子、孫子。他在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黃公略烈士親人的到來……
一句承諾,民心可鑒。黃富財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跨越近百年時空,黃富財一家三代信守承諾,接力堅守,守護的不僅僅是一座墳塋,更是一段歷史,一種精神。
2024年9月25日,經(jīng)黨中央批準,國家退役軍人事務部、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和江西省委、省政府,在東固革命烈士陵園,隆重舉行了黃公略烈士的安葬儀式。陵園正中,潔白素凈的墓碑上鑲嵌著黃公略烈士的銅像。只見他身著紅軍軍服,頭戴紅軍帽,雙眉凝聚,目光炯炯,堅定剛毅勇敢地注視著前方。闊別93年后,這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飛將軍”,在他浴血戰(zhàn)斗的地方和他的戰(zhàn)友們終于團聚了……
這一天,張忠哭了。他站在人群中,默默地說:“媽媽,我找到外公了?!?/p>
這一天,黃富財流淚了。他站在人群中,默默地說:“奶奶,我等到了黃公略烈士的親人了。”
這一天,文少卿應邀出席安葬儀式。他站在人群中,人們看見有兩只美麗的蝴蝶圍著他翩翩起舞……
黃公略烈士遺骸安葬東固革命烈士陵園整整一年了。英雄,未曾離開,也從未走遠……
來源:《光明日報》2025年9月19日第14版
作者:丁曉平 (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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