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4月14日晚，北京飯店二層的西式宴會廳里暖光搖曳，朱德、彭德懷、葉劍英、聶榮臻、賀龍、陳毅、徐向前、羅榮桓八位元帥已先入席。門口傳來腳步聲，“俊如兄，請——”陳毅笑著伸手。衛(wèi)立煌略一躬身，快步走到圓桌旁，寒暄聲此起彼伏，空氣里滿是舊友重逢的熱度。

觥籌交錯間，朱德提起當年忻口鏖戰(zhàn)與陽明堡夜襲，語速不疾不徐，卻把在座幾位帶回十八年前的槍林彈雨。衛(wèi)立煌聽得認真，舉杯答謝時卻突然低下頭，輕聲嘆道：“若非我拖了東北的后腿，哪有今日戰(zhàn)犯之名？”一句話壓低了場內氣氛，身旁的葉劍英把杯子往前推了推，示意他先潤潤喉。

陳毅一直端著杯子沒動，聽到這里忽然放聲一笑：“俊如老兄，你若沒進那份名單，蔣介石會讓你今天坐在這兒嗎？”他故意抬高聲調，把椅子往前挪。衛(wèi)立煌愣住，隨即臉上慢慢舒展開來，“原來如此！”一句“哦——”拉長尾音，尷尬與郁結在笑聲里被沖散。元帥們輕輕碰杯，銀鈴般的杯壁聲替他寫下頓悟的尾注。

宴會之外，許多人好奇：一位曾是蔣介石親信的集團軍總司令，何以獲中共高層如此禮遇？要弄清緣由，就得追溯到1936年冬天的西京招待所。當時蔣調集重兵“圍剿”紅軍，衛(wèi)立煌被任命為陜甘綏寧邊區(qū)總指揮，卻在“西安事變”里與蔣鼎文一道被留置。旁人猜他兇多吉少，結果卻是周恩來親自進駐，和平處置。衛(wèi)立煌驚訝：原以為仇深似海，共產黨卻給了他一碗熱粥、一席淡談。那晚他搖著頭嘟囔：“真看不懂共產黨?！?/p>

同樣難忘的是忻口。1937年10月，衛(wèi)部在正面苦撐，日機來襲毫無空軍遮護。衛(wèi)立煌焦頭爛額，驟聞八路軍115師夜襲陽明堡燒毀24架敵機，松了一口氣，當場用軍用電臺致謝，對話簡短，卻是他第一次主動向八路軍表達敬意。緊接著他又在前線與周恩來碰面，周手握他的手，說了“喚起民眾”四個字。衛(wèi)立煌后來回憶：“那一刻像有人把窗紙捅破，外頭陽光一下子射進來?！?/p>

轉折真正到來是在1948年。被蔣介石強壓著接手“東北剿總”，衛(wèi)立煌心知兵敗大勢已去，按兵不動，轉而加固防御工事，以拖換時機。三次去南京聽訓，每次都以“糧彈未足”“士氣待整”回絕主動出擊。等到遼西走廊被切斷，他索性停止空運，致使十余萬國民黨部隊被迫投降。蔣介石咬牙切齒，將他一紙撤職并軟禁。也就是這一紙令，后來把他的名字送進了“戰(zhàn)犯”榜單。

很多人不解：榜上有名本是“恥”，衛(wèi)立煌為何暗自竊喜？其時在南京被看守的小院里，他輕聲對妻子韓權華說：“這叫留得青山在?！彼睦锩靼?，共產黨不會因為一份名單而抹殺抗日功績，更不會因個人舊賬錯失一位能左右局勢的“釘子”。事實正如他所料，中央很快電示地方政府保護其家人，還在香港透過渠道與他保持聯(lián)絡，為后來的歸國埋下伏筆。

1955年初春，周恩來一句“愛國不論先后”打消了衛(wèi)立煌的顧慮。抵達廣州那一天，陶鑄親自迎接，他在車窗里看著站臺上“熱烈歡迎衛(wèi)俊如將軍”的橫幅，一時間心緒翻涌。隨后北上京城，老友龍云、傅作義等人早早候在月臺。有人打趣：“又回到北平城，還是這一副風沙味。”衛(wèi)立煌點頭，“可這次心里踏實了?！?/p>

宴會結束已近子夜，賓客相繼告辭。朱德握著衛(wèi)立煌的手說：“抗日一起扛槍，如今一起謀建設，可得拿出老本事?！毙l(wèi)立煌答：“但憑調遣?！闭f完突然想到什么，附耳告訴朱德：“當初送您的那支鋼筆還在嗎？”朱德哈哈笑道：“一直在抽屜里?！边@段輕松的尾聲，讓整晚的厚重少了些沉悶。

歸國之后，衛(wèi)立煌被安排在政協(xié)、國防委員會等崗位，還到軍校授課，講戰(zhàn)略、講后勤，也談自己在緬北的遠征經驗。他常對年輕軍官說：“紙上得來終覺淺，山地行軍要靠兩條腿。”課堂氣氛活躍，不少學員把這位前國軍上將視作解放軍里的“活教材”。

1959年深冬，衛(wèi)立煌病重住進北京醫(yī)院。朱德拄著拐杖來看他，沒說幾句話，只把一支舊式鋼筆放到床頭柜上。燈光下，筆桿漆面早已斑駁，卻恰好與西式床頭燈的柔光相映成趣。衛(wèi)立煌用微弱的聲線問：“還是那支？”朱德點點頭，沒有多言。

1960年1月17日，衛(wèi)立煌離世，終年六十四歲。噩耗傳來，八位元帥中正好有三人在外地調研，聽聞消息后均致電北京，“俊如乃抗日之良將，今逝，深痛”。追悼會上，人們看到那支磨損的鋼筆端端正正擺在遺像旁，許多與會者這才第一次知道，它見證了一段由誤解到信任的漫長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