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省的朋友看到這條評論,驚訝地問我,這是真的嗎?
我想是真的。我家兩個孩子,多年來也一直吐槽學校食堂難吃,現(xiàn)在上初一的老二,已經(jīng)變得中午這一餐幾乎不吃了,因為他說實在難以下咽。長身體的階段這樣,我們當然也擔心,讓他帶點小點心充饑(幸好他們學校管得沒那么嚴,還不至于被查到就要停課)。
老大初中和弟弟同一個學校,剛上高一,問他去了新學校大半個月,感受如何,他想了想說:“食堂比原來的好吃?!?/p>
當然這也并不只是上海如此,只不過是上海的家長比較能鬧。聽一位北方的朋友說過, 他讀高中時,學校實行封閉式軍事化管理,住校生每周五天半都不能出校門,要吃東西只有兩個選擇:學校食堂和唯一的小賣部。這兩個地方都有特定的承包商,據(jù)說都肥得流油,食物則都是難吃還貴。
這讓很多小販看到了商機,就在校園周邊賣小吃,餛飩、炒面、煎餅果子……各種點心,學生不能出校,那沒關(guān)系,就隔著圍欄交易,一邊把錢遞出去,一邊把吃的遞進來。
這當然動了學校食堂和小賣部的奶酪,怎么辦呢?他們給城管打電話舉報,于是推翻的煎餅車、散落滿地被踩爛的熏肉大餅,連推帶搡罵罵咧咧,幾個回合下來,還敢在學校周圍明目張膽設(shè)攤的小販就幾乎沒了。
但市場需求還在,于是轉(zhuǎn)入地下交易,電話訂餐,常常是同班、同宿舍的幾個人約好了一起下單,一次換一個地方交易,今天在廁所后面,明天在自行車棚。
為了徹底制止這種情況,學校將欄桿式的院墻加圍一層鐵絲網(wǎng),連一個雞蛋都塞不進來,再增設(shè)一條校規(guī):路邊攤不衛(wèi)生,為了大家健康起見,凡將校外食物帶入校園者,扣紀律分——高中三年扣滿30分的將被勸退,連重修的機會都沒有。然而,這樣嚴厲的措施,最終也只是讓交易更隱蔽化了。
近兩年,很多高校都嚴令禁止外賣進校園,遼寧大學后勤集團的說法是“出于食品安全”,而福建閩江學院也將之列入校規(guī),并稱是為了便于管理——然而在禁止外賣之后,在校生不得不都涌到學校食堂就餐,結(jié)果卻是食堂爆滿,以至于很多學生花了很長時間排隊,等自己排到時卻已經(jīng)沒飯了。
像這樣的抱怨,在校園里普遍存在,但問題從未得到真正解決,倒是有一種聲音諷刺現(xiàn)在的孩子嘴太刁,吃不起苦,“學生就不該總想著吃好喝好”,仿佛飯菜難吃倒是憶苦思甜、保持艱苦樸素作風的教育方式。
然而,這么說的前提是你能自主選擇:富家子弟當然也可以自愿去和窮苦百姓同吃同住,但你被限制選擇而只能如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得不忍受著難吃的飯菜,還自以為是磨練意志,其實卻只是讓別人賺得盆滿缽滿,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被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
對學生們來說,這是實實在在的一堂課:在一個不夠市場化的地方,很多人看到的“最佳策略”不是通過塑造自己特點來獲得高利潤,而是壟斷市場,讓你別無選擇——你只能忍受這種服務(wù)品質(zhì),因為你沒得選。歷史上的食鹽專賣制度便是如此,官方售價比私鹽貴一倍還不止,但只有這一個合法渠道。
關(guān)于這一點,中國人更熟知的案例是火車盒飯:都幾十年了,火車盒飯好像就從來沒好吃過。
多年前有一次,我去浙江出差,歸程時差點沒趕上火車,晚餐只能在高鐵上解決。去餐車買了一份15元的宮爆雞丁飯,但就連我這樣飲食向來不講究的人,也實感難以下咽,吃到一半只能搖頭放棄。鄰座似笑非笑看看我,忍不住說了一句:“你怎么會想到在火車上買盒飯吃的?”
確實,這好像是國內(nèi)旅行的一個常識:若非萬不得已,不要在火車上買餐,因為對它的口味幾乎是不用抱希望的。多少年來,人們都習慣了這樣,所以哪怕是坐兩天兩夜長途火車的,也都提前自己帶好了食物,這也是方便面得以盛行的社會背景之一,因為人們覺得方便面好歹總還比火車盒飯好吃一點。
這個狀況之所以多少年都得不到改變,最顯而易見的原因當然是因為缺乏競爭:火車上售賣的獨此一家,你如果沒帶食物,那不買就只能餓肚子。
我那次在火車上買的盒飯,標明是博海餐飲出品的,但同一家企業(yè)也承包瑞金醫(yī)院的食堂,我父親住院時我去吃過很多次,口感、味道都遠勝于火車盒飯,這又怎么解釋?
當然,盒飯本身味道就不如正常食堂的食物,但更重要的是,在瑞金醫(yī)院的食堂里是有競爭的:里面有幾家店,而病人與家屬當然也可以到馬路對面去,那兒有更多的選擇。此外,也不排除有這樣的可能:“鐵老大”要求承包企業(yè)上繳的利潤比例更高,導(dǎo)致它不得不壓縮成本,食物口感也就顧不上了。
如果一家企業(yè)沒有壓力去琢磨如何滿足消費者的口味,那端出來的食物勢必不會好吃到哪里去。因為好不好吃它都一樣賣,甚至難吃的食物對它而言還帶來更高的利潤——這倒是理性的選擇。
更有甚者,當他們預(yù)見到消費者會抱怨時,想的不是如何改善口味來滿足這種需求,而是盡可能地堵塞“漏洞”。
我在虹橋高鐵站里走了兩三家便利店都沒發(fā)現(xiàn)有方便面出售,蹊蹺之下一問,店主答:“這兒不準賣?!蔽腋衅婀?,再問為什么,她也不知,說:“可能因為站內(nèi)開著很多飯店?”但按說很多旅客買了是車上吃。也許是覺高檔列車上方便面氣味不雅?但這不能不讓人揣測:另一個目的是讓人只能在列車上買餐。
在日本可不是這樣。在東京站里,火車便當(駅弁,えきべん)有各種選擇,不但看上去誘人,吃起來口感也不錯。自近代以來,日本的火車便當甚至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相當龐大的樣式,據(jù)說有4500多種之多!在九州鐵道紀念館,居然還有一個專題展,展出各式各樣的火車便當——要在我們這邊,說實話,那些火車盒飯恐怕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展示。
在此也不必單單責怪“鐵老大”,因為但凡存在類似情形的地方,大抵都差不多。
前些年我在上海世博中心參加一個峰會論壇,按說是這樣高端場所的高端會議,又是在上海這樣尚且講究飲食的都市,但中午給來賓準備的盒飯,也眾口一致地得到劣評——這份140元的餐點,還不如外面便利店里二三十元的那種。但無論你吃不吃,會議方已經(jīng)訂了那么多份,費用都包含在你的門票里。
有一次去千島湖,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個旅游勝地居然沒有共享單車,只有那種老舊的四人自行車,押金500元,四小時收費180元。租車點少,且從租車點到騎行道,居然還有300米,不得不從馬路邊推過去。這種自行車都是多年前的款式,非常重,很難騎,絲毫不考慮讓游客舒適一點。體驗這么差,收費還這么貴,要不是壟斷,我想根本沒人會選它。
這乍看只是個小問題,但深入進去看,可說恰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在管理上的思維定勢:偏重“堵”多于“疏”,不是去設(shè)法滿足市場需求,而是想著維持壟斷地位。
你說它難道不知道難吃嗎?它當然知道,但如果那樣,它就得在既得利益上做出讓步。在這種情況下,它是很難有內(nèi)在動力解決“難吃”的問題的,因為它整天琢磨的不是“變好吃”,而是讓你“不得不在我這里吃”。
從這一點上來說,社會的改變,是從人們有其它選擇開始的。反過來說,誰想過那種沒有選擇、只能忍受的生活嗎?我想,校園餐難吃之所以成了一個問題,那不僅僅是因為家長們心疼自家孩子的胃口,也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心底里明白,“我們自己忍著也就算了,但得讓孩子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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