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風
市文化館的老張,在收發(fā)室坐了二十八年。他的工作簡單得像張白紙:簽收文件,分發(fā)報紙,給盆栽澆水。窗臺上的仙人掌都養(yǎng)得比他有脾氣,隔三差五扎他一下,提醒他日子別過得太麻木。
變故是從新任館長上任開始的。王館長四十出頭,戴金絲眼鏡,說話總愛夾雜幾個英文詞。第一次視察收發(fā)室,他捏著鼻子繞了三圈,說:“這里要打造成‘模范服務(wù)窗口’,體現(xiàn)我們的‘人文關(guān)懷’?!?/p>
第二天,施工隊就來了。墻刷得雪白,地上鋪了防滑墊,連老張那把掉漆的木椅都換成了皮質(zhì)轉(zhuǎn)椅。最顯眼的是窗口裝了塊電子屏,滾動播放著“微笑服務(wù)”“高效便民”的標語,字大得能晃花眼。
王館長親自給老張培訓:“接待要起身,問候要微笑,遞東西要用雙手。記住,你是文化館的‘第一形象’?!崩蠌垖χR子練微笑,嘴角扯得發(fā)酸,像吞了只檸檬。
模范窗口掛牌那天,剪彩儀式搞得比過年還熱鬧。市領(lǐng)導來了不少,閃光燈把老張的老花鏡都照成了反光鏡。他按秘書寫的稿子念:“我將以‘歸零心態(tài)’,做好‘最后一公里’服務(wù)……”念到一半卡殼了,王館長在臺下給他使眼色,他慌忙接了句:“保證讓大家滿意!”臺下掌聲雷動,有人說這老頭挺接地氣。
麻煩也跟著來了。以前熟門熟路的工作,現(xiàn)在變得像解數(shù)學題。來取文件的老李,以前遞根煙就能聊半小時,現(xiàn)在老張得先起身鞠躬,再雙手遞文件,老李嚇得煙都掉地上了:“老張,你這是要給我磕一個?”
電子屏成了新煩惱。它總在半夜自動亮起來,滾動播放“今日服務(wù)之星:張建國”,把傳達室照得像個舞臺。老張找電工來看,電工擺弄半天說:“這是智能系統(tǒng),跟館長辦公室聯(lián)網(wǎng)呢。”
更讓他頭疼的是“滿意度評價”。每個來辦事的人,都得在窗口的機器上按“非常滿意”“滿意”“不滿意”。有次送水師傅扛著水桶來,累得直喘氣,老張還得提醒他按評價鍵。師傅手一抖按了“不滿意”,王館長第二天就找老張談話:“群眾滿意度是紅線,你得反思?!?/p>
老張開始失眠。他總夢見自己變成了電子屏上的木偶,嘴角被線扯著笑,手里的文件變成了評價器,所有人都舉著手指,等著他鞠躬。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個雨天。市里來檢查,王館長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沖進收發(fā)室,卻發(fā)現(xiàn)老張不在。電子屏還在滾動播放標語,轉(zhuǎn)椅空著,桌上的報紙疊得整整齊齊。
最后有人在館后的小花園找到他。老張正蹲在那兒,給新栽的月季搭棚子,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眼鏡片上全是水珠。旁邊站著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手里捧著本《安徒生童話》——那是她昨天落這兒的,老張正等著還給她。
“張師傅!”王館長的聲音帶著怒氣,“檢查團都在等你呢!”
老張慢慢站起來,抹了把臉上的雨:“那孩子說今天要帶書去學校,我怕雨把書淋壞了?!?/p>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爺爺幫我把書放進塑料袋里,還墊了報紙,說這樣不會潮?!?/p>
檢查團的人都愣住了。有人指著窗口的電子屏,又看看老張手里的塑料袋,突然笑了:“這才是真的‘人文關(guān)懷’嘛?!?/p>
那天之后,電子屏的標語換了,改成了“張師傅的小竅門:文件用牛皮紙包好更防潮”。滿意度評價器還在,但來辦事的人總說:“不用按了,老張辦事,我們一百個放心?!?/p>
老張依舊每天給盆栽澆水,只是窗臺上多了盆月季,是那個小姑娘送來的?;ㄩ_得很艷,比電子屏上的標語好看多了。他偶爾還是會對著鏡子練微笑,只是不再扯著嘴角——那是從心里笑出來的,比任何模范窗口都要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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